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服务生要了杯香槟,唐蓉顺著金红丝绒幔踱向右边的餐桌,若无其事地对周围的绅士淑女颔首微笑。
她宛如赤色炼蛇在吐著信儿,媚入骨缝里,眼中凄迷,蛾眉轻蹙,将在场的男士们迷得神魂颠倒。
这些人有许多是匹特洛古堡的常客,从他们身上应该或多或少可以查出一点线索。
她相中了一名中年男子,走过去正要攀谈,双眼突然被一个疾闪的人影钉住,那是一张数度萍水相逢,但教她终生难忘的脸。
霎时一记划破长空的枪声,震骇了场内所有的男女宾客。
「快走。」那人猿臂一伸,将她用力推向门外。
唐蓉犹来不及回应,已被众人挤向楼梯口,混乱仓皇之中,她拼命回眸张望,却递寻不著那个人。
莫非眼花?因她思念过度以致于魔由心生?
她无措地随人潮撤进酒店大厅,可怕的枪声旋踵追了上来。难道是冲著她来的?
唐蓉用力甩甩头,把刚刚失掉的神智拉回。此时此刻,保命要紧,大厅上人太多了,一时之间势难脱身,下如走侧门。
由于枪声突如其来,歹徒据说不止一人,酒店的服务人员纷纷走避,令一楼的餐厅,包括咖啡馆及厨房陷入空前忙乱。
唐蓉艰难地穿过数条错落的甬道,甫步下阶梯,立即被一名嬉皮妆扮的男子强拉上一部破旧的机车。
「你是谁?」本能的反应,让她急于挣开那人的箝制。以及他强罩在她身上的破夹克。
「待会儿再跟你解释好吗?」笨女人,连他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你不说清楚,休想我会跟你走。停车,让我不去——」根本没给她机会把话说完,机车已风驰电掣冲出巷道。
要命的枪声再度响彻云霄,他猛地回头睇望,惊觉歹徒已追逐到百公尺左右的距离,就算最乐观的推测,顶多五、六分钟,他们铁定会被打成蜂窝,如果她再嚷嚷个不停的话。
「抱好。」不管她同不同意,伊藤一把抓住她的右手环向自己的腰杆。
「喂!你没权利胁迫——啊!你到底会不会骑车啊?」他这种蛇行狂飙的行止简直是找死嘛!
「闭嘴!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他十三岁就玩过越野登山车,然后每半年摔坏一部重型机车,直到他爷爷发出最后通牒,警告他再不停止那种疯狂行为,就切断他一切经济支援时,他已经获得日本业余机车大赛的三届冠军。
这部破烂型越野车,虽然马力稍嫌不足,性能倒还过得去。伊藤边猛加油门,边谨慎注意路况。
前面不远处已是市镇交界,一栋栋大楼换成茂密的林木区。他灵光一闪,毫无预警地作了个惊险万分的九十度大转弯,将机车快速驶进乱木丛生的山坡地。
唐蓉被他这胆大妄为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脸色苍白,却也出奇的冷静,自始至终不再发出声响。
后面由歹徒搭乘的两部BMW轿车,则因车速过猛,紧急煞车后,方向盘操作不稳,相继滚落斜坡下。
伊藤为避免被交通警察拦下,所以并没有停车的打算,直到颠跛了不知多久,油箱里的汽油全部耗尽后,才万不得已停在一处湖边。
唐蓉没等他停稳,即矫捷地跃下机车,迳自走向湖边,脱掉身上那件遮头罩面的破旧大夹克,露出她光洁美好,娉婷出尘的身段。
如果给她一双翅膀,无庸置疑的,她必然是最美丽的天使,轻薄柔丝衣裙,垂长乌亮似锦的秀发,和那双灵光幽幽闪动的眼眸。
伊藤怎么也想不到会在伦敦,这样的情况下和她三度相逢。
她蓄意地摆出诱人的姿势,好引诱她眼中的「嬉皮」向前表达被挑起的熊熊欲望。
「奇怪,这个男人是同性恋吗?居然不为所动?」唐蓉暗暗吃惊,却依然不作声响,姿态撩人地拉下黑细肩带,抛给他一朵璀璨可掬的笑容。
是正常男人就绝难抗拒得了这样的撩拨,一旦他色心陡起,以为四下无人,她又娇弱可欺时,便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的杀人理由。
