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的晚上。我的周围很热闹,因为人和人之间夸张的谈话,因为音量过大的音乐。左侧坐着的外国人因为和他的女伴谈得太忘情,笑着笑着还不小心地撞了我一下,随口丢了句:“真是对不起。”没想到是标准的国语,我向他轻轻地点了头,并不在意。
在角落,我只是用手肘无力地撑着我的头,看着眼前的空杯子发愣,正在考虑还要不要点第二杯,因为刚刚那杯才到手就被我一饮而尽了。
慢慢地,我手指僵硬地动了几下,不过是很无谓的挣扎罢了。因为我眼泪流下来的速度直可媲美我刚刚喝酒的速度,半张脸很快地就湿了,一双手掌和手背也跟着沦陷。
看着迷蒙的前方,我等着温热的眼泪在指尖变成冷冰冰的咸水。
我是在伤心吗?我想是的,为的是将要面I临的失去,不对,是已经确定的失去。还是……我要再继续努力吗?再试着去挽回吗?我想,是没什么必要了。而这个愚蠢的念头没想到只换来了我几声的冷笑,再精疲力尽不过的冷笑,和Chris真正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每天每天的努力还不够吗?答案是太够了,也实在是太过了。
动了下身子,我突然想回家,这里不是我该留下来的地方。周围太无情的热闹,我应付不来,因为我真的好累,我需要的是休息,闭着眼睛,幻想着自己躺在水面上,好让沉重的身体和精神状态被风吹着、推着、远远地放逐着。
走进了洗手间,我将外面写实的世界暂时挡在身后,我要先稍微整理一下自己,才能在几分钟后继续去面对熟悉的一切,最爱的台北。我用面纸细细地擦拭着,看着淡淡的眼线和眼影在镜中自己的脸上消失,粉也掉了不少,不过我没有补妆的打算,只是看着反射出的惨白脸庞发呆。
“小姐,你还好吧?”
“谢谢你,我没事。”
不好,我在心里暗叫了一声,接着是两个膝盖应声撞到了又冰又冷的地板。我只能双手紧紧地抱着肚子,我清醒得很,我并不是醉了,是胃痛又犯了,而且,这次来得又急又狠。
“谢谢你的关心,我真的没事。”
发着抖,我双手颤抖地拼命按着手机,按下了他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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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了,一切都没事了。”
我深吸了一口空气,是药水味,我想睁开眼睛,想在我额头上那只温暖的大手下醒来。
“……?”
一睁开眼,简直是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心里是说不出的震惊,怎么?
他看着笑了,我想他早就料到了会有这种场面:这个傻女人,眼睛花到连电话都会按错……不过他一点都不后悔被我叫来的样子,“找错人了?”他温柔地说。
我很大力地点了头,我真的叫错人了,居然把徐宇恩给找来了。几个月不见,我仔细地打量着他,端详着他那张和我靠得很近的脸,他看起来气色好得不得了,也很精神。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一句话,他那句带点责备意味的话,不识时务地惹出了我满眶的眼泪。
“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说的。”
接着,他把我的头放进他怀里,让我在他的白色衬衫上哭个痛快,要不了多久,就是一片明显的水渍,好在我的口红早就掉光了。
不知道我哭了多久,只是觉得好渴。
我起身坐了起来,从他手中接过用纸杯装的水猛喝了几口,没想到医院的水喝起来还带点药水味,但这也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在作崇,“好了,谢谢。”我边把水杯递还给他边盯着看他身上那件被我又搓又揉、现在是又湿又皱的衬衫,不好意思地说:“我帮你拿去干洗。”
“别闹了,这个时候提那做什么?”他笑了,顺手又摸了下我的头。
“你过得还好吗?”我问,好奇,喝了几口水后元气也恢复了些。
“还不错,诊所还忙得过去,小云也决定回学校修硕士课程,现在正在努力准备考试的事情,所以我们算是过得很好。”
谁说只有恋爱中的女人最美丽,其实,恋爱中的男人发散出来的才是满满的、藏也藏不住的自信;我看到了,今晚从徐宇恩的身上。他继续谈着小云的事,看来我在他心中已经退化成了普通朋友、甚至是单纯的小学同学了,真好,不过我还不太习惯。
“倒是你,你变了些。”
他顿了一下,“刚刚你突然在我面前哭的样子,还真不像你。”
我给了他个白眼,“你这样说也太夸张了吧!我又不是没血没泪的人,听到好笑的笑话会笑,心里有难过的事情当然也会哭,那叫正常的生理反应,好吗?”
