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了摇头,看着他抽出一本商业杂志在读着,这个工作狂,简直是没有药救!我可没像他那么沉沦,一双眼忙着在墨镜的背后扫视着街上来往的男男女女,慵懒地喝着咖啡,只想放自己脑细胞几个小时的假,消磨着星期六的中午。
现在,我和他只是两个坐在路旁吸着汽车废气的人,不再是每天在公司里待上十几个小时的机器,我喜欢这种感觉,这种不必被时间推着跑的轻松。空气中的温度正好,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多,身边是笑声、说话声、小孩的哭声混合在一起的真实,这个同时有我和他在一起的世界。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他,让我有点想捉弄他的冲动,我开始边喝着咖啡遣只盯着他瞧,看他到底要撑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
“什么?”
心想他总算是开口了,“要一起去吃饭吗?我想吃……”我撒娇地说。
不过,居然被打断了。
“不了,我待会喝完咖啡就要回公司去。我下星期要去新加坡,所以要趁这两天把一些事情处理完,你自己一个人去走走吧,不用陪我到公司去了。”
我决定搭捷运。
自从在Chris那上班之后,我已经很少有机会搭捷运了,每天上班前和下班后搭车的一小时时间,对偶尔会胡思乱想的我来说,已经很足够了。
还用不到太多脑细胞,我就清楚地知道,事实上是,和Chris在一起的日子过得太快,而我放纵自己给他的爱也太多太快。因为我在他的身旁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心安,我可以在他面前随意地解放自己,享受心灵上的沉沦与依赖。
这一切其实是可以持续下去的,只要我一直以为,我付出的爱有得到他的回报,只要我没有机会去知道沉沦后无可避免的宿醉,是多么地令人难以忍受,多么不可能一个人独自去承担。
出了捷运站,我不太习惯有点强度的阳光,眯了一下眼睛后决定戴上墨镜,天啊?人还不是普通的多,在我亲眼目睹了华纳威秀广场上那挤得满满的人。我开始拿不定主意了,因为附近的百货公司里铁定也是一层又一层的人,那我可就不想逛了,因为我不太习惯人口密度太高的场所,我会很快头昏。我想起了我小学的时候常昏倒,而且一定是在早上升旗的时候,想想,那个小小的操场上一口气挤进全校师生的盛况,想到我都觉得害怕。
当我在盘算着要去哪消磨时间、肚子又开始有点饿的时候,手机响了。唉,又是个用来牵制现代人行动的产物,忙的时候总觉得它碍眼,很闲的时候又没它活不下去。
“好久没接到你的电话了,你好吗?”我拿着手机雀跃地说着,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听到汤旭名的声音了。
“一起吃个饭吧?你想吃什么?”
“日本料理好不好。”我看着难得没有云的天空说。
“好啊,那你等我一下,我三十分钟后到。”
三十分钟不到,我看到他那熟悉的身影,今天是一身清爽的米色针织毛衣和黑色棉质长裤,一样挺拔一样整个人干净得无可挑剔。我坐上了他的车,很高兴地看着他,像是看到了老朋友似地高兴。
他也高兴地看着我,目光中混着再明显不过的恭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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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Chris从新加坡回来之后,大伙又忙了起来。
“我能和Chris说话吗?”
电话那端传来一句标准的英文,虽然是女人的声音,但有一点低沉,听起来很性感。
“对不起,他现在不在办公室里,请问你要留言给他吗?”
“他不在啊?”
她的语气显然听起来很失望,在电话那端安静了一两秒钟之后,她转而潇洒地说:“这样啊,那我知道了。我本来想跟他亲自道谢的……那麻烦你告诉Chris多亏了他,我在新加坡那几天玩得很愉快,谢谢他。”
“我会转告给他的,那请问你的姓名是?还有他要怎么联络到你?”
“我的名字是艾莉,他的朋友。”
她顿了一下,“联络方式啊?不用了,我今天就要回美国去了,那麻烦你转告他,十分感谢。”
她干脆地挂了电话,我也挂了,只是慢了十拍左右。
我昏头昏脑地上完一天班,事情做了不少,但是不是都零缺点的就不得而知了。在好不容易等到大家都离开了之后,我独自走进了Chris的办公室,看着他依然盯着电脑萤幕,还是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
“你今天有一个私人的电话留言,是艾莉留给你的。”
他抬起了头,正经地看着我,“留言的内容是?”
(你居然还敢问我留言的内容?)看着他的表情,我在心里简直是快要气疯了,“艾莉小姐说,多亏了你,她在新加坡那几天玩得很愉快,谢谢。”
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最后的“谢谢”那两个字。
“就这样?”
