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难得。”他跨坐在椅子上,把头抵着椅背,笑得灿烂。他从来就是自信满满,不怕她不爱上他,就怕她太固执,不肯承认罢了。
“难得什麽?”
“难得姊姊终於想通,那是不是代表小柯以後可以不再吃鱼,不再被喝令不可作那鲤鱼之梦了?”
她俏生生地横瞥他一眼。
“想得美,你还得给我继续吃鱼,你不是说了吗,反正你这个人做什麽都是无所谓的,而且你如今也恢复正常了,应该不会再说什麽‘鱼是你的朋友’这样愚蠢的话了吧?”就连她也不说那样的话,听了就恶心。
他故作委屈,“那样的话是不会再说了,可吃鱼会让我呕吐的,肠胃坏了,姊姊可以医治吗?”
潇洒的小柯,无所谓的小柯!随意的小柯,懒散的小柯,这样的小柯,必然不会因为她的离去而伤心太久吧?
以後,长长久久,他依然可以做他快快乐乐的小少爷,而冷清凝不过是偶尔飞来的一场梦,就算帮鲤鱼回个梦,帮她成就一场情。
“姊姊可以医治。”
“一辈子。”他这样要求。
“好,就一辈子。”她这样承诺。
他抚摸着胸口。“姊姊,这下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麽?还真以为我会吃了你呀?”她把手里的发梳丢了过去。
“自然不会。”他嘻笑着一手接过发梳,“姊姊,为什麽要今天举行婚宴呢?”
“你不喜欢?”她问。
“怎麽会?只是这件事情是好事,为什麽一定要保密,甚至连奶奶也不让她知道呢?”他虽然被这意外的惊喜所迷惑,但敏锐的他隐约感觉出了什麽。
冷清凝冷静地撒谎,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因为这一次的婚宴并不是真的,下一次真的来了,自然要禀告老太太,通知宾客。”
“不是真的,那算什麽?”
“就算是试一下吧,我不是人类,自然不懂得人类的事情,万一在婚宴之上出了丑,那丢的可是柯家的脸面。怎麽?不行吗?”
“行!姊姊的心意,我领了。”
房间内一片喜色,一片欢声。
红瑗却在外面差点把满树的梅花给破坏光。“有什麽可笑、有什麽可乐的?一个就要死了,一个就要失去心爱的人,他们到底懂不懂呀?梅花精,你不要作梦,这一次我绝对不会答应的。”
* * *
一拜是天地。
二拜是高堂。
三拜夫妻合。
终於,嫁人了。
终於,成了柯家妇。
终於,梦圆今宵。
就是死去也无憾了。
红头巾下,她已经流出了眼泪,她曾经说过,今生再也不流泪,可是今天却依旧流了,她知道这是别离之泪,也是喜极之泪。
“我好开心。”隔着红头巾,她说。
“我也一样。”
“红瑗丫头说,男人好看就会花心,你会吗?”
“小柯怕麻烦,一个姊姊就够了。”
红头巾下,她又笑了。
“小柯,你随我来。”
她一甩衣袖,把小柯圈在自己怀中,然後腾空飞到了莲花池之上,
对着池子吹了一日气,所有的莲花一下子就发出了金光闪闪的颜色,
还有飞跃的鲤鱼,这情景就跟当初它们复活时一样,
“鲤鱼,看见没有,我冷清凝嫁人了。”
踏波而舞,踢水而歌。
就在两人如此开心的时候,终於有人忍不住了。
“你们有什麽好开心的?柯随云你这个笨蛋,你难道看不出来,你
身边的姊姊其实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
小柯转过冷清凝的身子,让她正面对着他。
“你掀呀,只要掀了不就明白了吗。”红瑗把手圈成一个圆圈,对着
池中的他们喊。
他轻轻一拨,红头巾飞扬而起,落在水面上。
底下是冷清凝,却已经不是原来的她。
花容月貌不在,只剩下如鬼一样的青森,如妖一样的可怖,面如枯槁,似乎只剩下一双眼睛在上面了。
难怪,她一直盖着红头巾,不愿摘下。
难怪,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断断续续,喘气不停。
“狐狸精,你总是坏我的事。”软软的,她失去了最後的力气,轻轻地,她带着小柯就往水下倒去。
说来也奇,所有的鱼竟然同一时间游到了她的身边,而树上的红梅也全都飘了过来,铺上整个池面,成了一张天然的大网,托住了他们的身子。
小柯伸手抓起了浮在水上的红头巾,问:“为什麽会这样?”
