「你在说什么?」宫天涯皱起眉。
「不要再装傻了,我老早就知道你会这样对我!我只是……只是一直欺骗自己,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改变你!现在我完全放弃了!你娶我是想让我不好过,那就请你不要再假装温柔,就用对待仇人的方式对待我,至少这样我还可以真正去恨你,而不是像个傻瓜,沾沾自喜着认为你已经摆脱过去的恩怨!」司徒百合撇开脸蛋,鼻子一红,酸涩感汹涌蔓延,「要杀要剐都是一刀痛快,别用凌迟人的方式,那不是大丈夫的行为……」
「我半个字也听不懂。」
「你当然什么都不懂……」
不懂她为什么反应激烈,不懂她为什么倍受打击,不懂她为什么难过……
「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你在气什么。你没头没脑轰我一堆话,又自己一个人在那边哀哀怨怨,好歹前因后果也得让我知道。」
「宫天涯,你真没担当!敢做不敢当的小人!」
「这声小人骂得很响,但我小人在哪?」
一个人最火大的事情就是——自己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对方还是一派无知,那简直是火上添油!
司徒百合藏不住心里话,她真的好生气好生气,「那碗药!」这个提示够明显了吧?
「药?我吩咐金花熬的那碗?你喝了吗?」原来她是嫌药太苦,难以入喉,才同他发这么大的脾气?真是孩子心性。
「你出去!滚出去!」看见宫天涯唇间有笑,司徒百合倍觉委屈,气得又赶人。要是再赶不走他,她怕自己要在他面前难堪大哭——
「都不是小姑娘了,还会因为药苦而生气?你不觉得太小题大作吗?了不起下回我让金花拿药给你时再加上几块甜糕,让你一口药一口糕,就不觉得苦了。」虽然他满困惑,之前在窟窿大洞里,他喂过她喝药,她可是连声苦都没嚷。
「下回?!你想都别想!谁跟你还会有下回!你耳朵聋了吗?我的房不欢迎你!」司徒百合跳下床来赶他,两掌推抵在他的胸口,使出最大力量要他离开。
司徒百合推得满脸通红,唇儿咬得红红的、鼻头涨得红红的,就连眸儿都红通通的,好可怜。
「你不是不稀罕我生的孩子吗?那你就不要再碰我,省得你还要叫人花钱去抓药回来熬!把这里当成冷宫呀!我没有你还是会过得很快乐!快走——走呀!」她好不争气,吼着吼着,眼泪就率先出卖她,奔流出来,她忿忿擦掉,继续使劲推他,甚至不顾自己会不会摔个头破血流,拿整个身子当武器,倾了一大半去推着他,半点也不在乎万一他心一狠旋身避开,她便会一路摔滚出去。
宫天涯擒握住她的双腕,不让她弄伤自己。
「我何时何地说过不稀罕你生的孩子?」现在谈这个也太早了吧?!
「你是没说过,但你做得够明白了!」命人熬避妊药这她喝下,她还能如何解读?最气人的是,他竟然还能笑着说下回再让金花拿甜糕给她,一口药一口尝甜!
「我又做了什么?」宫天涯觉得自己一直在问「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问到现在,他仍不清不楚自己在哪一点上犯了错。
「那碗药呀!」司徒百合只差没气到跳脚。
「好,问题在那碗药,是不?」宫天涯拉她一并坐下。
司徒百合当然不可能顺从,她气呼呼地像条被人逮住的鳝,还想扭动身体逃开,他轻易便制伏了她的挣扎。「你嫌药太苦,所以气我叫人熬给你喝?」
药苦?她根本不觉得!因为最苦的是那时她尝到的眼泪!
「我不要让你抱!」
宫天涯只好加重力道,箝制她的双臂,将它们交叠在她的胸前,再收紧十指,将她牢牢嵌在胸口。
「药太苦?嗯?」
「我要跟兰哥说你欺负我!」
「你没听过良药苦口?」面对她的答非所问,他不以为意,迳自道。
「我要叫一戒把你砍成一块一块的!」
「那药喝了对你身体好,如果你真是因为药苦跟我翻脸,那就太不知好歹了。」
「宫天涯,你是坏蛋!你比我家兰哥更坏!畜生!你是畜生!畜生中的畜生!禽兽中的禽兽!养条狗都比养你好!嫁猪也比嫁你好!丧尽天良、没心没肝、人神共愤——」骂到后来,司徒百合没声音了,脑袋压得好低,这突来的沉静像是她骂累在休息,直到灼热的水珠子滴落宫天涯的手背,几乎要炙伤他。
宫天涯放开她,仍让她坐在腿上,将她转向自己,发现司徒百合虽没有哭出声,也好倔强地死咬住唇,但芙蓉一般的脸已经哭花,豆大的泪珠从紧阖的眼缝不断挤出坠下。
即便宫天涯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但让她边指控边哭成这模样,他当然是错无可逭!