“你不是这样的。你从小到大一直都活得很倔强,倔强到从不在人面前掉一滴眼泪,从不让自己受到丝毫伤害,因为你一直把自己保护得那么好,为了保护自己而宁可把别人往外推。”
“……”
“你别忘了,几个月前我才被你推了出去。”
“你是要说,我终于得到报应了吗?”我故意闹着他说。
“拜托,我如果那么小心眼的话,今晚会赶来你身边吗?”他收起了戏谑的嘴脸,悠悠地说:“真希望我几个月前认识的那个你,是现在的你,这个会哭会笑、会去接受别人的你。”
我静静地听着,不想打断他。
“或许你现在是跌了一跤,但你会站起来的,而再站起来的你,就不会轻易再跌得鼻青脸肿了。
“万一我一蹶不振,或是更糟,是越摔越过瘾,而且百摔不烂呢?”
“你才不会。”
他说完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心想,应该没有人能过完一生连一跤都不摔就寿终正寝的。就像小时候学骑脚踏车一样,总得先挂几条伤几条鼻涕才学得会,如果就连学骑脚踏车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能免俗的话,更何况是谈恋爱这么高难度的事呢?不是吗?
只是年纪越长,伤痕的修复能力也相对减低了,不像小时候牙齿掉了还会长出来、跌倒了也是用颗糖哄哄就好;现在,我起码得需要个几盒Kleenex面纸、几顿大餐和数件美美的衣服,才有可能稍微平复我的心情。
“曼君,我这样问或许很唐突,但那个人不是姓汤吧?”
我摇摇头,汤旭名只是我原本今晚要找来的人。
“那就好。我在你醒来之前替你接了手机,打来的是位汤先生,一听到你在医院的消息显然很着急的样子,我想他应该也快赶到了……”
徐宇恩话都还没说完,我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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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送我回来。”
汤旭名很绅士地帮我开了车门,我站了起来后就开始自己慢慢地往前走,其实胃还有点痛,所以走起路来可能会有点滑稽,还好现在已经很晚了,没人看得到。酒这玩意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是把它戒了吧,我又在心里碎碎念着。
没想到我都还没跨出去第三步,当场就“脚轻头重”地被他抱了起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环上了他的肩膀,免得摔了下来说不定又得进医院,我可不要,我最痛恨看医生了。但心里觉得有点怪怪的,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跟他靠这么近,而及我把他的白衬衫弄皱了。
进了门,他把我放在床上,示意要我多休息,不过我坚持坐了起来,看着他走进厨房弄来了两杯热开水。
我看着热开水直皱眉,闹得要吹凉它也不是要喝它也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开水,水有个奇怪的味道,所以我通常都要用气味浓厚的咖啡粉硬把它盖了过去。
“不行,你这几天只能喝这个,医生有令,咖啡禁止。”
透过热水飘忽的蒸气,坐在我对面的他也跟着变得迷蒙不实。
“你对我太好了,我不值得。”我说,真的觉得欠他太多了。
“值不值得是由我来判断的,我自己知道。”
他平静地说着,可是我听起来的感觉却很不平静,甚至还有点想哭的感动,“为什么你总是在我需要你的时候出现?”
这是我心里的疑问,因为他每次出现在我身边的时间总是都算得那么精准,精确得让我哑口无言,让我毫无准备地享受着他的关爱,一次又一次。
“不是我总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出现,而是我一直在你身遏。只是你的眼里没有我,所以你看不见我。”
他自顾自地说着,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也在他面前升华成了一只幻影?
在这静止的几秒钟里,很轻易地,我能在他瞳孔径看到自己的反射;同样地,我相信他也可以在我眼里找到他真实的存在,在此时此刻,我今晚这颗千疮百孔的心,似乎又被动地被……电击了一下。
“你难道感觉不出来,我很喜欢你吗?”
“我……”
我话都还卡在喉头没来得及出口,头就被他埋在他起伏的胸口上,我听到了他的心跳声,又快又强烈,跟他比起来,我开始怀疑我的心脏是不是还安分地跳着?
在很长一阵沉默之后。
在他的怀里,我只说,我需要时间。
我相信,他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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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冷的街道,我坐在咖啡厅里靠窗的位置,等天黑。
下午三点多,台北市里绝大部分的人都还在办公室里努力着,又是接电话加上开会地忙乱着,我却独自坐在角落里呼吸着饱含咖啡香的空气,突然觉得我并不属于这个步调快到失速的世界。
我拿出了随身的本子,把自己乏善可陈的流年编写入结构死板的文体,为履历表打大纲。
“这给你。”
几个小时前,我拿了五份学历经历兼优的履历表给Chfis,十分有把握他一定能从中挑到他要找的秘书。
看着他,我的头好痛,因为我已经好几天没喝咖啡了,全身的细胞正在发狂地碰撞着,不过我还站得挺稳的,事情也做了不少;几通电话下来,我已经跟那五位小姐约好了和他面试的时间,“这是你的行事历,面试时间是每人半小时,资料都在这。”
他从我手中接过去了那一叠纸,看着我说:“你确定这是你要的吗?”
