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弯非常清浅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蹲下身子,他掬起一捧溪水,幽幽道:“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漾漾泛菱荐,澄澄映葭苇。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请留磐石上,垂钓将已矣。今生若得与卿在此长住,闲来垂钓而乐,安度一生,馀愿足矣。”
冷清寒站在他身後,不知该说些什麽。这是如此微小的愿望,而今之於他们来说,却充满不确定。不愿他再去想这伤心之事,她岔开话题,指著溪水。
“我也想到几句诗,你可要我说来听听?”
他挑眉,“当然好,在下洗耳恭听。”
她悠然一笑,故意顿了顿,踱了几步这才缓缓开口,“罗衣何飘飘,轻据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体者以忘餐。你说这几句如何?”
“曹植的诗怎会不好,但……”他迷惑的皱眉,“这几句诗与这溪水有何干系?”
摇头叹息,冷清寒道:“你再看看这溪水,然後你就知道有何干系了,若还不知道,那……你就永远别知道了。”闻言再望。除了清澈的溪水,就是几条倏而西东的游鱼,再没有什麽。忽而他了然的露出苦笑,是了,溪中可不正映著他的倒影。
“寒儿,你在消遣我吗?”居然用曹植《美女篇》中的辞赋形容他,真是该打了。
她无辜的摇头,“我没有。”
“好,你没有!”楚落尘笑笑,轻柔的低吟,“我心之所系兮,有美一人。
其婀娜之形兮,翩若惊虹,婉若游龙。其绰约之容兮,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彷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叶出绿波。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馀情悦其淑美兮,心震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
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冷清寒心一颤,有淡淡的甜意,他居然略微改动曹植的《洛神赋》还赠她。洛神,在他心目中,她当真能与洛神相较吗?站起身子,他轻揽她的肩,笑道:“怎麽,害羞了吗?洛水女神。”
“你……当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冷清寒薄喀。她不过用了六旬短诗形容他,他居然还她那麽一大段,还是《洛神赋》。
“傻话,什麽不肯吃亏?我不过是化心中所思於言语罢了,你也不准吗?”
他学她作无辜之状。
她的脸更加红了,若白玉上乍现一抹丹朱,别有一番醉人风情。他望著,不觉有些痴了。
她轻推他一下,“好了,别闹我了。”
轻笑点头,他拉她在溪边一方大石上坐下,“寒儿,我们说正事儿,我想去长安一次,明後两天最好就能成行,你准备一下好吗?”
冷清寒怔住了,她没有想到他竟突然开口说要去长安。长安是都城啊,离这里少说也有十天的路程,且不说这,就他那段不寻常的身世,他又去长安做什麽?“寒儿,我说的话你听到没?”看她呆愣住,楚落尘轻声再问。
“一定要去吗?”这两个月,她原想与他在此住下,平静的度过她短暂的馀生。
并非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但为了更长久的将来,他仍狠下心点头,“嗯,我有要事待办!”
长安之行已是必然,终於她还是不忍拂逆他的意思,“好,待会儿我会准备。”无妨的,无论如何他都在她身边,只要有他陪伴她,哪里都一样。纵使心中有淡淡的遗憾,冷清寒仍努力劝慰自己,这短短的两个月,她一定会与他快乐的度过,无论身处何地。
一阵清越的笑声传来,叶观舟身影已现—笑道:“两位真有闲情逸致,傍水谈情,倒也风雅得很。”
冷清寒没有接话。
楚落尘则笑道:“叶大会主一来就消遣人吗,可是太闲了?”
“他向来就是这样,落尘你今天方才知道吗?”慕容云飞面带笑容走过来,一拍叶观舟的肩“人家一双壁人如同画上人儿一般,你这横插一脚,当真大杀风景。”
叶观舟龇牙咧嘴的叫道:“你轻点,可真手下不留情啊。对了对了,两位,膳食已经准备好了,在下是好心请两位回家吃饭,倒真应验了好心没好报。”
“好,多谢叶大会主,可以了吗?寒儿,回去吧。”楚落尘笑道,与冷清寒两人并肩向农舍走去。
第十章
长安城西二辆马车自远处驶来,车轮轮辅,马蹄声的的尝尝的响。马车行得并不快,却很稳,它在一大宅边停下。
大宅气势很大,门前伫立的不是寻常富商大贾宅门之外的石狮,而是一双麒麟,自古麒麟的尊贵仅次於龙,乃至高权力的象徵,这宅子的主人竟用麒麟石雕做守门之兽,想来身分地位绝不低。
八名军士分别守卫於正门左右,腰背挺得笔直,见有马车过来,均视若无睹,挺山且不动,看得出都受过极严格的训练。
马车停在大宅门前,车门被由内打开一双男女自车中出来,其风采神韵若明珠美玉一般,两人执手而行,宜若瑶池双璧,绝美得似神仙。男子看来温和儒雅却高华自现,女子气韵清冷而姿容妍丽,两人神色间都带有苍白与憔悴。
“尘,你到长安就是要来这里?”冷清寒方下马车,就看见大宅门楣之上赫然悬挂一方巨匾,龙飞风舞的烫有恭王府三个金色大字。
楚落尘抬头望了一眼那方巨匾,淡淡的笑道:“不错,就是这里。”
冷清寒默然,明显感受到自他身上散发的沉郁气息,纵使他笑著。她什麽也做不了,只是随著他的步子,走上恭王府高高的台阶。
其中一名守卫拦住他们喝道:“什麽人,竟敢擅闯恭王府?”
