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写一个伴君如伴虎的故事。
这个故事,关系到明初的「靖难」,事情要从朱元璋开始说起。明朝洪武三十年,太子朱标病死,明太祖朱元璋必须另立太子以继皇位。然而,当时最适当的人选是四皇子燕王朱棣,但因二皇子、三皇子仍在,考虑到他们的反应,此想法便被众臣推翻,朱元璋立了嫡孙朱允炆。而后洪武逝世,朱允炆继位,即为明惠帝,改元建文。
朱允炆登基之后,考虑到「诸王以叔父之尊多不逊」、「拥重兵,多不法」等因素,便参酌了大臣齐秦——莫非用唱的进谏?和黄子澄等人的意见,进行削夺诸藩的动作。当然,此举定引来诸藩不满,尤其是燕王朱棣,他对其侄之登基早就心生下满,故以「清君侧、靖内难」为名,于建文元年七月在北平誓师讨逆。这一仗一打就是四年,直到建文四年攻入南京,明史记载「都城陷,宫中火起,帝(建文)不知所踪」。朱棣攻陷京城后,于是年六月即位,定隔年为永乐元年,是为明成祖。这一整串故事,史称「靖难之变」。
不把这一段写在楔子里,是因为「靖难」一役,大家应该都知道是什么,国中课本里就有提到了,只是也许有些人忘了,或印象不深,因此只在前言稍提,若没看到前言也没关系,应无损本故事的完整。
而「靖难」最妙的,是建文失踪之谜。到底他真的被烧死在宫里,还是窜逃海外、云游四海……各家众说纷纭,此也为历史上一个无解的难题。历史最有趣的,就在于想象无穷,尤其是这种记载不明的空白处,因此,笔者借着这段历史,以自己的异想填了空,或许有引据失当之处,请读者多多包涵。
第一章
明,永乐元年。
距离武昌数十里之遥,有一专供过往行旅歇脚的大集村,名为南山坞。
时至夏秋之交,气候又潮又热,街上人们挥汗如雨,行色匆匆地想避过这一阵烈阳灸烤,即使已近黄昏,热度却不稍减。忽尔,一声娇笑声从某铺子里传来,即使行经的路人被晒瞇了眼,亦不由得脚步稍停,往声音来处望去。
那是一家饼铺,铺门上的匾额,龙飞凤舞地题着「凤鸣号」三个漆金大字。由门口望进铺内,一抹红色的身影穿梭于客人之中,介绍着各式糕饼,语气里有着毫不掩师的自得。
「这一式饼名为『一枝春』,入口梅香四溢,甜而不腻,吃了保证你下回还会再来买;这一式是绿豆糕,味道醇厚又不沾齿,尤其是那直冲脑门的油香味啊……啧啧啧,会让你想得三天睡不着觉;还有这是枣泥饼,本店管它叫『百益红』,饼上花样很美吧!这制饼模子的图样,可是我相公亲手绘制的哩!」清脆的笑声再度扬起。
待看清了红衣女子的容貌,又是一堆不知是为饼还是为人的客人人了店门。瞧红衣女巧笑的眼眸媚态横生,艳色自然流露,非故作姿态而来;举手投足间没有小家碧玉的秀气,反而有种直率的可爱。着红衣最忌俗气,但她却出奇的适合这种打扮,仿佛只有红能与其美艳相互辉映。
然而,她似浑然不知自己的美貌,兀自滔滔不觉的介绍,然后将一包一包的饼塞进那些看直了眼的客人手里,得了钱,双手一拍,送客。
「唉,真不知道卖的是人还是饼。」坐在柜台后,一位拨着算盘、样貌清瘦的六旬男子喃喃念着,头都没抬过,却能明白知道店里的状况。
「当然是饼!」红衣女在这个长辈面前,说话仍是直来直往,她双手插腰不服气道:「徐爷,这些饼都是我相公说好吃,我才端出来卖的!」
一个忙着排饼的伙计摇头讪笑,不以为然她对自己丈夫的信心。
「是是是,妳相公口里说出来的都是仙乐,我们这些人口里说出来的只是放屁!」
另一个排饼的伙计也跟着笑起来。这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面方嘴阔,连笑声的顿挫都落在同一处。
这一阵笑引发了铺内众人的共鸣,连扫地的一个独目老人、刚端出饼的圆胖厨师、擦拭桌椅的马脸仁兄,及一干忙着结帐、包饼的伙计,甚至一些客人都吃吃笑起来。
「你们还笑!」红衣女一跺脚。「要不是我相公,你们还有命……」忌讳于铺里的客人,她猛地住了嘴,俏生生地瞪着所有发笑的人。
「阿大、阿二,还有其它人都别笑了。凤翎,又有客到了。」徐爷仍是低头拨着算盘。他说的话没人敢不听,红衣女凤翎也只有娇哼一声,转身招呼客人。
来人锦衣玉服,手摇象牙骨扇。南山坞没有富贵的大户人家,此人显然是外地的旅客。
这个公子哥儿一入门瞧清了凤翎的脸蛋,眼睛一亮,立时走到美人面前,语带轻佻:「小美人儿,帮公子爷我介缙介绍这些饼吧!服侍得公子爷舒坦,说不得买下妳这间铺子所有的饼呢!」
若他只是老老实实的看便罢了,语带调戏正中了凤翎的大忌,更不用说他一把骨扇想挑上她的下巴,被她偏头躲过去。
「姑奶……姑娘我没空招呼你,你自己看吧!」不屑地别过脸。她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客人就是会冲着她来,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美。
「由不得妳了,美人儿。」锦衣公子伸手向她肩头抓去,迅捷无伦,心想这媚姿姿的小娘子还不手到擒来?