女人哭得梨花带泪有何美?他的百合笑时最好看,瞧她眉儿眼儿都因为唇边的笑靥而轻舞飞扬,绝非双腮挂着泪珠足以比拟。
「百合——」
「我要叫兰哥来接我回家……我不要嫁给你了……你去叫兰哥来接我……」她像个玩棋输了的孩子,弄乱了棋盘就要当一切都不算数。
「你休想!」
「兰哥……」呜呜。
「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难过的事?」他将她轻轻抚慰在怀间,她还想挣开,他耐心十足,不放弃地再抱紧她,司徒百合的挣扎幅度逐渐变弱,最终完全放弃,螓首靠在他肩上,仍不停哭颤。
「那碗药……」她抽噎着。
又是这个答案,唉。「药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你为什么不要我生的孩子?我、我想要呀……」
她原先还没想到这一层,她还好年轻,甫为人妻都尚未适应,提生孩子似乎过早,若非宫天涯让人熬药,她压根不会注意这种事。
可是当她喝下那碗药,她心里好苦好苦,一想到他不要她为他生儿育女,一颗心几乎要崩裂开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难受,他不会待她好,她明白;他不会疼宠她,她了解。在这种互有疙瘩的情况下,若有孕,绝对不是值得贺喜之事,防范未然才是明智之举,省得肚子里真的有了孩子,还得费神打胎,反而更伤身。但她阻止不了哭泣,他的举动比直接无情刺她一刀还要更痛……
「倘若你有孩子,我当然要。你胡说什么呢?」
司徒百合泪花朦胧,被水雾占满的眸子哭得无法睁开。
「那……那你为什么叫人熬避妊药给我喝?」
宫天涯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不,应该说,他终于知道差错是出在哪里了。
冥君!
第九章
「我哪知道那种药味是补药而非避妊药?我以为你是打算玩玩她便罢,当然会直觉误认你不安好心眼呀,咳咳咳……」
始作俑者以衣袖半掩着嘴,撕心裂怖的病弱咳嗽间,还不忘为自己的清白辩护脱罪。
「既然你不确定,就不要误导她——」
「咳咳咳咳……」绵长的嗽声立刻打断兴师问罪。
宫天涯捺着性子,等到嗽声停止。「你想也知道,她会如何误会——」
「咳咳咳咳咳……」再来。
宫天涯递上止咳的药茶,舒缓剧咳过后喉头的疼痛。「况且你不确定那是什么药,又为什么要肯定地说是避妊——」
「咳咳咳咳咳咳……」这次的咳嗽持续了良久良久,都快咳成一支曲儿了。
宫天涯认识冥君不是一天两天,当然清楚冥君的性子和手段,假使他继续责备冥君,冥君也不会退让,继续用嗽声与他对抗。
在这种较劲上,宫天涯永远是输家。
「罢了。」宫天涯总是只能无力叹息,要骂也骂不尽兴。
他对于冥君的吞忍,有绝大部分也是对于冥君的一份救命之恩及深深歉疚。
咳嗽声也中止得恰恰好,冥君缓缓将药茶喝光,润润喉。
「不过……天涯呀,我们不是打算很快就要休掉她吗?要是她真怀孕,那就麻烦了。为了省事,把补药换成避妊药比较好。万一闹出『人命』,要收拾善后更费劲。」冥君体贴建议。
「我没打算休掉她。她进了宫家门,就是宫家人。」
「哦?」要坦白爱意了吗?真让人期待。
「就算她真怀孕,那孩子我要。」
「可是你明明就很气她那时对你的见死不救呀……从仇人肚里生出来的小仇人,你会疼吗?我先说哦,我不会。」
宫天涯先是沉默,无声的模样让人瞧不出端倪,待再开口,却不是回答冥君会不会疼爱那孩子的问题——
「冥君,但是我没死成,我还活着。」
「所以?」冥君等着他接话。
宫天涯凝觑冥君,迎向他兴然的目光,这一次他没有避开。
「所以我有什么权利恨她?」
对,这些日子,他反覆思索着这句话。
司徒百合做错了什么?
她只不过是没救他罢了。
他身上的重创,不是拜她所赐,更完全与她无关。那时发现他倒卧血泊中的她还心慌慌地拉了个大夫来救人,银铃可爱的嗓追在大夫左右,不断询问——你能不能救活他?能不能?能不能?
那时他半昏半厥,好几回都是让她的声音给唤回来。她除了吵大夫之外,第二句最频繁在他耳边嚷的便是——你别死呀!不可以闭上眼,醒醒!快醒醒!
她的焦急呼唤,扯住了他的魂魄。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被牛头马面勾走魂魄时,是她一次次唤着,要他醒过来,要他看着她,小掌在他没伤的左颊拍得响亮,他才没走,才没断气。
她后来放弃,是因为大夫明明白白告诉她,他没有救了,再努力,也只是徒费工夫及金钱。换成是他,他都不一定会尽力去抢救一个连大夫都宣告死定了的活尸,凭什么却要她做到?
