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你,滚!」她有理由火冒三丈的不是吗?如果他知道她曾经如何肝肠寸断地哭倒在病床上,几度企图自杀跟随他去,结果换来数倍于原先病痛的折磨,他就不敢笑得那么理直气壮,潇洒飞扬。
唐蓉取下腕际的链子丢还给他,「带著你的链子,给我滚得远远的!」
「唐蓉!」知不知道边吵架、边追人是很累的。「你不听我说一句?」
「砰!」枪声来自悬崖边。
伊藤和唐蓉俱是一惊。
「快走。」紧急牵著她的小手,便往浓密阴暗的林地跑。
「放开我,我不跟你同行。」唐蓉余怒未除,执意往回走,让他气急败坏,活该!
「没时间了,以后再好好跟你陪罪吧。」伊藤身子一带,轻易将她扛上肩膀,箭步如飞地朝前疾奔。
约莫半个钟头后,歹徒似乎已经离去,震耳欲聋的枪声也沉寂了下来。
伊藤缓缓放下似乎因强烈颠踬而昏厥过去的唐蓉,然,他才抽回双手,她立刻仓皇地缠回他的臂膀。
「又想偷偷丢开我,一个人走掉?」她凝眉青黛,莹莹的泪光蓄著无尽委屈的控诉。
「不是的,我怎舍得?」他不克自持,挺身环住她,那啮人心肺的憾动仿佛蜿蜒的小蛇,慢慢由脚尖攀上心头。
「你就是,你巴下得看我为你伤心死掉才甘心,否则为什么不来知会我一声?」她精心涂抹的彩妆,这下全毁了,坏男人,都是他。唐蓉顾不得淑女风范,拎起他的袖口当抹布,拭去红红紫紫的油彩,临了犹不甘心,张大嘴巴相准他虎口一咬——
一粒泪珠抢先占据那虎口,一滴接著一滴……
唐蓉凛然仰起头,湛亮的瞳眸中映出他冷峻昂藏却深情绸缪的脸。
「我以为男人是不会掉泪的。」她伸出素手抚摸他镌刻也似的五官,将柔荑触向他的唇,来回摩挲著温热的唇瓣,不禁开心而满足地笑。
伊藤一脸尴尬,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只因刚刚跑得汗流浃背,濡湿一整条手帕,拧干它的时候嘟嘟好就在那节骨眼……
欺骗善良的确不是一件好事,但如果纯属意外,且又能带给对方快乐和喜悦的话,那就应该可以偶尔破例一次……
「不懂爱的男人才不会掉泪。」他说的是实话,他的情真意切,日月可监。
「你爱我?」唐蓉咬著下唇,怕他给的答案是否定的。
伊藤端出他惯常的冷凝神情,看她乍怒还羞,纯真无邪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他渴望得到的就是这样真实的女人。
「爱。」他的话都是下容置疑的。
「好,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女人了,不管你到天涯海角,都得带著我,让我为你分忧解劳。」执起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当作是一种盟约。
「你不当杀手了?」
一句话将她生生唤回现实,唐蓉如遭雷殛,该死!她怎可忘了自己的身分?
她是个冷血无情、双手沾满血腥、不能爱只有恨的杀手,天!她连平凡女人皆可获得的基本权利均无法拥有,她凭什么做他的女人,陪他浪迹天涯?
「你不愿?」伊藤看出她的犹豫。
不是不愿,是根本不能。
「我……」大地倏地昏黑如墨,一日又将终了。「送我回饭店,再耽搁下去,怕找不著下山的路。」
「也对。」反正他现在有的是时间可以等她。
在她尚未做出决定之前,他必须火速电召布莱德他们到伦敦来共商大计。还有,此事得瞒著雷恩悄悄进行,那思想古板的老家伙,始终不赞成他和唐蓉的恋情。
这一次,他笃定会不择手段留住她,但首先他必须让她先从这个地球消失,让全世界的人都以为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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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著月色两人疲累地走出丛林,时间已指向午夜,荒郊宽敞的马路上,许久才驶近一部汽车,当唐蓉兴奋地跑过去招揽时,却又呼啸而过。
「完了,我们今晚准备在这儿餐风露宿了。」她倦极,孱弱地倚在他肩上,让他拖著走。
伊藤倒安之若素,难得有机会与她共走一段山路,虽然时机不对,仍是一种享受。
「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上海,你故意认错人,喊我表哥。」糗事重提,主要的目的是帮她提神,万一拦下到肯搭载他们下山的好心司机,他们恐怕得再走三、四个小时。
「所以你干脆好人做到底,认我当妹妹?」唐蓉低著头,羞涩地回想当年种种幼稚的行迳,忍不住赧然一笑。
分手那天,她心里隐隐有股不祥的预感,独自在宋庆龄墓园难过得痛哭流涕,好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样。
「那是权宜之计,只为了确保你不会无故消失,起码等我完成任务之后,能名正言顺地回去找你。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别,整整五年。」语毕,不自觉地搂紧她,宛如怕稍一松手,她就会从他眼前消逝一般。
「我也没料到会这样。」唐蓉黯然沉下脸,拒绝让不堪的往事再度煎熬她。
