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也要早点睡,晚安,曼君。”
“没问题,晚安。”
我放下了杯子,关了灯。
在黑暗中,我慢慢地走到窗前,看着他把手机放进口袋里,拉紧了领口后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现在是一点二十分,他总共在楼下站了两小时又五分钟,我一直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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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中地,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我继续上我的班,他看他的牙,还维系着的,只剩下每晚临睡前的问候,我们天南地北地聊,因为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话题,因为十几年来我和他的生活几乎没什么交集,因为我和他是完全不同典型的人。
不同典型?我慢慢感觉到我和他是生活在不同时空里的两个人。
我急着往前看,急着丰富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急着用耗不尽的精力填满朝九晚五以外的时间,看书看人也好、压马路吸空气也罢,总之什么都好。而他,却像是一只被束之高阁的古董表,他亮眼的过去被保存得太好,被不断地拿出来细数和赞叹,好像,“现在”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名词,“过去”才是属于他的辉煌。
我期待着那些陈年的话题会慢慢地淡出,事实上并没有,随着我和他交谈次数的增加,属于他过去的细节也不断地在累积。
虽然我很不愿意去承认,我和他初见时的那股激动、欣喜和兴奋之情确实已经被浇熄了一些,每次想起来,心里还是有点说不出的怅然。
时间不早了,要想什么,明天再说吧。
我伸手转了那个还没被我摔烂的闹钟,明天早上十点,徐宇恩要来接我。
还站在镜子前面,我端详着自己。
还是这样的打扮比较适合我,一条宽松的牛仔裤,上面套了件乳白色的针织毛衣,再往上是苏格兰花色的围巾用来保护我容易受寒的脖子,我周末的穿着。
我两手插着口袋蹦蹦跳跳地下了楼,看着已经站在楼下的徐宇恩,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和他一起走进暖暖的阳光里,时间从来没有停止运转的未来里。
在他黑色上衣和外套的陪衬之下,他的脸色更是明显地苍白,带点忧郁的迷人,吸引着我的目光,还有迎面而来压马路的女人们。
我二话不说伸手招了台计程车,和他坐了上去。
“麻烦到大安森林公园,谢谢。”
看着他不解的眼神,我说:“你一定是太常窝在室内了,脸色才会看起来有点苍白。你需要晒太阳,还是,你不想去公园?那我们去木栅动物园给动物看好了?”
他开朗地笑了,对着计程车司机说:“对不起,我们改变主意了,请到木栅动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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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栅动物园里满满的人,传来一阵阵笑声和嬉闹声,好久没被这种气氛包围了。
我们边走边谈笑着,不时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懒懒的长颈鹿、大象、狮子的,看到几只就算几只。看得出来他玩得很高兴,而我,则是小心地和它们保持距离,没办法,我对活动力太强的动物有恐惧感,自从那次我小时候到六福村玩时,看到紧邻着车旁狂奔的超大型鸵鸟和斑马之后。
走了好一阵子,觉得有点热了。他已经脱下了外套,额头边也渗出了点汗,我看着他拨弄了几下头发,把晶莹的汗水当发蜡用。
“这样才对,多流汗对身体好。”我笑着说,顺便朝他递上了面纸。
“谢谢,那我们每个礼拜都来。”
“那可就不必了。”
我才正想要跟他说明原因时,一转头,发现有只猴子已经爬到了我的面前,和它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我虽然明知道有铁丝网做我的护身符,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我……我还是给狠狠地吓到了。
“啊!啊!”
我一边尖叫一边不顾一切地往后退,刚好把身后的徐宇恩像保龄球瓶似地撞倒在地上。
“你没事了吧?”
是他先站了起来,然后用左手一把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点点头,和他到附近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广阔的一片绿,我放纵自己的目光焦点停在最远的树梢上,那是朝九晚五被辐射线残害的眼睛难得的天然补品,看着看着,心情放松了不少。也开始和他胡乱聊了起来。
之后,他就自愿走在靠近动物们的那一边了。我笑着说他体贴,他则开玩笑地说是他不想再被我撞倒了,不想来给动物看还带着满身的伤回去。我笑着给了他一个白眼,和他继续穿梭在满一山满谷的动物们和人们之间。
渐渐地,我脚步慢了下来,并不是累了,而是因为他的关系。他变得很勉强的笑,真是的,那堆只会睡的大象犀牛老虎的全都白看了。
“心情还是不好吗?”我问。
他惊讶地转过头来看着我。
“小云的事?”
我看着远远的两只色彩斑润的鹦鹉,平静地说:“你想说的话就说出来吧,这样你也会好过些,不是吗?”