楚落尘温和客气的道:“在下有事求见王爷,尚请通报。”
“求见王爷,王爷是什麽人都见得的吗?还不快走。”守卫哼了一声,态度十分不屑。
“你都尚未通报,又怎知恭王爷一定不会见我?至少你该通报一声。”
一双眼睛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那守卫哼笑一声,“就凭你?”
他确实生得绝美,但一身白袍却极是普通,更无任何华贵之物点缀!同行两人都是衣著朴素,毫无大富大贵之人的奢华之气。见惯了进进出出的达官显贵,他不将两人看在眼中,一脸的不耐。
“我?我又如何?”有些奇怪了,楚落尘看看自己,并没什麽不对,啊,这人干麽一脸不屑?
有些惊讶他的迟钝,冷清寒不知道残月楼在他手上两年,为何还能侥幸留存下来,甚至事业扩大了一倍?他简直是……半点不懂人情世故。
“你还能如何?人家狗仗人势,看你一无官位,二无钱财,自然不给你通报。”冷清寒冷睨了那守卫一眼,不齿道。
“啊?原来是这样。”楚落尘明了的点头,银票他身上是有很多,那是慕容云飞在临走时硬塞给他的,他曾告诉过他们此行的目的,他们自是知道他用不到什麽银两,却仍塞给他许多,他本还暗自奇怪,而今看来似乎是有先见之明。
方欲伸手入怀,拿出银子希望能打通关节,却见守卫大怒,一把向冷清寒抓去,想来是为那句狗仗人势动了肝火。
“大胆。”冷清寒冷叱,楼主之威自然表现,她身形微微一晃,躲过他那一抓,反手一抡,立时将他摔了出去,滚下台阶。
其馀七名守卫原本不言不动;静静的肃立,而今见状便要一拥而上,此时,恭王府紧闭的大门被打开,一名白发老者徐步而出,威严的沉喝——“还不住手!”
守卫们见老者出来,均是一惊,慌忙施礼,“邵总管。”
此人正是恭王府内务总管。
“究竟何事,竟喧嚷至此?”邵总管语声之中带有责备之意,同时不著痕迹的打量楚落尘及冷清寒两人。
被摔下台阶的守卫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愤然道:“总管,这两人要见王爷,但既无拜帖,又无推荐信,狂傲无礼至极,简直藐视王府。”
“你给我住口。”邵总管喝道,将视线转至楚落尘身上,问:“可是这位公子要见王爷?”这里是长安,多得是达官显贵、名门贵胃,眼前两人虽看来衣著普通,但都有一种隐然的超卓之气,是以他小心谨慎不敢得罪。
楚落尘优雅一揖“正是,不知王爷可在府中?”
“王爷是在府中,但公子当知,王爷身分尊贵,不是常人见得的,即使老朽为您通报,王爷也不一定会见您。”
楚落尘将腕上一双玉钤解下,通与邵总管。
“总管将此物呈给恭王爷,在下相信他会见的。”邵总管接过,置於掌中定睛看去,只见玉钤通体如雪般莹白。每只玉钤之上均雕有九尾玉龙,其雕镂之技已臻化境,著实是稀世之宝,珍贵无匹,而且龙乃皇室象微,玉钤之上竟然雕龙,这意味著什麽?
邵总管一凛,深深的望了楚落尘一眼,恭敬的道:“您稍候,老朽这就去通报。”
冷清寒觉得怪异,不知道他为何一定要见这恭王不可,甚至连从不离身的玉钤也取下作为信物,她是知道他的身世的,自然更明白自从他出富,就再不愿与星室有所牵扯,但这次又为何决定再来长安?
犹记得出发之前,他与慕容云飞有过一番长谈,而後慕容云飞三人就相携离去,当时她并未在出息他们谈些什麽,而今想来却又显得怪异。他们知道他要来这里吗?还有他们是否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是否只有她一人被蒙在鼓里?