我点点头,马上转身离开他的视线范围,我已经受不了了。
“你想太多了,我跟她真的没有什么。”他抢先一步挡在我的面前,左手关上了门,阻止了我想往外走的可能。
“她刚好人也在新加坡,我也是到了那里之后听我朋友说的才知道,相信我好吗?”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他没有说话,只是摊了摊手,一副“不然呢?不然还有什么其他的解释”的架势。
“相信我好吗?”边说,边抓住了我的手。
“告诉我,你还爱着她吗?”
一阵安静之后,他才说:“那已经过去了,但我不能说我对她已经完全没感觉了,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如果那样说你也不会相信的,不是吗?”
我拿开了他的手,跟他说我要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
他走到了窗前,背对着桌上的手提电脑,萤幕上排列工整的是黑色Arial字体的英文。
Chris,我就知道你还是关心着我的,当你赶来看我的时候。
我好久没那么高兴了,能跟你那样天南地北地聊天,尽情地谈论着我们的梦想,一切就像是回到了从前,只可惜它太短了。
艾莉,寄自机场
走到楼下,我吸了一口冷冷的空气,这个超级大笨蛋,在那个节骨眼上,连对我说他对艾莉已经完全没感觉了都不会吗?连对我撒个善意的小谎都做不到吗?我到底是该高兴他的诚实呢?还是该被他的坦白气死?
抬着头,我看着Chris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在那栋快全熄了灯的大楼里固执地亮着,突然之间,我觉得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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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失常的Chris看着他把大可交给我或其他业务的鸟事通通揽在自己身上,每天都在过度的忙碌中飞逝,忙得忘了吃饭,忙得烦躁而没有效率。这一切我当然都看在眼里,这种用工作埋葬自己的把戏谁不会啊?重点是导火线是哪一条?
但我想我知道答案。
临走之前,我还是决定提了个便当走进他办公室,没想到他连看都不看地就说:“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吃吧,这是我最后一次拿便当给你了。”
他终于抬起了头,眼中满满的血丝。
我看着他,心被刺了一下,(跟那天晚上的眼神好像。)我突然有了这样的觉悟,顿时发现拿着便当的手也跟着凉了一大截。算了,既然一切是在这里开始的,或许也该在这里做个结束。
“抱歉,艾莉的事让你心里很不舒服吧?”
“嗯,是很不舒服。”我回答得很快。
奇怪?我到底在做什么?我明明打好主意是要进来跟他说再见的,又不是要来兴师问罪的,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这不像我,我在心里呐喊着,我不要被人讨厌。
没想到,他语带心疼地说:“傻孩子……”
“……?”
“这几天来,我是在想你的事情。”
“……?”
该死,我发现自己根本是个很欠哄的女人,不然就是饿昏了,只是贪婪地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全盘接收,真假不拒。
“我喜欢你在我身边的感觉。当你提着麦当劳的纸袋走进办公室,当你硬把那杯已经变温的玉米汤推给我的那一晚,我就知道了,我喜欢你,你对我温暖的开心和细心。”
我的眼眶有点温热的感觉。我才明白,原来他把我给他的温暖汇整成言语,再亲口送还给我的感觉居然也还是温暖的。
“别走,好吗?”