他看着前方,那早先有点忧郁的神色又从他的心爬上了他的脸。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他才悠悠地说:“小重,她是我从大学以来交往了好几年的女朋友,其实,我们已经像这样分分合合的好几次了。每次她心情不好就提分手,然后……每次过不了多久又会回过头来找我,渐渐地,我也习惯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这种事可以“习惯”的吗?
“只是,时间久了我也累了。这次是我主动向她提出分开的要求,反倒是她受不了,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和我又哭又闹的,对不起,居然连你都被扯了进来。”
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说着,“对了,我从来没有带小云去过我们学校,那是因为我曾经跟她聊过你的事情,没想到居然被她拿来大作文章。”
几秒钟后,我只淡淡地说:“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
我看着眼前这个巨大的鸟笼,那两只美丽的鹦鹉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第三章
在靠窗的位置,我手里捧着一杯还猛冒着气的热拿铁,他的也是,不过他喝的是热牛奶,他不喝任何含有咖啡因的东西。
我看着满街的人潮,喝了几口温热的拿铁,急着让咖啡因放松我有点疲惫的身体,顺便加快我思考的速度。我转过头去看着徐宇恩,“倒是下次你心情不好想找人说话的时候,你就来找我好了,说出来心里会舒服些,你现在看起来简直是比早上好太多了。”
“这并不是我跟你提小雪的事的目的,我并不是要跟你诉苦,我的目的是要清楚地告诉你……
我已经和她分手了。”
听得出来他说的勉强,那并不是因为他编谎话快编不下去了,而是,他或许真的是没把握,我不怪他,只觉得自己有晚了一步的缺憾。
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他是真的想跟我在一起,因为我也是。那是惊讶于自己居然受到老天的怜爱,居然被赋予了一个难得的机会……能看着年少的回忆在眼前翻新,绮丽的美梦在手中实现的机会,在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的同时,也意识到这就是所谓那种,那种有些事如果现在没做,将来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可是,我终究还是决定压抑住自己心底的冲动,因为,这个美梦里,已经多了一个女人。
在短暂的沉默后,我平静地说:“其实,你还是很在乎小重的,你只是把我当成你的避风港罢了。”
他一反常态地板起了脸,声调也急转直下变得极不自然,“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是避风港。”
“其实你也很矛盾不是吗?其实你打从心里明白,小云根本不会跟你分手的不是吗?”有点被他激怒的我,说起话来越显中气十足,已经咬上他的心的嘴也松不了口。
那是我心里的话,我只是让它轻易地脱口而出。我不愿承认这是我单方面的残忍,因为我没什么选择,他,真的没给我什么选择。
还猛灌着咖啡,我将杯子捧在手里,让它在我冰冷的掌心中持续地发热。
而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我把他的思绪看得清晰。我受不了这样的宁静,干脆地点了根MadboroLight,用烟雾模糊了他看我的视线,我讨厌自己在这个时候还能这么冷静,我讨厌自己居然能把他一眼看穿。
他站了起来,用他那装满了疲惫的心向我道别,他说他需要静一静。
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我无力地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看着他那杯热牛奶已经在表面结了一层薄膜,气也不冒了,只是孤独地在干净的黑色圆桌上和我的拿铁作伴;从头到尾,没离开过它专属的杯垫,连一次都没有。
我又喝了一口失温的拿铁,才发现……我居然忘了加糖。
也好,苦的是现在,不是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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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头好痛!
一起床已经中午了,好在今天是星期天。我歪歪倒倒地爬出床,边卯起来揉眼睛,边找眼镜戴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门口一双超大号的球鞋,咦?我忙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可爱的十只脚趾头,那鞋铁定不是我的,视线往上走,扫到桌上三个空空的红酒瓶,还有……趴在高脚杯旁睡着的徐宇恩,啊?徐宇恩?
“啊!”
被我的尖叫声吵醒的他,头稍微动了一下,不过还是顽固地站在桌上,“小声一点,我的头好痛。”
“你、你、你怎么会在这?”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跟我平常看到蟑螂时的神情没什么两样,被吓得破胆的神情。
“你喝醉了,是我带你回来的。”
“我怎么可能跟你去喝酒,你不是早走了吗?”
“我原本是想走了,没想到到了门口却怎么样也走不出那家咖啡厅的大门,我站在那发呆了好几分钟之后,还是决定折回去找你,没想到,刚好看到你在哭。”
他继续喃喃自语着,“看到你那样,我当然不可能放着你不管。我想多陪你一会儿,陪你好好吃顿饭,没想到……你小姐,放着满桌的食物连一口都没吃,酒倒是猛灌,拜托,你根本不能喝还逞强,没两下就醉了,我只好带你回家。”
这个人怎么记得这么清楚?他脑袋里是不是装了录放影机啊?真是太神奇了。
“那你怎么会在这?你怎么没有回去?”