虽然他罪不至死,人家只不过是情况危急,强要她抱了一下,可,那也不全是他的错呀。
当然,唐蓉不会为了这点芝麻绿豆小的事情痛下毒手,她杀他,只因为他不能活著,普天之下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她要那群歹徒认为她已魂断悬崖下,尽管她还搞不清楚,对方是哪条道上的,为什么要杀她?但杀手守则第一条:宁可错杀一百,不可错放一人。
算他倒楣吧,杀手的游戏规则如此,她也莫可奈何。
蓦地,她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
「摆弄够了没?」伊藤原想立刻表明身分,跟她来个热情拥抱,怎知她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做出引诱男人犯罪的举止,简直不可原谅。
在没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他决定暂时维持嬉皮的面貌,再旁敲侧击,伺机探查她是何居心?
「如果你实在闲得很痛苦,可以过来帮我把机车推到斜坡上。」显然他已注意到前头十余公尺处的悬崖。
果然是同性恋。
唐蓉把自己的引诱失败,归咎於他的特殊「性趣」。没想到倒楣的是她,好了,这不要用什么名目杀人?于情于理他都算是她的救命恩人,恩将仇报可不是地处事的原则。不行,得另外找个藉口。
「喂!你到底发疯够了没?再耽搁下去,待会那些混混追来,我就不管你喽!」伊藤实在猜不透她哪根筋不对劲,跟个落魄嬉皮来这套,不嫌糟蹋自己吗?
唐蓉白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踱到车后,弯身帮忙推车。
嘿!等等,这什么样子?她胸口裸露那一大片雪白的肌肤,还有……若隐若现的乳沟?简直伤风败德!
二话不说,脱下身上的外套,迎头兜面就往她身上套。「穿好。」
「你干什么?」她机警地按住藏于腰际的小型手枪,准备他再动一下,就一弹贯穿他的脑门。
「还好意思问?天寒地冻,穿著过于单薄容易著凉,你连这点小常识都不懂吗?」若非脸上黏了一堆卷曲的络顋胡,他真想攫住她艳红红的朱唇,吻得销魂蚀骨才甘心。
「我……」唐蓉两颊一红,恨得咬咬牙,「要你管?我就是喜欢凉快怎么样——」
「我说穿好。」伊藤霸道地擒向她挥舞的手臂,命令她:「未经我的允许,不准脱下来,否则——」
「否则怎么样?」这人力道奇大,两手轻轻一箝,她竟动弹不得?
唐蓉心中一愕,发现他的嗓音挺熟悉的,宛似……不可能,他已经死了,周检察官亲自开给她的死亡证明书。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张冀那张虚情假意的嘴脸,如果伊藤没死,他绝计不可能兴奋得眉飞色舞,连故作哀伤都带著掩饰不住的奸笑。
欵!她一定是太想他了,才会产生这种错觉。
「信不信我扁你?」伊藤邪恶地眯著狭长深幽的眼,威胁她乖乖听话。
果然是错觉。这鲁男子又脏又臭,怎么能跟俊雅倜傥,始终风采翩翩的伊藤比?
一阵嫌恶猛烈翻搅她的肠胃,凭著这点讨人厌的样子,她就足以说服自己不需手软,反正世界上的人口已经过度澎涨,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穿就穿。」等著瞧吧,待会儿待一切掩饰工作处理完毕,我会赏你一脚,让你车毁人亡。
「在想什么?想怎样对付我才可以斩草除根,清心头之恨?」伊藤冷冽地溢出一抹冷笑,浑然没将她的「阴谋诡计」放在眼里。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她已经很卖力地在帮忙推车了,还要怎么样?