他坐着,我站着,他把头靠在我身上,隔着衣服我依旧可以感觉到他有点温热的额头,我的手轻轻地顺着他的头发,他没再说话,我也没有。
在那一刻,我突然忘了我为什么在过去的几天里,在厨房里,狠狠地摔了五个盘子。
第七章
离上班的时间还早,我绕远路到Starbucks买了杯咖啡,用九十元新台币换来一杯不廉价的拿铁,想天真地换来自己一早的好心情。因为我需要一点“什么”,好让自己感到满足,好让自己相信Chris说的都是真的,因为他还是重视我的,所以他不会说谎。
所以我原谅了他。
很轻易地,没有是非选择、没有眼泪鼻涕、很平静地,我选择了相信。长久以来,我都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而且决定了之后从来不三心二意,但为什么我那些引以为傲的个性在Chris面前全都失了灵?我老是发现自己铁了心地做了选择、又铁了心地拼命后悔、最后是无可避免地铁了心讨厌起这样的自己。
今天是星期五。我发现我刚刚拿铁应该买最大杯的,显然九十元的成本下得不够大,因为我还是没有心情上班。
我依旧站在骑楼下,吸着一口又一口早晨冷冷的空气,突然觉得这么冷清的台北好陌生,已经站得两脚发麻的自己好陌生。
“上车吧。”
像是个近视八百度的国中生一样,我眯着眼睛、上半身往前倾四十五度地看着前方,看着缓缓降下的车窗,和车窗后那个人的表情,是Chris……
“走吧,我们出去走走。”
“那公司,公司的事怎么办?”没想到就脱13而出。
他笑了,没想到还有人比他更紧张公司的事,“放心,我都交代好了。”
我不晓得我们到底开车开到了哪里,因为我只要一出台北盆地后就是百分百的路痴,只知道我们在一片绿中停了下来,一种令人身心舒畅的绿。
我二话不说地位着他跑进了邻近的商店,买了N袋的零食和一堆名字奇怪颜色也奇怪的饮料。在棵大树下我找了个位置。一屁股就坐了下去,或许绿色的草会染上我只能干洗的棉质长裤,或许还粘着露水的泥土会沾上我心爱的外套;或许,我根本不会去在意。
或许我好久没用这般的清醒去迎接一天的开始了,不把一天美好的开始毁在过度拥挤的捷运车厢、满街的废气噪音、买早餐时被人插队的不甘、赶不上电梯的沮丧、和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原因了。
或许我好久没机会去回味我在小学第一次郊游时所体验到的乐趣了,一种只要几颗泡泡糖、几罐养乐多的满足,单纯的满足。
他也学我躺了下来,戴着墨镜看着还算温和的太阳,“当我想放松自己心情的时候,我就会把自己丢在大自然里……”
我挪动了一下身子稍微挨近了他的身旁,从头到尾,静静地听着。
看着阳光洒在他一口雪白的牙齿上,随着他年少故事的精彩闪闪发亮。这一刻,我觉得幸福,靠在他身边的我,单纯地觉得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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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纯的日子,我和Chris都过得很好、过得安分、过得快乐。
八个多月下来,公司已经迈上了轨道,业务推展上也很顺利,忙碌依旧,但每个人都忙得很有成就感。
“走罗,这么重要的日子主人不在怎么行呢?不好让全公司的员工等你这个老板吧?”
我还没走近他,就看到他动作很快地关了电脑,还丢给我个仓皇的笑。我怔了一下,不过很小心地没让他看出来,因为通常我都要三请四请、连哄带编地才能把他架出办公室,今晚他倒是一如反常的干脆。
“走吧。”
他很快地朝我的方向走来,居然……连桌上的灯都忘了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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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是公司的聚餐活动,为了慰劳大家的肠胃,也顺便联络一下同事间的情谊。公司规模小,大家平常就挺熟的,疯起来老实说有点可怕,只是,今晚带头灌大家酒的,居然是Chris。
看着这样的他,我开始改喝果汁,为的是保持自己绝对的清醒,因为我看他喝酒的架势,待会我势必要送他回家。以前看过他被客户灌过几次酒,我大概知道他的能耐,不过之前那几次他是半推半就地节制着,今晚他是不顾一切地在糟蹋自己。
过了段不算短的时间,在他的原形还未在公共场所暴露无遗之前,我带着他离开了那家餐厅,顺便结了帐。
我看着他的侧脸,他的头重重地靠在计程车套着塑胶皮的座椅上,是我熟悉的角度,只是现在看来少了冷峻,多了被酒精渲染后才有的慵懒。他显然坐得很不舒服,不时地转换着头的角度,他也没有在睡,因为我看他嘴唇动了几下,大概是干涩难耐。
“没有很不舒服吧?快到了。”
“还好。”他说,双眼还闭着。
我分不清楚他是醉是梦,他头又动了一下,这次是靠在我的肩膀侧边。计程车里暗得出奇,使得车窗外的世界在霓虹灯打点之下更显得绚丽非常,路边街灯的光规律地射了进来,依照着它们之间等距离的节奏,晕黄地闯进了我的眼底。
他的鼻息传了过来,浓浓的酒气,浊重的呼吸、吐气、再呼吸、再吐气,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宁静。
是我想跟他说话,是我执意地打破了这个宁静。
“你在烦恼什么?想告诉我吗?”
他的头依旧靠着,好长的沉默之后,他才用微弱的声音说:“艾莉,我对不起你。”
我听得很清楚。又是艾莉,又被我猜中了,脑中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昏眩。
这时,从计程车那效果不怎么好的音响传出了Sting的歌声,我最爱的Sting,重覆地唱着,Ifyoureallylovesomeone,setthemfree,
艾莉来了,那他是不是也该走了?
Ifyoureallylovesomeone,setthemfree,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Ifyoureallylovesomeone,setthemf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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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承认我很爱他,在我决定失去他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