“这还不明白吗?梅姊就要死了。”
冷清凝止住了她。“也没什麽,就是黄珏想要报复我,所以钻到了我的身体里面,打算控制我罢了。”
小柯丢开了红头巾,捧起她的脸,“为什麽你还在笑?为什麽你还笑得出来?
姊姊,你心里究竟在想什麽.还是你根本就……”
“根本就没有法子,她要我杀了她。”红瑗尖着声音喊。
“随云,你好好听我说,黄珏如今差不多已经完全控制住我,这天底下除了与她玉石俱焚外,已没有其他的法子了。”
他一把托起她的下颚,盯着她的眼睛。
“怪不得你要嫁我,怪不得你要今夜办婚宴,原来你想的是这些。清凝姊姊,你可曾想过我?我不相信就只有这样的法子,我们等等,我们想想,肯定可以制得了黄珏的。”
她伸出的手指已经开始泛黑了,摸在他脸上只觉得非常粗糙。
“小柯,怎麽你也急了呢?你不是什麽都无所谓的吗?不要以为清凝我狠心无情,不把小柯放在心上,只是再也没有时间了,今夜就是最後的时限,我们没有机会了。”
“我不答应,说什麽也不答应,我还要姊姊和我一辈子呢,前一世欠了姊姊的情意,这辈子就一定要还。听说欠情不还,下辈子投胎准是个猪胎。”
冷清凝绽出了一丝笑意。
“就算是猪胎,姊姊这一次也要你当定了,难道你要为了我这样一个妖精,当一个不孝的孩子,让你奶奶伤心,让你们柯家断了香火?”
小柯摇头。
“你懂的,你不是傻子,你知道黄珏的对象不只是我,她的仇人也不止我一个,若是她活了,下一个要报复的就是你,就是你们柯家,这样,你也愿意吗?”
他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我也不能让姊姊为了我们全家牺牲呀,这样不值!”
“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前世也好,今生也罢,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小柯,你看起来什麽都是无所谓,其实你比谁都好心,你呀,一定不会看着老太太年纪都那麽大了还为你痛心吧?”她一点点开始移动她的手,手过处,他便觉得很是僵硬,再难起手。
“姊姊,不要呀!”
“不要哭,小柯,你可以无所谓的。”
“梅姊,你尽管那麽做好了,反正我是不会答应的,若是你需要一个人杀了你,就找你的男人,不要找我。”红瑗飞到了他们身边,就着那些落梅坐了下去。
“红瑗”
红瑗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梅姊,你不要跟我说什麽大道理,我不会听的,柯家算什麽,柯随云又跟我有什麽关系,他们难不难过更与我无关,我不会管的。你看看自己吧,为了他们,你都成了什麽样子,还美人呢,要是男人看了现在的你,怕不个个晕死过去。”早知道这样,她根本就不会自作主张做那些事情,後悔,好後悔,她这只狐狸为什麽就这麽好色、鲁莽呢?
冷清凝缩回了自己的手。
“红瑗不是喜欢小柯吗?”
“不错,我是喜欢。”她毫不害臊地点头,“可是要是拿梅姊的性命去换,就是一百个小柯,我也还是一个答案,不愿意。”
百年的相处,是主仆,更是亲人。
“红瑗,这些年我可没有少欺负你。”
“那是我愿意。”她直着脖子喊。
“那为什麽就不帮姊姊最後一回呢?”冷清凝开始套话。
“帮你杀了自己?梅姊,你不要作梦了,这样的事情,我狐狸是不会做的,你让你的男人做吧,我知道你怕他做了一辈子不安心,那你就不怕我不安心吗?”
她与他的视线纠缠在一起。
“你知道的,这件事情只有你可以做,只有妖精可以。杀了我,散了所有的妖气,保住大家,还可以自保。我已经都准备好了,也暂时用全部的功力制住了那个妖孽,来,拿著这个,”她从口中吐出一把蓝晃晃的神刃,点着自己的心口,“刺到这里就行了。”
“梅姊,你疯,我不疯,你有本事,尽可以去找另外一个妖精帮你,反正我不做。”
“难道你就宁愿看著姊姊消失,变成黄珏?”
红瑗捂着耳朵喊,“不听、不听。”
“那麽唯一可以救姊姊的法子,你也不听?”
“你说什麽?”
冷清凝贴着红瑗的耳朵,撒了今生最後一个漫天大谎。
单纯的红瑗果然信了,或许是被迫,或许是无奈,或许她天生就是斗不过梅花,她信了,也应了。
当神刃刺入她的心时,冷清凝似乎回到了很久之前,刚出生时候的样子,那样安详、那样平静。
她挣扎了一下,右手才勉强贴在小柯的脸上。
他无比伤痛,无力地躺在那里。“我已经眼睁睁看着你为我死去而无法救你,求你不要消去我的记忆,至少让我的生命中一直有你,不要让我甚至记不起你的脸。”
冷清凝叹了一声,终於没有按下去。
而红瑗也终於知道,自己又被骗了。
“梅姊,你怎麽可以骗我呢?”