我点了点头,觉得他刚刚那句话里面有好几层意思,好几个问号,只可惜答案都是一样的。我了解他,知道他是不会留我的,他也了解我,知道我是一定要走的。
关于艾莉的事,我没有再问,他也没有再提……因为那不重要。
因为那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已经选择结束我和他之间的一切。
“谢谢你,再见了。”说完,通朝他直直地伸出了我的右手。
他握住我的手不肯放开,用他那双依旧相当锐利的眼睛看着我,几分钟之后才说:“谢谢你,谢谢你做的一切。”
那一句“谢谢你”,又是句有好几层意思的话,我不想再花精神去分拆了,不想再为自己伤痕累累的心刻意地划上几道血淋淋的刀痕。
慢动作似的,我缓缓地抽出了手,在转身的瞬间,我看到了他眼中一个复杂的表情。
他没有出来送我。
头昏眩得厉害,我三步作两步地冲进了附近的咖啡厅,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无可救药地需要咖啡因,去他医生的禁令,去他的胃发炎。不过,我还是听话地顺便点了份火腿三明治。
喝了口咖啡,我让那熟悉的味道滑人喉咙钻人了身体,接着每个紧绷细胞也跟着懒懒地垮了下来,我做了个深呼吸,心情也舒服了些。在这个还没什么人的咖啡厅里,我点了根MarboroLight,看着窗外发呆,让烟烧着,履历表也不写了。
真没用。
没想到找还是选择了放弃,而不是坚持。从小到大,我习惯于接受家里的安排,除了小学是在家附近念的之外,国中就开始和别人挤公车挤好学校,在他们规划好的路上安分地走着,那是一条太平稳的路,因为就算我不小心跌倒了,我还可以脸不红气不喘地把全部责任归咎在他们身上,那是一个他们所构筑的美丽人生,只要我知趣地一路顺水推舟。
可是,我就是因为不想那样消耗完自己的生命,才下了决心回到台北,一心一意要走出条自己笨手笨脚画出的岔路,想试试看从跌倒的地方再站起来的滋味。
没想到在八个多月后,我还是输给了自己,没想到跌倒的痛,是这么令人难受。
更没想到,我遇到的chris,是个比我更懂得顺水推舟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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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门外的冷清渐渐散去,人车开始蠢蠢欲动,在等不及天黑就亮了起来的街灯下穿梭着。
左看右看之后,我的视线被迫停在前方,打消了我原本想把自己直接没入人群的念头。
站在我眼前的是全身穿着铁灰色西装的chris,虽然我心里很惊讶他的出现,但我掩饰得很好,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只有惨白。虽然还隔了段距离,我习惯性地探索着他的眼神,知道他不是来留我的,他是来好好说再见的;来的目的不过是,来告诉我他刚刚不好在办公室里说的话罢了。
唉,连让我在最后的最后假装心软一下的机会也不给我,我说过的,我只是个很欠哄的女人,到了这一刻,他连让我为他再稍微挣扎一下的奢侈都懒得施舍给我,他果然是很干脆。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我摇摇头,脑筋一片空白,连颗灰尘都没有。我明白,他只是想藉此稍微减轻他心中不小心浮出台面的罪恶感,可惜,我还没伟大到那种地步,还无聊到找个名目让他煞有其事地补偿我兼做功德,让他未来几天的生活好过些。
完全的安静,在我和他之间。虽然在他的背后是满街挤得水泄不通的人车,可是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依旧直视着我,慢慢地,他眉头皱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变得难懂、复杂。
“关于艾莉的事……”
“我不想知道。”
我打断了他,因为我不想听他亲口告诉我他还深爱着艾莉,因为我没有勇气,没有力气去知道我过去几个月来爱的他不过是一具空壳,一个无论我用多少爱都灌不满的皮囊。说我傻、说我笨好了,但我宁愿选择逃避现实,宁可让自己相信他是爱过我的,这样我才能在晚上还睡得着觉,然后在太阳升起后还能去面对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是继续倔强地说着,“关于艾莉,我真的对不起她。我知道她婚后一直过得不快乐,我一直想帮她,听她哭诉抱怨,可是,我终究还是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