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伤……还疼吗?”望着他腰间被她误斩的剑伤,她恨不得能代他受痛,都怪她太冲动。她满怀疼惜的想查看他伤势。
“无所谓,只要能撑得过明天……能撑到你出现,领我首级回去向高仑国王覆命。”穆冲云倏地握住她纤手,同时加重了臂膀力道,深邃瞳眸直视她。“香尘,记得,我--等你。”
闻言,她娇躯不住轻颤,双手搂他更紧。她知道,他给的不是只有一条命,还有他的真心。她终于等到这时候。可早知如此,她绝不会向他索求……她宁愿他不肯给……她一个人痛,总好过两个人都受苦啊……“冲云,你可不可以……说一次你爱我?你从没说过,求你--就算是欺骗我--”
“现在知道爱不爱,又能如何?”她既已决心一战,说爱,只会让她动摇,无须再让她痛苦挣扎。这就是穆冲云最后爱她的方法。
“是啊……我又何必问呢……”她永远没机会从他口中听见到那句誓言了。
无语问苍天,苍天亦无言……心碎拥抱,仍无法阻止黎明升起,划破黑暗,就是他俩最后生死之战!
***
沙遥河北岸,有猲弋骁勇元帅独撑大局;南岸,则是猲弋高仑联军。
不消多时,攻进南岸的猲弋大军即与高仑联军短兵相接,随即展开疯狂混战;以人数而言双方其实不相上下,可由穆冲云领头的猲弋大军显然较无纪律。日正当中时,猲弋一方几已陷入混乱。
直至夕阳西斜,猲弋军节节败退,甚至,骁勇元帅穆冲云眼看就被逼上河岸断崖,旁边就是沙遥河尽头瀑布。前无路,后有追兵,进退维谷。
当步香尘在混乱中杀开血路找到他时,他身边早已没剩下多少猲弋士兵。多数人眼见苗头不对时,早已四散逃逸。
从来,大半猲弋族人就只懂利己。保住自己,自然远比保住猲弋仅存的三大元帅穆冲云重要。
于是兵败已成定局。
而穆冲云虽负伤多处,依旧以无人能敌的超群武艺杀退围剿他的一批士兵。青色战袍早被血染成黑紫,他惯用的长枪也已折断,令他不得不改以弯刀应战。即使如此,他周身仍是无人能欺近。
香尘在混战中喝退其他士兵,没人知道在头盔下,她含泪咬牙奔向他的凄楚模样,高仑国的士兵们只是遵命退到一旁让两军大将进行单挑。
香尘明白,他若求败,也无需多添伤亡,两军必须及早分出胜负。
是时候了--
“穆冲云!你接招吧!”哭喊着,她狠心出剑,无比淩厉攻向他。
“就只这样你是赢不了我的,步香尘!”穆冲云才三两下就轻易破了她剑招;看穿她无意应战,攻击他只为保护他不受其他士兵伤害。
但是比起兵败被俘,饱受羞辱酷刑,他希望最后自己这条命能为她做点什么;她若在此战立功,在高仑国中,她应能得到一个光辉的将来;而他,满身血腥,背负多少冤孽,能为她而死,死而无憾……“若是我们之中只有一人能活,我宁愿那人是你!”再度交锋,刀剑紧紧相抵两人其间,他展露觉悟一笑,冲口催促。“出剑吧,香尘,我们说好的!”
“可是我不能!”步香尘泪如雨下。要她怎么下的了手?
“你不杀我,难道要看我毫无尊严受高仑极刑、生不如死吗?”
她娇躯一震,就这样失去希望。她当然清楚,此刻就算她不杀他,别人也根本不会放过他,然后,他将为这些年来的四处侵攻付出代价。
高仑、南开、西骊、东照、月鸱,各国莫不想杀他偿命,即使他能侥幸逃出这场混战,今日猲弋惨败,骁勇元帅穆冲云,再无立足之地。
泪眼迷,她双手紧紧抓着手中利剑,颤抖着,仍是迟疑不决。
“香尘!动手--除非你已不爱我!”
愕然一抬头,她凄绝笑了。“我爱你吗?我可以选择不爱吗?”
大哥说的对……她回到他面前,本就不只是因为恨他!
却因为那是他的心愿啊--他若希望由她来打倒他--她就如他所愿亲手杀了他!
“冲云--别忘了我--爱你!”
大喊一声,她闭上眼睛,对准他方向挥剑冲去--
“香尘小心!”
随着穆冲云突然出言警告,转瞬间,情势骤变。
战场上硕果仅存身负重伤的的猲弋伏兵,就在没人注意到的角落,突然像发了狂似的窜出,抡着大刀冲向步香尘,意图趁其不备取她性命。可穆冲云及时察觉异状,箭步飞奔过去一把扯开她,然后避也不避代她挨了那一枪,同时急速挥手斩杀了猲弋刺客。
但他却因为施力过猛加上身躯受此强烈冲击,连连跌退数步,失了重心,脚一踩滑,就这么跌落崖边!