然,平静的心思依旧不能遏止地陷入躁动之中,难以平复。那个晚上,她像一块快要融化的棉花糖偎在他怀里,恁由他的手抚触她的脸庞、眼眸、嘴唇……直探她柔软的、尚未发育完全的乳房。这是她记得的全部过程,尽管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失身给他了,年轻单纯的小脑袋却已天真但诚挚地渴望,今生能与他长相厮守。
「可以告诉我,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团谜已困扰了他好长一段日子。
唐蓉怔愣数秒,幽幽叹了口气。「是我继父,他想趁夜黑人静时强暴我,结果被我杀了。」椎心凄楚的往事,她娓娓道来,竟能平静得波澜不生。
「杀得好。」禽兽不如的东西,人人得而诛之。
伊藤将她拦进臂弯里,认真呵护她心底最深沈的悲痛。
「你不觉得我是个可怕的女人,我妈妈说我是个冷酷无情的杀人魔,而不要我了。」一夜之间,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还被冠上「非正常人类」的标签,强迫接受长串惨无人道的训练。
走出感化院时,她以为自己终其一生都将会是一具没有灵魂知觉的行尸走肉。
「胡说。」伊藤万分心疼于她的遭遇,「换作任何人都会那么做,只是旁人也许没那么幸运,能够替天行道。」
「你称五年的牢狱之灾叫『幸运』。」这是她听过最荒谬的安慰词了。
她才不要替天行道,老天爷对她一点也不好。
「五年囹圄却换得一辈子的幸福快乐,还是相当划算的。」
唐蓉眨著茫然的水眸,「我不懂。」当上杀手形同走上不归路,她不认为天天玩杀戮游戏也有快乐可言。
「你迟早会懂的。」他扳过她的身子,将头埋入她绵密的黑发中,含住她的耳珠,喁喁低诉良久——
唐蓉一愕,眼泪不争气地又夺眶而出。「娶我很麻烦的,我身不由己,连基本的自由都没有。」她的泪一发不可收拾,伊藤想娶她为妻,这个美丽的事实令她开怀得想狂饮三天三夜,然后尽情跳舞歌唱;但是,往深层一想,她雀跃的心马上又跌回谷底,黯然得激下起一丝火花。
「放心,事在人为,如果你不反对,这个难题就交给我解决。」他是Mr. NoProblem。
唐蓉从来不曾怀疑他高人一等的本事。
她很放心把自己交给他,能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是每个女孩梦寐以求的事,怕只怕会拖累了他。
好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她发现这条山路很美,很静,宛如与世隔绝一样。
「你以前……有过女朋友吗?」他们的年纪相差一大截,唐蓉不相信他轻狂年少时,没有过花花草草的情事。
「有,不只女朋友,我还有一个妻子。」
「吓?」唐蓉急著把手抽回去,像发现了一个不老实的坏小孩偷了她的糖似的,又气又护又手足无措。
「叭叭!」等了快要一世纪,终于来了一部肯搭载他们的卡车,却不巧选在这节骨眼出现。
唐蓉默然跟著伊藤挤进前座,脸色仍是难看得要命。
卡车司机以为他们是小俩口拌拌嘴,并不去理会,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伊藤聊起美国道琼工业指数一片长黑,再这样下去全球经济可能要大崩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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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安全起见,伊藤坚持今晚唐蓉必须舍弃她昂贵的总统套房,和他到另一家饭店窝一宵。
「你先到窗边的椅子上等我。」
「为什么?」唐蓉甩开他的手,「怕人家认出我不是你太大,告你诱拐良家妇女。」她清清弱弱的,醋劲却奇大无比。
这是什么跟什么?伊藤无辜地摊著两手,后悔不该以诚待人。
「我是担心白天那些人不肯放过你,既然他们能找到俱乐部去袭击你,就表示非等闲之辈,难保他们不在每家饭店安插眼线,守株待兔等我们自投罗网。」
这些唐蓉也顾虑到了,她只是故意找话气他不该隐瞒已婚的事实。
「你给我钱,我自己找地方住。」她不想当破坏人家家庭的第三者,即使一名杀手,也该有所坚持。
「吃这种飞醋是没必要的,相信我。」他往柜台走了几步,忽又踅回来,「你敢私自离开饭店一步,就别怪我做出邪恶的事情来。」
非不得已,他是不会出言恐吓胁迫别人的,唐蓉不是别人,她是他认定的妻子。
伊藤寒冽的五官泛起冷凝的戾气,令唐蓉没出息地乖乖踱向窗子旁边,捡了个角落的位子坐著等候。
饭店颇大,大厅两旁各有一间咖啡厅,子夜一点多了,客人稀稀落落,各据一隅独饮或三五好友低低浅谈。
伊藤check in完毕,蓦地瞥见他找了十年的故人。
「百惠?!」他冲口叫住擦肩而过的女子。
那女子四十来岁,浓妆艳抹,穿著入时,脸上的神情是惊诧和极度的慌乱。
「你认错人了,我不叫百惠,我叫苏瑞秋,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她连珠炮似的抢白,像忙于遮掩什么,眼光闪闪烁烁,飘忽不定。
「我没说你是日本人,请别不打自招好吗?」伊藤猝然擒住她的手,厉眸一凝,「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该做个了断了吧?」
「你放手,你放手!我说过了不认识你,你再不放手我要叫喽!」女人嗓门奇大,一嚷嚷把大厅里仅余的几名宾客都给吸引过来了。
唐蓉依悉闻见熟悉的呼喊,好奇地也凑近瞧瞧。
那不是百惠姊吗?她怎么会跟伊藤拉拉扯扯的像在争吵什么?
