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累了。
所以他决定回剑桥的小公寓。
他从大学到研究所都住在那儿,虽然现在已经搬回伦敦市,但偶尔放假时,他还是会选择躲到清静的校园附近,远离尘嚣。
心念一动,贺岂凡便觉得浑身轻松了起来,充满书卷气的脸庞,此刻开始有了愉悦的神采……
然后,他的眼光突然被路边一个人影吸引。
夜色中,一个身穿嫩黄色洋装的身影,正独行着,纤弱的身材,那一头曾经让他多看两眼的黑发……
是下午那个黏着他要进庄园的女孩,她一个人在这乡间道路走着。
照这样走法,大概要走到午夜,才有公车站吧!
而她两手空空,声称要拿的皮包,依然不见踪影。
一时被分散了注意力,他的车速减缓了,后车轻按喇叭示意要他开快点,喇叭声让他们都吓了一跳,女孩转头很快看了一眼,大概没看清楚驾驶,她又转回头。
不过,只一眼,在车灯映照下,贺岂凡已经看见她脸上纵横的泪痕反光,以及颊边很明显的巴掌印。
贺岂凡没有停车,只是慢慢滑行过去,后视镜中,纤弱的身影渐渐被夜色吞没,她只是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女子,何况,看起来绝非善类,被这种人缠上,会没完没了的。
没什么好介意的,她一定可以找上别人搭便车。
虽然……她看起来并不像要拦车的样子。
如果被歹徒趁机给……
想到这里,贺岂凡的胸口一痛,好像被谁重重打了一拳。
一个孤身的东方女孩,流落英国乡间,万一发生意外,她的父母家人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他,甚至他们全家,都曾经尝过那样椎心刺骨的痛。
一念之仁下,他深呼吸一口,做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
把车靠边停下。
他下车,倚靠在车门外,静静等着。
等了一会儿,那个纤弱的身影果然又出现,她还是低头缓缓走着,好像全世界只剩她一个人似的,那么孤独无肋。
“嘿!我们又见面了。”等她走近,贺岂凡出声招呼。
没料到在路边会有人突然讲话,女孩吓了一大跳,倒退两三步,大眼惊愕的瞪着他,好像看到鬼一样。
“不记得我了吗?我下午才帮过你的忙呢!这么快就忘记了?”他轻笑。
“你……”女孩想起来了,不过依然圆睁着明亮的眼眸,瞠目结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想你大概没找到你的“男朋友”和“皮包”吧!”他无框眼镜后的俊眸打量着她,语气有点讽刺,“需不需要搭便车?我可以送你到前面火车站。”
“我要……不用了,谢谢。”女孩张口又闭上,摇摇头。
她拒绝之后,又迳自往前走,贺岂凡不得不承认,他很意外。
“你这样走,大概走到午夜,也走不到车站,一路上会发生什么事,遇到什么“东西”也没人知道。”他在后面凉凉的说。
这招有效,年轻女孩不怕鬼的还真不多。
贺岂凡愉悦的看着她倏然停步,回头瞪着他。
“你说什么?会遇到什么东西?”
“我说没人知道。”他轻松自若的说,“我说……你还是把握机会搭便车吧!我不确定我的仁慈可以持续多久。”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坏人?”她有些怀疑的看着他。
贺岂凡险些失笑。
今天下午是谁巴着他不放?那时就不怕他是坏人?现在又在谨慎个什么劲儿?
“小姐,我想你的选择并不多,你可以赌一赌,看是赌你的命,还是赌我是个好人。”他微笑中带着一丝冷淡与不耐烦。
他英文腔调优雅,缓缓说出惊人的话。
赌吗?
女孩低头思考。
隔着一条乡间道路,车子渐渐从他们面前离开,四周慢慢落回一片阴森的幽暗,和令人精神紧张的寂静。
“怎么样?”他好整以暇的重新提问。
赌了!
她毅然抬头,走向他。
“请让我搭便车。”女孩坚决的说,仿佛做了什么极大的决定似的。
她到底有多少不同的面貌?
时而娇柔谄媚,时而凄楚可怜,令人摸不着头脑,无法确定她是怎样的人。
而贺岂凡能确定的是,他就管这么一次闲事,载她到车站之后,就绝对不再管了!
结果,不到十分钟,他就打破了自己的信誓旦旦。
“你要去哪里?”车上,贺岂凡随口问,“有钱搭车吗?”
“你又要去哪里呢?”她不答反问。
“我去哪里,跟你无关吧!”他冷淡的回答。
“我身上没有钱,也不指望你借我钱,所以看你往哪个方向,我随便找个方便的地方下车。就是这样。”女孩撑着腮看向窗外,闷闷的说,与下午那黏人的模样完全不同。
“你到底为什么会搞成这样?”贺岂凡终于忍不住问,“还这么年轻,长得……也不丑,为什么不好好读书或工作,要弄到流落街头?”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好好读书或工作?”她猛然转头,灼灼的眼怒瞪着开车的贺岂凡,甚至用他的话尖锐反驳,“何况,这也与你无关吧!”