於是,冷清凝笑了,有些得意,有些天真,如同孩子一样,她的胸口流出了黑色的妖血,而她却笑得如此灿烂,和所有的梅花一起欢笑。
她一手握着小柯,一手握著红瑗,睡下,不醒。
在那一刻,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让所有的不幸,都由我冷清凝一人承当吧,让他们都幸福。
尾声
红瑗说,那其实是一个谎言,是一个冷清凝保全大家牺牲自己的谎言。
他却说,那是一个希望,一个能够换来冷清凝重生的希望。
从洛阳到昆仑,他不知走了多久,只记得看见了梅花开、梅花谢,整整七回。
身上所带的盘缠已经用尽,他饿了就吃山上的野果,渴了就饮花上的露珠,他并不曾放弃,出来时,他就对奶奶、对红瑗说过,没有找回冷清凝,绝不回家。
红瑗感动了,她说,梅姊没有白白走呀,她说她会等他把冷清凝接回来,而在这之前,她不会找男人,也会留在柯家照顾柯老夫人的。
一路上,他遇到过凶狠的强盗,他机智地和他们周旋;他遇到过美丽的妖精,他会一遍一遍说着他和冷清凝的故事,直到那些妖精流下眼泪,放他而去。
时间一长,故事也就传开了。
在妖精界,都知道有这麽一个痴情的妖精,甘心为了她的情人,牺牲所有;都知道有这麽一个好看的男子,为了救活他的爱人,不怕万难。
於是,他们也和那个美丽的男子一起,在红尘中寻找梅中的女神——寿阳。
终於,这一切感动了寿阳,她同情冷清凝的命运,钦佩她的坚贞,更可喜她还有如此的爱人,所有的一切也就值得了。
人妖并不怕殊途,只怕情不够深,而无法克服一切磨难。
若是情能长久,就是火海也可以飞跃。
那夜,小柯作了一个梦,梦中,他少年时的那个女神又来了,银白色的衣服,耀眼异常。
她说:“随云,清凝为了你可以牺牲一切,你可以吗?”
在梦中,他答道:“可以。”
“凭空的誓言,谁都可以发下,你能够遵守吗?用生命去履行它,而且就算做了,也未必可以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这样你还愿意吗?”
“我愿意。”
女神笑了,她满意他的答案,佩服他的勇气。
她抛给他一颗红色的种子说:“种下它吧,用鲜血去滋养它,用深情去灌溉它,也许可以得到奇迹也说不定。”
醒来时,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摊开一看,那上头正是女神赠送的礼物。
他感动地握着它,又跳又笑。若是清凝姊姊见了,准说他是猴子投胎呢。
* * *
需要多少血,才可以养活一棵梅树?
需要多深的情,才可以让满树都开满红色的梅花?
这是个未知的问题。
但没有关系,他柯随云年轻力壮什麽都不怕,他可以的,哪怕到最後一滴血都不剩,他的躯壳也一定会继续守著它。
终於,在一个深夜,情撼动了命运。
终於,在一个深夜,它开花了。
花中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少女,眉目间似乎有着冷清凝的样子。
女神说得没错,也许费尽了生命,也未必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可他还是愿意。
小柯将她抱起,温柔地说:“清凝姊姊,欢迎回家。”
* * *
“小柯,你明明比我大,为什麽总叫我清凝姊姊呀?”
“因为你就是我的清凝姊姊呀。”
“姊弟?”十岁的孩子天真地扬起了笑颜。
“夫妻!姊姊难道忘记了,我们是拜过关地的。”他严肃的告诉她。
“我怎麽不记得了。”小清凝想了想,还是不记得。
“没有关系,只要姊姊记得了,那麽你就找到家了。”
“我迷路了?”
他点头,顺便把沾在她睑上的饭粒擦去。“在家里。还有许多人想着你、念着你呢,奶奶、红瑗,还有我。”
小清凝爬上他的膝盖,抹着他睑上的眼泪。
“小柯弟弟,不哭,我会找到家的。”
“我信,我等,一辈子也等。”
那一年,梅花开得好艳、好红。
那一年,小柯还是当年的小柯,笑得如春阳一般。
那一年,小清凝似懂非懂,但她知道自己迟早会找到家的,然後和小柯弟弟一辈子相守,一辈子不分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