“冲云--”
第九章
“不--”
步香尘在被穆冲云推开瞬间,发现情况危急,连忙错乱的半跑半爬冲向崖边。在千钧一发之际,她丢下了剑,伸出双手扑倒在地才及时拉住他右手,然而她也几乎有三分之一的身子悬在半空中,只能紧紧用脚跟勉强勾往沙地,但她身躯则受他的重量影响而一点一点的被一同拖下悬崖。
“你放手!”穆冲云明白她就算想救他、凭她的力气也绝对帮不了他,既然求生无望,没理由让她一同牺牲。何况他已伤过她一次,不愿再拖累她新生。“快放手!香尘,你会被拉下来这次再坠入沙遥河,你也许不会再有那么好运还能活命!你别管我!”
“我不在乎为你死!从不在乎!你若死,我绝不独活!”无能为力的眼泪不断地迸落,没有哪时候步香尘比此时更憎恨自己的……她早该明白的不是?他一直是如此爱着她的啊……“谁都行--快来人哪!”纵使她嘶声哭喊也无用,被她喝退的高仑士兵虽发现主将身边有异,却仍有段距离,来不及上前救人。
“香尘,你必须……活下去!”穆冲云三年来无处可去的爱意终于全然爆发;他惟一能为她作的,就是给她机会让她寻找她的幸福。
勉强拔出腰间匕首,穆冲云对准自己手臂砍下!匕首不甚锋利,一刀断不了筋骨,于是他使尽最后的力气,忍受剧痛凿了一刀、再一刀……“不--不要!”步香尘这才猛然明白,因为她执意不放手,所以他想要自断右臂!活生生淩迟断骨,残忍至极,可他却为了护住她而忍痛动手!
但她的心--又怎会不痛?
“以前你为了大业抛下我,为何你现在还要弃我而去?我不要再被你抛下!住手!你别再砍了--”
“那你就放手!”他高举匕首,义无反顾就要落下第四刀--
“冲云!就这一次、我们一起走,求你让我跟上吧!别再抛下我--别再抛下我!就算现在无法救上你,我马上会跟你之后跳下去!与其孤寂一生,我宁愿与你一道走--求你带我走!”
穆冲云本以为自己脸上流动的那温热水滴是她淌下的深情眼泪,可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却是他自己管不住情感决堤;眼前景物只剩迷雾。
“香尘,你真的太傻了……可我又何尝忍心放开你?”三年后,他依旧压抑不了满腔热泪,都是为了深爱的她啊……他曾经舍弃过她,然而这次他再也不能理智,就顺应他的私心,带她一同走吧……“如你所愿……今后,天涯海角……我们再不分离……”
于是拼了最后力气,穆冲云不是要挣扎回崖上,却是弃了刀、左手紧紧向上拉住她,一脚狠狠踢向岩壁蹬出去,并顺势猛力扯下她整个人,最后终于如愿将她搂入怀中,两人双双跌下悬崖……众人追到崖边想抢救他们,却只来得及看见隐没在湍急水流中的那对人影,脸上仿佛犹带笑,紧密相拥坠落瀑布底,直至完全失去踪影……当骁勇元帅一坠崖,群龙无首的猲弋各族知道大势已去,立刻四散逃逸,转眼不知去向。
破晓鏖战直至明月初上,一场大战终告结束。
高仑国大获全胜,就此凯旋归国。
过后,猲弋暂时没有足以重整各族势力的强者出现。纷扰内战了四年,才又聚集新的元老会,重新选出继位的三大元帅。
至此,猲弋国力日渐衰退,直至六十年后曾出现另一世代,中兴猲弋的三大元帅,尔后再也无人能维持猎猲弋威名,终于迈向灭亡之路……***
那是一个与世无争,依山傍水的宁静村落。
“姑娘,请别再强人所难。”村长找来的老大夫一面收拾着包袱,一面摇头叹气。“这位壮士受伤太重,还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就更别提他身染的怪病老朽这一生从没见过……唉,老朽告辞。”
“但是大夫……”慌张目炕前立起,年轻女子急忙想拦下执意离去的大夫,才踩过几步路,就因为炕上青年突然说话而止步。
“够了,香尘,让大夫回去吧……咳!咳!”半坐卧在炕上的青年低头望着手中白色方巾染上红褐血污,于是他捏紧方巾,闭目不语;曾经无比神气的绝世俊颜涌上一抹觉悟苦笑。
在这偏僻乡野,他们虽然幸运的遇上来自东方古国的流浪医者,可是他的病仍然毫无转机。其实生死他早置之度外,只是……他放不下心。
“冲云!”回到炕边,步香尘满怀不舍的连忙扶起他,拿起置于旁边茶几上沾湿的布巾,温柔为他拭去唇角血迹,之后再为他拉高保暖被褥,坐在他身旁;两人前额互靠着,无比爱怜的热烈相拥。
好不容易能与冲云厮守,却得日日夜夜看着他受尽病痛折磨,这叫香尘于心何忍?