唐蓉不认为她的想法有错,她必须学会宽恕自己,才能够继续为死神效忠。须知在多年以前,她即别无选择地把灵魂出卖给撒旦。
是老天爷先对不起她的呀!
等她把帐户里所有的钱全部挥霍殆尽,她就会了无遗憾地给自己一粒药丸,或一枚子弹,然后找个无人的荒郊野地,怀抱伊藤的骨灰,用最鄙视的眼神望著上苍,咽下最后一口气。
「哼!杀我没有那么容易的。」伊藤用力将车子推下悬崖,并将唐蓉先前穿的那件破旧夹克,撕成稀巴烂,再一起丢下去。「鞋子脱下来!」
唐蓉没有异议,他做的都是必要的措施。他熟练的手法,和缜密的悸牵娜妨钊斯文肯嗫础U嫦氩坏剑桓鋈窒矜移ぃ叻窒窳骼撕旱募一铮尤灰材苡谐嫉难莩觥?
嗯,杀他可能真的不太容易。
糟糕!她错失良机了,没在机车坠崖的那一刻,连他一起踹下去,这下——
「找个地方请我吃顿饭?」他的要求应该不算过分,这女人欠他一条命。
「呃……我还有事,不如……」她的皮包呢?刚刚明明还拎在手上……
完了!慌乱中她把那只小巧可爱的皮包揣进宽大夹克的口袋里,然后被他给……这下无论如何不能杀他了。
「那么小气啊,一餐饭都舍不得请?这年头好人真难做。」伊藤夸张地蹙眉撇嘴,大摇大摆往山脚下走。
「等等,你要回市区吗?」身无分文,又在异国他乡,根本是寸步难行,现在她比流浪汉还要落魄一百倍了。
「不然你有更好的提议吗?」伊藤侧过脸,假装爱理下理的。
「呃,正好我也要回市区,我们或许……可以结伴同行。」拮据的日子她不是没过过,但要看流浪汉兼嬉皮的脸色,倒是头一遭。
欧美男子真要不得,浑身上下毛绒绒的不打紧,连脸面都找不到寸许「净土。
唐蓉望著他,惊异他浓密的眉毛下覆盖的竟是一双黝黑炯亮的眸子,和……黄皮肤?!
「你是东方人?」太好了,凭著这点「地缘」关系,他起码不会见死不救吧。
「休想攀亲带戚。」伊藤对她已经失望透顶了,两个人「和」了那么久,她居然还懵懵懂懂,没察觉出任何异状,亏他们俩曾经那么亲密过,难道他在她心里没占得半席地位?
也不会啊,瞧她,整个人狠狠瘦了一大圈,虽然打扮得光鲜亮丽,却也难掩秋瞳不那抹轻愁。
「啪!」这巴掌正好在他目光搜寻至她微贲的胸线时,毫不留情地掴上他的脸。
第七章
伊藤的眼睛因极端愤怒和狰狞而泛成碧幽幽的青绿色。「你敢打我?」
「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是她故意煽情演出,挑起这股欲火的,原想藉机一枪了结他,没想到不知哪根神经不对劲,临时改变主意,只惩罚性给他一巴掌,算便宜的了。「你那两只贼眼敢再乱瞄试试看?!」
「明明是你自己不守妇道勾引我,还有脸责备我不老实?我是个正常男人呐,没发起狠来强暴你就不错了,多看两眼有什么不对,不让我看?我偏要看。」单纯的戏弄,突然转成兀冒的醋劲。想到他才刚「死」不久,她就迫不及待地招蜂引蝶,伊藤再也顾不得绅士风度,一个箭步挡住她的去路,将她逼向身后的老松树,一手支著树干,野烈的星芒,几乎要穿透她整个人。
良久……
「你——」他的直视无讳,令她莫名地心慌意乱,脸面臊红。
简直没道理,她为什么要接受一名嬉皮的侮谩?