“起先是你不让我走,硬要我陪你喝,后来,是我也走不了,看到没有?这两瓶是我喝的,那一瓶是你喝的。”他这时已经用左手撑起了他的头,右手指着那三瓶证据。
“好啦,赶快起来了!都已经中午了。”
我拉起了他的右手,使尽力气地想硬把他从椅子上扯下来。在他好不容易站起来之后,我只祈祷他不要倒在我身上,我一定会被压死。
“啊!”
“又怎么了?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再叫了。”他痛苦地抱着头求饶着。
我指着他的脸,“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
“啊,隐形眼镜,糟了,我忘记拿下来了。”
“总之,你赶快去想想办法吧。”
我好不容易把他送进了浴室,在关上门之后,电话却在这时响了。不知怎么地,我有个不太好的预感,但,我还是用两只手指头把话筒夹了起来。
“妈,是你啊?早安,不对,你晚安。”果然,我的第六感真是灵。
“你今天怎么这么有礼貌?怪怪的。”
“哪有?你想太多了。”
我边用余光往浴室的方向看去,祈祷着他不要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浴室的门大力地被打开,我连用手去遮住电话筒的时间都没有。
“曼君,毛巾在哪里?”
电话的那头一片死寂,完了,我真的完了!
胡乱解释了一堆后我草草地挂了我妈的电话,实在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我完全不能思考,因为饿昏了的关系。该来的总是会来,还是到时候再烦恼吧!眼前先填饱肚子要紧。我已经两餐没吃了,昨晚没饿得醒过来真是神迹。
“啊?你瞎子啊?”真是冒失鬼,刚从浴室现身的他差点和我撞个满怀。
“你近视几度?”
“还好,两百多。”
和我站得很近很近的他伸手拿下了我的眼镜,“还看得到吗?有点模糊吧?”
我点了点头,又从他手中夺回了我的眼镜戴上。
他笑着说:“我现在看出去的景象,就是你刚刚体验到的模糊度乘以三,近视六百多度的世界。”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
“你可不可以先弄点东西来吃?我先休息一下,等到我眼睛没事后再走,可以吗?”
我点点头,当然可以,看在他昨天那么好心扛我回家的份上。
食物的香气开始散开,我越来越饿了。
“你在煮什么啊?”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我的身后,仔细地研究我的“佛跳墙”汤,“天啊?哪有人玉米汤里放猪血糕和鱼板的?天啊……这是什么?豆腐?”
我看着他讶异的表情,真的有这么糟吗?那每种“原料”可都是我爱吃的东西,我只不过是濑得把它们好好地分开煮罢了,全部一起来不是比较省时省事吗?
“还是我来吧,这种东西我无福消受。”
他向我伸出了右手,“拿来。”
“不是啦,你拿胡椒给我干嘛?我是要你的眼镜。”
“少说也差四百多度!”
“总比到时候把头发、眉毛烧光了好吧。”
被他赶出了厨房,算了,我扭开了电视,抱着肚子转着台发呆。
听到他在厨房里忙东忙西的声音,一下子开水龙头,一下子开冰箱的,突然觉得家里偶尔像现在这样吵一点、热闹一点也不错。偶尔,我可以不用饿得半死还得提起精神帮自己煮东西的感觉也不错,偶尔……能忘掉一些复杂的事情,能试着说服自己去珍惜眼前的一切,其实,也不错。
“还蛮好吃的。”我说。
“是吧?不是我在吹牛,以一个男人来说我的厨艺算是不错,因为我从大学念书开始就是一个人住在外面,什么都是自己料理的,果然很不错吧。”
我看着洋洋得意的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先生,你不过是在泡面里多泡了两颗蛋和两根营养不良的菜,值得你炫耀这么久吗?”
我们两个都笑了,赤脚站在厨房里快速地解决了那锅加满了人工调味料的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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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日子过的平静得可怕,从周一到周五,我还是和徐宇恩通着电话,到了周末就和他相约出去走走逛逛。我必须自私地承认,我喜欢他陪伴在身边,一种熟悉又温暖的感觉。
而且,也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跟徐宇恩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放任自己去相信,重新像个小学五年级的孩子一样无心、无私、无求地去相信“他”这个“人”。那是一种很珍贵的东西突然失而复得的感觉,彷佛在这么多年后,我又拥有了像个孩子般真诚的心去对待别人、也被别人看待的奢侈,即使我还是处身在一个挤满了陌生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