两人气氛顿时紧绷,剑拔弩张。
贺岂凡倒是有点惊讶,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被女人这样抢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来往的对象都温婉有礼、斯文内敛,根本没有这样张牙舞爪的角色。
那样鲜活的愤怒,有着火烫的生命力,她的眼眸亮得仿佛有火焰在里面跳动,在夜色之中,着实令人无法忽略。
“好吧!是我说太多了,抱歉。”察觉到自己的铺越,贺岂凡道歉,他决定休战。
跟一个陌生人有什么好吵的?
反正他说不定永远不会再看到她,从此两别于人海之中,赞不赞同彼此,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清清喉咙,“所以你到前面的火车站下车,可以吧?”
“你刚刚没听见我说的话吗?我身上没有钱,难道你愿意借我?我已经问过你要往哪个方向,是你没有回答,要人家怎么告诉你到哪儿下车?真是的!”
没想到乘客嗤之以鼻。
反了!一切都变成他的错了!
“我……”被抢白得险些说不出话的贺岂凡,张开嘴又闭上,然后,嘴角慢慢扯起苦笑。
这都是他自找的,莫名其妙的恻隐之心……
“好吧!我要回剑桥,不是往市中心方向,我可以借你一点钱,十镑以内没有问题。”他淡淡回答。
“十镑?果然是一点点。”她又哼了一声,右手开始去解左腕上的手表,然后把表随手丢在杯架里,“多谢你借我钱,我想大概没有机会还你了,这个表不只十镑,请拿去吧!”
她口气非常赌气、讽刺,贺岂凡听了虽然不太舒服,也不想多说。
他把车停在小镇的火车站前,找出纸钞给她,她拿了钱便下车去了。
“你的表……”贺岂凡开了车窗叫她,想把表还给原主,但原主头也下回的走进车站,完全没有留恋或回头。
说实话,贺岂凡满讶异的,从叫她上车之际,他一直以为自己多少要花点工夫才能摆脱掉她,没想到……
在车站前的灯光下,闪烁的光芒刺眼,让他忍不住低头细看。
他手中握着还有余温的手表晶光四射,表面素雅但美丽的镶着钻,旁边一圈镂刻着英文字母,拼出的名称为BVLGARI。
宝格丽钻表。
果然不只十镑。
贺岂凡下车追了进去,小车站里人不多,他在售票口前面找到女孩。
“你的表。”
女孩没有回答,她怔怔的,望着挂出来的一个牌子发呆。
机械故障,今晚七点之后往剑桥的班次全部取消。
“钱不够,怎么办啊……”万念俱灰的她,喃喃自语着,完全没有余力注意旁边的人。
“你……会说中文?你也要去剑桥?”贺岂凡讶异到极点。
“那又怎么样?我会说中文,你就愿意顺路载我去剑桥吗?”已经灰心到天地变色的她,索性用中文回答。
她说对了。
第二章
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邵静心完全没有头绪。
她应该是天之骄女。
从台湾到英国念寄宿高中,零用钱多得可以请全校吃饭。申请进伦敦大学时,家里高兴得立刻买了昂贵的跑车给她当作礼物,更在伦敦市区斥资买了精致的公寓给她住,而且生活起居都有管家照料。
然后,她每年放假,不是到欧洲各国游玩,就是回台湾找死党聚会,飞机坐来坐去,毫不心疼,简直玩得乐不思蜀。
大家都顺着她,从她一出生便是如此,父母忙于事业,无暇管她,只能在物质上尽量补偿,根本是有求必应。
一帆风顺到大三那年,她才遇到了克星。
那是一个从日本到英国来留学的男生,英文讲得不漂亮,长相也不特别突出,不过,那两道浓眉乃至于五官,都带着粗犷的男人味,令邵静心另眼相看。
他对她一点也不好,一开始甚至不屑一顾,然而邵静心习惯了众人对她百依百顺,遇到一个不一样的男子,立刻毫无办法的迷恋上他。
两年来,她对他已经不能以“好”字来形容,她为了他改变了个性、打扮、生活习惯……一切以他为中心。
为了他学做菜,被嫌煮得不好吃;为了他打扮,被嫌不够好看。他取笑她虽然念艺术史,画作或评论却都端不上台面,使得她发愤去选各种课程以充实自己。
一起出门,永远是她付帐,因为她家境比他好上一大截,到最后,这位日本男士甚至因为住处租约有纠纷,一怒之下搬出来,但是无处可去,索性住进了邵静心的公寓客房。
她小心翼翼的维持着两人的关系,却没有得到相对的回应。日本男脾气不好,动辄与她大吵,所有可能伤害他自尊心的大小事情,都会是导火线。
日本男人念完硕士要回国前,他们爆发最激烈的争执。
一直到那时候,邵静心才知道,这个吃她的用她的,连她的车子都堂而皇之使用,让她每天搭地铁去上课的男子,在日本早就有未婚妻了。
在与她父亲生意有往来的友人邀宴上,他们在大宅角落大吵一架,她愤怒得完全无法思考,转头就走,一直从侧门走出门外,才发现自己身上什么都没有带,皮包就扔在大宅的书房里。
当时,她只觉得已经无法再忍耐。
为了他,她委屈自己,改变自己,这些都可以忍,只是最不堪的是,他居然毫无感激,一切的追问与质疑,他只以一句话回答——
“是你自己要对我好的。”
多么勉强,多么为难,但他却如此理所当然的住她的房子,用她的车子,让她掏钱帮忙,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她自愿?