在飘溢著迪奥「毒药」香水甜腻气息的氛围里,她悄悄伸手探向腰间的暗扣,企图掏出那把暗藏的手枪……
伊藤的身躯愈靠愈近,是香水的引诱?还是她散发的独特女人味的驱使?
嘿!瞄头不对,这女人想杀他,不错,终于有了正常反应。
伊藤使出一记勾指擒拿,转瞬夺下她刚掏出的手枪。
「想恩将仇报,杀我灭口?」
「没错。」留他活口是违反一个杀手该遵循的游戏规则的。
「为什么?你跟那群打手有过结?」他认知中的唐蓉可不是个嗜杀成性的恐怖分子,除非她有难言之隐。
「因为……」她没有暴露身分的必要,尤其在手枪被夺之后,「因为我的钱包被你弄丢了,而你又对我意图不轨。」
「噢——」伊藤戏谑地把尾音拖得老长,藉以讽刺她是个半调子杀手。「那现在怎么办?这里四下无人,我又一枪在手,情形似乎对你很不妙。」
「我们可以条件交换。」唐蓉冲他一笑,「要人还是要钱?」她有把握在最危急的一刻夺回手枪,轰掉他邪恶的脑袋。
「嗯?!」伊藤全身一震,两簇鬼火般的烈焰,在他愠怒的眼中燃烧得火旺。
看他那吃人似的目光,唐蓉畏缩地咽了口唾沫。
「只要你答应送我回饭店,我就会以一大笔钱酬谢你,或者——」
「说!」该杀的女人,她敢出卖自己,他发誓会让她尸骨无存。
顿了顿,她切齿一笑,「就你而言,钱财想必重要过任何东西。」
「我要你——」声音里似有难以掩饰的狂乱。
「成交。」唐蓉心如死灰,但求尽速离开这鬼地方。可首先她必须孤注一掷,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
「别答应得太快,」伊藤沸腾的热血染红了晶亮的黑眸,骇人的血丝,令他倍显阴骛。「我要的是你手上的白金链子。」
「我说过了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人或要钱?」白金链子是她残存生命中,仅余的一点美好回忆,她穷死也不会割让。
「我也说得够清楚了,我要你手上的链子,你给是不给?」他放肆倨傲地睇视她,等候她下个反应,以便决定扬长而去,或者……
「不给!」唐蓉骇然将手藏在身後,「杀了我吧,只有我死,你才有可能得到它。」
伊藤忽而仰天纵声长笑,笑声震撼了半边山峦。
「你笑什么?」看来今天碰上的不是嬉皮,更非流浪汉,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疯子。
「笑你愚昧无知,虚伪造作。这条链子会比你的贞节更重要吗?它值多少钱?三百?还是五百英磅?」
「它是无价之宝,你这种粗俗之人怎么会懂。」唐蓉十分厌恶他讥刺的神情,那让她觉得愧对死去的爱人。
「真的吗?」伊藤由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窥见了忧伤和忿懑。她是爱他的,只有真挚恳切的爱,才能让一个人豁出一切,维护属于故人的遗物。「算你还有一点良心。」扯掉脸上黏贴的胡须,以及黑框眼镜和毛毛帽,还他原来容貌,笑吟吟地等著唐蓉投怀送抱。
「你没死?」唐蓉又惊又喜,但更多的是怒气。
「死了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这下你该喜极而泣,再破涕为笑了吧?
以她方才护链心切的举动推断,她对他的思念一定是摧肝裂肺,刻骨铭心。
呵!得妻如此,夫复何言——
「啪!」伊藤还没想到最缠绵悱恻的部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已灼热地烫上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