“尘,你来这里究竟要做什麽?”终於忍不住,她发出疑问。
“先别问好吗?待事情完了,你自会知道的。”
没有再说什麽,冷清寒静静站在一边,心中有些怅然,她不明白他为何不告诉她,她同他一起分担不好吗?他从不曾瞒过她什麽,为何这次弄得如此神秘?揽过她的肩,他轻叹一声。并非有意瞒她,只是若让她知道他此来目的,她一定会阻止他的,就如同他不可能眼睁睁的看著她毒发一样,她绝不会任他为了她犯险。
过没多久,邵总管就出来了,笑道:“这位公子。王爷有请。”他无法形容王爷见到玉钤时脸上的震惊,几乎是立刻命令他恭请玉的主人入府。
楚落尘微微一笑,牵起冷清寒的手举步入内,邵总管微一躬身,在前引路。
恭王府内当真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尽是富贵堂皇之态。
穿过九曲十八弯,又行过花团锦簇的小径,楚落尘笑道:“想不到恭王府四季如春,初冬之际,各地奇花尚可如此争奇斗艳,实在令人大开眼界。”
邵总管闻言之下与有荣焉,自豪的一笑,“王爷自幼甚爱花草,以搜集天下奇花为己任,更雇有经验的花匠照顾,为的就是使府中时时可见盛极之花。”
“王爷当真是风雅之人,雅兴著实不浅。”楚落尘淡淡一笑,想来他是没有找错人了,十之八九醇香就在这恭王府中,而今问题是该如何令爱花成痴的恭王爷割爱了。”一路低声交谈,邵总管将两人领至一间气势恢宏的大厅中,大厅主位之上坐著一紫袍年轻人,一袭紫袍之上绣有描金麒麟,年轻人俊眉朗目,一身尊贵之气,但神色间倨傲异常,大有天下唯我独尊的狂态,楚落尘几乎第一眼就能肯定,他便是自己此行要找的正主儿,恭王李彻。
果然,邵总管弯身恭敬的道:“禀王爷,客人带到。”
李彻眯起眸子挥挥手,“你下去吧,除了玉钤主人留下,其馀的也退下。”
自从楚落尘进入大厅,李彻的目光就不曾离开过他,眼神极是复杂。
“是。”邵总管恭应一声,向冷清寒道:“姑娘,请随老朽至偏厅等候。”
冷清寒置若罔闻,毫不理睬。
楚落尘见状轻推她一下,“寒儿,听话。”
“不。”她简洁又坚决的道。那个王爷怪异得紧,让她觉得他似乎不怀好意”。
“寒儿。”楚落尘无奈,又对她说不出重话。
“呵呵。”李彻忽然笑了起来,“算了,姑娘要留下就留下吧,好了,邵总管你退下。”
“是。”邵总管应道,躬身而退。
大厅之内只剩下楚落尘、冷清寒及李彻三人,李彻自主位上站起,走至楚落尘身前,“我该称你什麽呢?皇兄、太子,还是李循?”
打从一见到他,他就可以止目定他是二十年前被带出宫的前太子——李循!毕竟这等绝美的容颜,世上有几人拥有?何况他尚持有皇室至宝九龙极天雪玉钤,这都足以证实他尊贵显赫的身世,但今日他不期然的来到王府,意欲为何?
楚落尘淡然飘忽一笑!“自从二十年前离去那日我再不是皇室中人,何来皇兄、太子之说?”
“那你来我这恭王府做什麽?不怕我杀了你吗?父皇对你心怀愧疚,这几年一直在寻你,你的存在是我的一大威胁。”李彻对皇位早有觊觎,当今太子无能,这江山迟早会落在他的手中,他不会让任何人阻碍他。
冷清寒凛然一惊,挺身护卫於楚落尘身侧,警戒的盯视李彻的一举一动。
楚落尘安抚的握了握她的手,淡淡的道:“我来并不是与你争夺九五至尊的宝座,否则我去的就会是大内,而不是你这恭王府。”
“噢?那麽说说你的目的,你此来又是为何?”李彻挑眉,感兴趣的问。“我是为醇香而来。听说王爷植有醇香这一西城奇花,在下希望王爷可以割爱,赐赠一枝。”
西城奇花醇香,曼陀罗,冷清寒自然的将它们联想在一起,难道他是为了解她身上的毒?
“放肆!你可知道这偌大的王府中,醇香也只有一株而已,还是孤王千辛万苦方才求到,你竟妄想孤王割爱,作梦。”李彻怒道。醇香是他最爱的奇花之一,平日珍视异常,小心翼翼的呵护,又怎肯轻易让人。
“王爷!在下确实急需醇香一用,万望王爷割爱,再说日後若王爷得登大宝,什麽样的奇花不能得到,又何借一枝醇香?”眉宇间隐含轻愁,楚落尘几近恳求的道。
冷清寒摇头,“尘,我们离开这里,别理会什麽醇香,我们走好不好?”她肯定他要醇香绝对是为了解她的毒,不然依他的性子断不会再与皇室有所牵扯,更不会这般低声下气的委屈自己,她不要他这样的。
“不可能,醇香孤王绝不会给你,你死心吧。”李彻别过脸去,楚落尘脸上的轻愁竟令他心生不忍,这著实怪异。楚落尘语气低柔下来,“醇香在下誓在必得,难道王爷当真要逼我回宫觐见皇上,恳请他赐下醇香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