她其实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宴会会场的,门口警卫为难她,要看邀请函,她请他们去找日本男人、找主人来对质都没用,他们认定她是来找麻烦的。
已经疲倦到无法思考,她哭了,幸亏旁边有迟到的客人帮忙,她才得以顺利重新进入庄园。
那个客人声音很好听,很有磁性,这是唯一的印象。
然后,她遍寻不获日本男人,连她的皮包都不见了,无暇顾及正在进行的宴会,她发了狂似的寻找,最后,让她在图书室的长窗外,找到了日本男人和另一个女人正在携手谈心。
情况当然非常丑陋,邵静心这辈子第一次失控到这种地步,她尖叫起来,扑上去要拉开那两人,可不但没拉开,反而还挨了日本男人一个巴掌。
她才知道,原来日本男人跟她的朋友莉拉,也是交情匪浅的密友。
最可笑的是,他们演出全武行之后,日本男人竟带着莉拉忿忿的离去开她的车。
而她,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皮包。
她受够了!
而那个让她顺利重新进入庄园的客人,居然在离开的路上捡到了步行的她,那时,她只觉得自己继续走下去,大概会走到地狱吧!
然后,因为种种阴错阳差,他一路载她回到剑桥。
多么可笑!她趁暑假期间到剑桥大学修课,本来也是为了日本男,结果现在,竟然搞成这个样子。
她再也不要当乖乖小女人了。
终于,那位客人载她回到在剑桥市内租的小公寓前了,但她却发现自己没有钥匙,根本进不去!
一整天的折腾终于到达极限,邵静心在公寓门口放声痛哭了起来。
一路送她回到家门,已经发动车子准备离开的贺岂凡,自从在火车站开始跟她讲中文后,便莫名其妙的觉得,无法就这样走掉。
她哭得那么悲伤,好像天地都要为之变色似的。
照她说,也不过就是丢掉皮包,钥匙也跟着失窃罢了,有需要这么夸张吗?
“我可以帮你打电话找锁匠来开门。”他看着坐在阶梯上,把脸蛋埋在手心痛哭的她,忍不住提议。
她还是哭得肝肠寸断。
“喂,喂!”贺岂凡叹口气,下车,修长的双腿走到她面前,弯腰询问:
“你到底还要怎么样……”
没想到她一头就撞进他怀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脸蛋埋在他胸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贺岂凡实在不知道什么东西过分了,大概是偷皮包的贼吧!他又叹口气。
“你再哭,皮包也不会回来啊!”
听到“也不会回来”五个字,她哭得更惨烈了。
旁边经过的路人好奇侧目,贺岂凡想推开她,她却像无尾熊一样紧紧巴住,死都不肯放。
他是她唯一的浮木了,虽然是陌生人,虽然连他的长相都还没仔细看清楚,不过他说着中文,而且,他没有丢下她离去……
“我好想吐……”邵静心哽咽着,因为哭得太剧烈而干呕,贺岂凡只得拍拍她的背,想办法帮她顺气。
一个年轻女孩,在这异乡,与他说着同样的语言,却哭得惨兮兮,又呕得像是要把肠胃都吐出来……
他就算冷血,也实在没办法就这样离开。
“好吧!你要我怎么帮你?”他无奈的问。
看来他是真的被灾星撞上了,虽然这灾星目前正忙着把眼珠子哭到掉出来。
在路边抱着个痛哭的女人,实在不是一件很赏心悦目的事情,一向注重形象的贺岂凡,只得想办法威胁她不要再哭。
“好吧!你再继续哭的话,我就要走了。”
“不要……”
陌生的胸膛如此温暖,她无法放手,不敢独自面对这一个令人心痛的夜晚。
让她任性吧!她已经压抑自己去迎合一个烂人,长达两年。
“那你要怎么样?”温和却陌生的嗓音,带点无奈的问着她。
“我要洗澡,我要换衣服,我要喝酒,我要睡觉,我要杀死那个大烂人!”
邵静心哭得乱七八糟,回答了一整串毫无逻辑可言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