凤翎反应极快地侧身,连衣袂都没让他碰到半分。她定定地看着他,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
「你真要买饼?」
「当然!不过,要美人儿妳亲自介绍的,本公子再考虑考虑。」她会武?锦衣公子一开始虽惑于她闪避的身法,但被她这么一笑,老子姓啥叫谁都忘了,哪还记得起去探究她会不会武功。
凤翎秀眉一挑,蓦地举手啪啪两声击掌,朗声朝店里所有人道:「对不住了各位贵客,今天小店的饼这位公子全包了,各位明日请早。」
待来客散尽,她又轻哼一声,原在排饼的两个孪生伙计阿大与阿二飞快地合上门板,隔绝了街上与店内的空间。
「你们……」锦衣公子心里一惊,不自觉退了两步。
「是你自个儿要我介绍的……」凤翎耸耸肩,媚笑着逼近他。锦衣公子一下被她惑了心神,情不自禁伸手想抚摸她的脸,意乱情迷之间一道白光闪过眼前,一把刀已稳稳架在他脖子上。
他的心顿时凉了一半,暗恨自己被美色所迷,一身武功全派不上用场。「原本你们这是家黑店!」
「胡说,其它客人买饼买得好好的,只有你这种披着衣服的禽兽才会走到哪儿都是黑店。」凤翎刀子一使力,锦衣公子不由得被逼得走向饼柜。店里其它人仍是打算盘的打算盘、排饼的排饼,完全不被这一幕所动。
她一手拿刀,一手指着各色糕点。「这是绿豆糕,这是糖枣糕,这是乳皮酜饼,最角落的那是重阳糕,还有松仁糕……行了,你买是不买?」言语不耐烦至极,什么美妙的名字全都省了。
「我不……」感到刀锋陷进肉里一分,锦衣公子忙改了口。「我买我买。」
「很好,替这位客人将所有的饼全包起来!」
她优闲地看着锦衣公子冷汗直冒,直到所有的饼包好了,绑成一大串掼在他怀里。
徐爷首次抬起了头,慢条斯理地道:「谢谢这位公子,总共是一百五十八两。」
「你们根本是坑钱……」锦衣公子气愤嚷叫,一百多两几乎是他所有家当!
「小店货真价实,从不坑骗。公子,你既买了饼,付钱是天经地义的。」徐爷又低头拨弄一阵算盘,忽然低呼一声,手自然向上一扬。「啊!老夫算错了!应该是两百零八两才对。」
随着他的手扬起,一颗算盘子不偏不倚地由锦衣公子脸颊旁飞过,留下一条淡淡的血痕。
「我付了我付了!」锦衣公子吓得惊叫,这一晃眼就多了五十两,还附送一枚暗器,要再不认,恐怕他走不出这家店。
「这才象话。」收了钱,凤翎收起刀,拉开门板,一脚踹他出去。「慢走,不送!」
「砰!」门又再度合上,店里的人已自动自发开始做起收工的准备。
「嘻!这会儿我们可以休息好些天不必开门,我也可以多陪陪我相公了!」凤翔笑盈盈吔走向陋台,看着除爷清陪账目。
「丫头,做生意最重要是名声,像妳这样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要做得出口碑才怪!妳真以为我们还在过山寨的日子,捞一票就可以收山个把月啊?」知道不必再烤饼的师傅从后头厨房走出来笑骂。
「是啊!我们都知道妳爱死妳相公了,但也不需要成天黏着他吧?」阿大跟着调侃她。
「哼!若非我相公智计过人,在官府来剿山寨的时候,你们早就死光了!还有,开这一家店铺躲避官府、教我们做饼维生、帮这些饼取了好名字,都是我相公策画的,我多陪陪他有什么不对?」对她而言,她的相公除了不会武功、个性严肃了点,其它任何方面都是一般人难以比拟的。
「妳相公唯一的失算,恐怕就是到山寨寻人时,糊里胡涂地就娶了妳吧?」若非真的感情好,开这种玩笑的人现在恐怕已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那又怎么样?至少他没有说过他后悔了!」气得艳丽的五官皱成一团。「你们少在这里挑拨我们夫妻感情!否则我要你们好看!」
「谅妳也只敢凶我们啊,回到家见到相公还不是乖乖的,也没见妳跟他发过脾气!」阿大风凉话说上瘾了,毫不在乎盛怒的凤翎。
「那是因为他不像你们会说些无聊话!」终究是本性难移,她瞇起双眼,飞快抄起方才放下的刀,指着阿大就要挥过去。
「好了,都给我住嘴。」徐爷老成持重地站起身,算盘轻而易举挡住凤翎的攻击,忽又若有所思地道:「现在该是酉时要过了吧……」
听见这话,凤翎一把跳起来。
「啊!相公该已从学堂授课回家了,我要走了!」
话声还回荡在空气中,红色的人影已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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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风清,白天还热得像个火炉,到了夜间却兴起一阵凉意。南山坞尾的一栋竹屋,在这样的夜晚独立于晚风之中,被风吹动的杂草与竹篱笆相互磨擦,沙沙作响,凭添一股清寂的味道。