「今天不把事情做个清楚的交代,休想我会放你走。」伊藤巨大的手掌如一把铁钳,令她一动也不能动。
「非礼呀!抢劫呀!」百惠边叫边动口咬他。
「先生您……」闹得实在太不像话了,公共场所成何体统?
「抱歉,我们马上离开。」伊藤旋身迎向唐蓉,手里仍紧抓著百惠不放,「给我半个小时,让我料理完家务事,会给你一个满意的解释。」
「百惠姊?」唐蓉呆愣在当场,听得一头雾水。
「你是……蓉蓉?嗳,真的是你,你怎么也『混』到伦敦来了?」她细眉轻挑,充满暧昧。「你跟他一道?那最好,赶快替我求求情,敦他别为难我这可怜的女人,我什么都没有,只有烂命一条。」她抓紧皮包,好像怕遭强盗打劫似的。
唐蓉不了解她和伊藤之间的牵牵扯扯,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劝解。
伊藤脸色不佳,近乎凝重地摇摇头,接著以日语不知向吉冈百惠说了些什么,吓得她脸色惨绿,两片厚唇抖个不停。
「我们走。」十分鄙夷地扫了她一眼,即拥著唐蓉拂袖而去。
呆杵原地的吉冈百惠,因他鬼魅也似的凶狠目光,吓得魂飞魄散,仓皇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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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拥著唐蓉坐进电梯,却从二楼转出侧门,拦下一部计程车,跟踪吉冈百惠来到近郊一处警戒森严的花园古堡。
唐蓉始终不发一语,只静默一旁,忐忑不安地握著他的手。
她再笨、再天真也看得出来,伊藤一定隐藏许多不为人知的苦楚,她从他郁结的眉宇读出恨憾和无尽的神伤。
把早先的醋意暂放一旁吧,他需要她,尤其是这个时候。她温婉浅笑,企图抚平他愁结益深的眉头。
「陪我下去走走?」
方要举步,忽见两辆高级轿车急驶进入古堡。
唐蓉一惊,忙伸手勾住伊藤的颈项,「吻我,热情一点。」
伊藤不明所以,却是乐意之至,此刻他思绪芜杂,心情大坏,正需要藉她的软玉温香稍作抚慰。
但唐蓉的表现竟是心不在焉,马虎了事,这种索吻的态度根本毫无诚意。
「进去了。」她的目的只为掩人耳目,选在这节骨眼,这种地方亲热,实在太没情调了,她不屑为之。所以……「干嘛那样瞪著我?」
「因为我有被侮辱的感觉。」
「谁敢侮辱你,我去找他算帐。」她是标准的行动派,话刚出口,袖子已经卷起来了。
「装蒜。」瞧她可爱的俏模样,就算有再大的火气,也不忍心对她发飘。
「对不起嘛。」嬉闹完毕,她马上敛起脸容,「你可知道刚刚进去的是谁?匹特洛·安格里凯瑞。」
伊藤大是兴奋,疑虑也更深。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只费了一点点功夫。
「你查过了?」暗杀匹特洛应该就是她伦敦之行的主要目的。
然而唐蓉并不知道,她的上级要的可不只是匹特洛的项上人头,还有他存在上海银行的大笔赃款。
「嗯,匹特洛现在化名为查理·彼特,在公园大道十六街经营一家规模颇大的酒廊。昨天我尾随他回到这里,原想潜进古堡摸清底细,不料遇见了百惠姊。」
一提到吉冈百惠,他清朗的面孔立刻罩上一层冰霜。
「你们十分熟识?」看得出来,他极不希望唐蓉和百惠有丝毫牵连。
「她是我在上海时候……记得吗?我曾经跟你提过,介绍我到各个饭店去跟……就是她。」
伊藤喟然一叹,「没想到她会沦落到那步田地。」
「你,愿意让我知道,你们是——」
「夫妻。」他脸上漫起古怪的笑,像自嘲又像无言的抗议。「十三岁那年,我爷爷帮我娶了一房媳妇,以便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很可笑对吧?」
的确是,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如此荒唐无稽的事。
难怪百惠姊的年纪看起来比他多上一大截,原来他们是老妻少夫配。真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