决战前夕,冲云就受她误伤一剑;而对决当时,冲云不仅为她挡下刺客突袭一刀,甚至在失足坠崖时,为了护她一命而自残右手。掉落沙遥河那一刻,他以负伤身躯紧搂她。即使自瀑布一路漂流下来,他始终是她的盾牌。
所以当七天之后,两人在无名小河中被人救起时,香尘几乎毫发无伤,可冲云却伤痕累累,全身各处几乎没有一处完好。
上苍允了她二次奇迹,让她还能拥有他;但老天却不肯再给冲云机会,不仅他伤势迟迟未愈,加上旧病日趋恶化,她只能眼睁睁的看他离她越来越远,仿佛她即将再失去他一次……香尘心痛地摩挲着他生了不少胡髭的脸庞,悄然落泪,喃喃低语。“冲云……我到底该怎么作才能保住你性命?”他挤出一抹释然轻笑,伸手抚上她姣美脸庞。“别哭,香尘……坠河之时,我从没想过还能活命;上天留我一命见你平安无事,我已心满意足。我死了之后,你--”穆冲云突然噤声不语,只因气血上冲,霎时又凄烈吐血。
“冲云!”除了无能为力的紧搂着他,她没别的方法可替他解除痛苦。片刻,待他好不容易放缓了气息,她一咬牙,吻上他额间,绽出决然一笑。“不许你轻易说死。你等我,我一定会救你。”
“你如何能救?你既不懂医术,这附近也无名医……莫非你打算--”虽然抱病在身,穆冲云精明眸光不减半分。“我不让你轻易涉险。”
“为了你,这怎能算是涉险?听说南开境内多灵药,密传医术名闻遐迩,我去求延灵王出面为你治病。”她轻轻推开他,为他梳整他颊上淩乱几绺汗湿发丝,满怀不舍的告诉他。“等我回来,好吗?”
“香尘,你别傻了,南开与猲弋向有宿怨,延灵王怎么可能出面救我?何况即便非亲非故,延灵王为何要多此举救人?”穆冲云厉声阻止她异想天开;才要出手拉住她,她却脱开了他掌握。
她心意已决,再不延迟。“就我所知,延灵王对义兄言听计从,若有义兄为你说项,我不信延灵王不肯救。”
“可你别忘了你义兄殷非纶与我乃是死敌,我们数次交战,势不两立。而你虽是他义妹,却违背他的命令,抛下大军、与我赴死--他身为一国之君,不可能饶恕你叛离之罪。我无法看你为我冒险!”
他勉强以单手支起身子,眼帘独独映照着她的身影。
“世人都以为我们已死,终于我们可抛开一切束缚厮守,这该如你所愿了,不是吗?香尘,我不知道上天要让我这条命欠到何时,但我愿立誓,今后穆冲云就为你而活。所以你别……”
“可要我见你受苦,我办不到。”她不能听他的。即便现在必须让她忍痛离开他,只要能救他,她甘愿受义兄责罚。“你等我回来!”
“别去,香尘--”
***
“那道狼烟……”皱着眉头,在明亮星月照耀下,高仑国王殷非纶几乎不敢相信的注视在王宫不远外出现的那道舞动狼烟。狼烟密言传达的消息却是他始终牵挂着的义妹还活着,而且恳请与他相见。
当时眼见香尘坠崖却来不及救她,让殷非纶自责不已。于是急忙派了亲卫接她人宫。谁知香尘才出现,不仅惊爆她和穆冲云均未殒命的内幕,甚至她还苦苦哀求他请出延灵王为穆冲云治病?
“我将大军交给你,你身为大将却没能立下典范,反而通敌私逃?我没派兵追缉你已算是法外开恩,而你竟有脸出现在我面前为穆冲云求情?他动辄侵略他国,四起战火,那家伙死有余辜!”
殷非纶先是震怒,而后痛心。香尘明明怀恨穆冲云三年,最终,仍抵不过他几句讨好再度为他卖命,真是傻啊……“你选了他,就是不认我这个大哥,我们今后是敌人。但你于我有恩,我不杀你。你走!”
“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话未完,香尘踏前一步,双膝落地。“即使天要他亡,可我决不放弃。只求大哥能给他一线生机。香尘……就先向大哥叩下!”
“就算你叩一千个响头我也不可能答应!”转身一挥手,殷非纶就要命士兵将她驱逐出宫。
“那么……若是一千零一个大哥你就肯答应了吗?”步香尘早已双手扶地恭敬拜倒,猛力磕下。
“你再固执也没用,滚!步香尘!”脸上永难抹消的火焚伤痕,让殷非纶永远无法忘记穆冲云的心狠手辣。香尘自己也吃足苦头,怎么还不醒悟?
“一千个你不肯,哪怕一万个,十万个,我也会磕到你答应我为止!”步香尘固执着硬是不肯离去,反手击退几名想将她拖走的士兵,她心中重重恐慌,终于压倒了先前的故作坚强,化为晶莹泪珠决堤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