屋里一盏油灯摇摇曳曳,映照着一个专注于阅读的男子。他坐在桌前一手持书,另一手搁在桌上,端正的五官搭上浓密的眉,双唇紧抿,眼神锐利,透散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和一本书。
「相公!砰!」破门声与清亮的叫声同时响起,破坏了满室寂然,一抹红色的影子扑进男子怀里,牢牢将他抱住。
男子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仍用着一样的姿势面不改色的读书,怀里的软玉温香似乎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口气淡淡的道:
「妳又犯了。」
「啊?」凤翎看了男子一眼,尴尬地笑了笑,双手却无松开的迹象。「你放心!大门在上次被我撞破后,我特地请打铁的师父帮忙装了铁角链,以后不会那么容易坏了。」
他的重点是在她破门而入的行径相当失礼,而非门容不容易坏的问题。男子的目光由书本移向她的脸,端详了一阵,最后只是轻轻点头,没有多解释什么,目光又回到书本上。
「对了!」她忽然又离开他的怀抱,现宝般将手中一直拎着的一包东西放到他的双眼与书本之间,晃了一晃。「这些是我今天在店里新试做的饼,相公你帮我尝尝看!」
希希嗦嗦地打开油纸包,一股饼香味传了出来,里头赫然摆着两式糕饼。凤翎一把将饼推至男子搁在桌上的手前面,眼带期盼的瞅着他。
男子视而不见,依旧读著书,手却有了动作,拿起一块饼、吃了一口后便放下,云淡风轻地丢下两字评语:「太甜。」
「太甜!」瞪大了眼,凤翎难以置信地拿起男子方才吃的饼,也咬了一口……「被你这么一说,似乎真的太甜!为什么?」她秀眉颦起,露出一个与她的美艳一点也不搭调的烦恼表情,然后自言自语起来:「唔……这馅是我用杏实煮去外皮,再放到盆里焖至涨大,最后用沸水汆过,再加入白糖、蜂蜜、莲子、桂花一起捣烂,我明明已仔细测度过糖与蜜的份量了啊……」
「问题在桂花。香气浓郁会增加甜意。」男子将书翻了一页,缓缓开口。
「哎呀!我怎地想不到?一定就是桂花惹的祸!下回糖要记得少放些!」她的相公又轻而易举的帮她解决一个问题。「相公!那这饼要取什么名才好?」
「杏花别名艳客,桂花又作窈窕花,就叫美人饼吧。」他表情难解的望了她一眼,又转头继续看他的书。
「美人饼!好名字,不就是指这饼像美人一样美好吗?」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她又磨着男子试吃另一式饼。「相公!还有这个。」
「藕煮过头,口感太软。」
「是吗?」他饼还来不及放下,凤翎抓着男子的手便凑上去吃了一口。「真被你说中了,确实太软!看来我灶火的控制仍不得法。嗯,近来面的价格一直涨,我得当心点用。那,相公……」
像是未卜先知,男子在她问下一个问题前,悠悠地道:「藕隐玲珑玉,花藏缥缈容,此饼就叫玲珑玉好了。」
想不到这雅致的名字并未引起凤翎的好感,她苦着脸望向他。「相公,『玲珑玉』三个字听起来就好难写啊!」
一想到每次新取饼名,相公便会要她学写饼名的用字,她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方才美人饼的「美人」两字她已经会了,笔画少又好辨认,但「玲珑玉」光凭感觉就知道是极难缠的三个字。
「没得商量。」男子终于放下书正视她,严正的口气更添威仪。
「是!萧子暮老师,学生受教了!」
凤翎装模作样地行了个揖,低垂的美颜却不甘愿地低声咕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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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他不爱她。
凤翎偷偷地由书架夹层拿出一卷画轴,放在桌上摊开,画里是一个长相细致婉约的女子,气质清秀出尘,眉如远山,凤眼微翘……这样的才叫美人啊!不像她眼太大,鼻太高,性子更是鲁直,和细致婉约一点也构不上边。过去在山寨的时候,就算她有个当寨主的爹,人人还是冲着她野丫头、野丫头的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