再说,她如果真将他扛回家去医治,那才真的害死他。连冥君都必须赔上所有才能救回他,区区一个黄毛小丫头,又能做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是突然醒悟,还是从一开始就有这种想法,只知道当自己这么想,对着她笑时,不用再逼着告诫自己要恨她;抱着她时,不用硬将自己留在那时的恩怨里。
单纯宠着、理所当然疼着,原来是一件比呼吸更简单的事情。
听到宫天涯的话,冥君轻声笑了。他还以为这鲁钝的家伙还要花多少年才能想清楚这个事实哩,幸好他终于觉醒,比他预估的时间早一些……他还以为自己还得多撑几年才能听见宫天涯的领悟。
「是呀,你有什么权利恨她?又不是每个人都必须有副热忱助人的好心肠。以我为例,倘若受伤濒死的人不是你,我也不会尽力去救。这叫没良心吗?同理,她的见死不救只不过是一种选择,而她的选择让你不快罢了。」冥君这回倒是站在司徒百合那边,他推着木轮椅,来到宫天涯身畔,口气悠哉,「我知道你其实满希望昏迷个把月后睁开眼,发现自己浑身缠着伤药,床畔坐着衣不解带看顾你的司徒百合,可惜看到的人只有我……所以说愤怒倒不如说失望。如果她真的救了你,你就可以大方跟她道谢,甚至不顾她的年龄小,直接拿报恩的藉口当令箭,『以身相许』将她娶进门。可惜她没有,而你那声谢既说不出口,又没理由以身相许,如果不恨她,你们压根就毫无瓜葛,所以就恨吧,恨到时常把她挂在嘴上,三不五时还悄悄跃到她家宅顶去看看她的近况……你喜欢欺骗自己是因为恨她才注意她,那也无妨,因为摆在眼前的事实是骗不了人的。」
「你从多早之前就有这种想法?」宫天涯问,表情有些不自在。
「大概是你第五次在我面前提到『司徒百合』这个人名时,我就这么想了。」
哪个仇人曾让天涯如此「念念不忘」?就连在他脸上砍下一刀的那家伙都不曾。
原来那么早之前,冥君就看透了连自己都没发现的心思,而他却在多年的多年之后,才隐约探索到自己的本意……
原来在他企图拿仇恨来掩饰想去见她的渴望时,冥君老早就在看着笑话,看他自欺欺人……难怪好几回冥君都意有所指地笑他迟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在局里,陷于迷雾,看不清真实,一再告诉自己前方有断崖,便害怕地裹足不前,殊不知前方是康庄大道,只要跨出步伐,就能冲破迷雾。他的迟钝让自己原地踏步,甚至让自己偏离出口更远。
宫天涯缓步离开了冥君的房,心情宛如万里无云的晴朗苍穹。
他解开了囹圄,走出了禁锢,如果「恨」是他能拥有她的藉口,那么她已经真真切切属于了他,这个「恨」再没有存在的必要,他毋需为难自己,也为难了她。
他承认,娶她,只是因为喜爱她、想要她,心口的位置已经为她保留了好久好久……
越过小桥流水,抚波绿柳,宫天涯在石阶边瞧见了坐着读书的司徒百合,他的妻。
他胸口暖热,注视她良久,没出声吵她,定定地将她娇俏的身影纳入眼里。
其实,要坦白爱上一个人并不困难,一旦坦白了,心里的喜悦被如兽一般奔窜而出,再也无法擒阻。
后来是司徒百合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身发觉了他,与他回视,也被他瞧窘瞧羞,挪了个位置,素荑拍拍身边,要他坐过来。
宫天涯噙着淡笑,顺了她的意思,与她一并坐在石阶上。
「你真的跑去骂冥君吗?」司徒百合合上手里的《幽魂淫艳乐无穷》。事实上她也没太多心思和闲情去读任何字句。她并不乐于见到他为了她与冥君反目——虽然她也不认为自己有那么重的分量和影响力。
「我从没骂赢过他。」宫天涯坦言。骂是去骂了,但无功而返,请见谅。
「我想也是。他看起来比较伶牙俐齿。」她并不惊讶宫天涯的惨败。宫天涯与冥君相较,绝对是不善言词的那一方。
司徒百合顿了顿,声量转小,「你不要再去跟他吵这种小事,你向我解释清楚就好,我信你就行,反正不关冥君的事……我们夫妻间的事,我们两个人处理就好……」
那时,宫天涯听到她哭泣质问为什么要让她喝避妊药,他脸色阴寒地撂下一句「我以我的性命做担保,那是补药!」人便冲杀出去,让她连阻止也来不及,想追上去又在拐了几个弯之后迷路,真是……
其实,听到他的保证,她已经信了他大半。她不是很在乎他去不去痛殴冥君一顿,也不在意能不能得到冥君的道歉——反正他也不可能真心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