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着李挺的一言一语,萧子暮清楚这是替朱棣传话——要就交出画,否则等于间接证明他在包庇张玉云及建文。虽然他四両拨千金地告诉李挺,朱榑的话只是脱罪之词,但他也知道朱棣不会相信,君臣两人的决裂,势在必行。
更鼓声由远而近传入窗内,已经三更了……
「相公,你还不睡吗?」凤翎在一旁盯着他已好一会儿,只见他忽而蹙眉,忽而叹气。「二更都过了。」
他将目光对准在她脸上,握拳忍耐想拥抱她的冲动。现在他只想仔细地记住这个娇美的轮廓,深埋在记忆里,因为以后怕再不可能有这个机会了。
「翎儿……」咬紧牙关,他逼自己狠下心。「我要妳和徐爷他们离开这里。」
「什么?你说什么?」芳心一阵剧痛,一定是她听错了!她强打起笑容,双手慌忙地按在他肩上,想把他压上床。「相公你累了,快休息吧,现在已经好晚……」
「我是认真的。」他拿开她的手,沉下脸孔。「趁着天黑,城外守备尚未加强,监视府内的人松懈之时,你们分散撤走。」
「我不走!」她有些激动地拥住他,不顾他抗拒的反应。「一定是你有危险了对不对?为了不想波及我们,所以你要我们离开,是不是?要就一起走,否则,徐爷他们走就好,我绝对不走!」
挣不开她的手,他只能强迫自己冷漠。「妳既知这里危险,就应该快离开,免得成为我的负担。」
「相公,我不是那么笨的。」破天荒的,她对他生气了。「若我真的走了,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你,我绝对不要忍受这个!你说过心里有我的,为什么又要拋下我?」
「这是两回事。」她的态度打动了他,萧子暮试图与她讲道理:「你们先走,我一个人比较好脱身……」
「你不要骗我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会这样,一定是遇到无法解决的事。只要有人想害你,我就要留在你身边保护你!」
「翎儿,妳听着!」他又肃着脸,咬牙推开她,起身离开床畔。「妳答应过的,要参与这件事,妳必须听我的话。所以我现在要妳走,妳就得走!」
他始终背对着她,只因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软化。
「相公……」她急了,恨不得敲醒他那颗顽固的脑袋。
「不要再说了!你们马上离开,再也别回京师,也别回武昌,找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栖身。」
他又离她远了些,推开窗门,让冷冽的空气麻痹他的感觉。他早料到会有鸟尽弓藏的一天,因此先前安排她搭救朱棣,实足一举三得,主要是想为她多设一层保障,让朱棣无法伤害她。其它什么应付赐婚、协助御敌的都是其次。
再也没有挽回余地了吗……凤翎试着唤了唤他,由背后紧抱他,在他身后泣诉,但他仍是不为所动,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终于,她哭累了,心碎了,带着一身的疲惫与苦痛踏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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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更次过去了……
萧府一片寂静,府里的人已全数撤出,唯独萧子暮,冷冷清清地待在府内。
门,突然悄悄地被推开,独坐于房中的萧子暮机警地回头,见到来人,马上厉声问道:「妳又回来做什么?」
「我……」凤翎呆呆站在门口,一双大眼红红肿肿,显是哭了很久。「我忘了东西,可以回来拿吗?」
明知是借口,萧子暮却无法反驳。「拿了就快走!」
她慢慢地走到柜子旁,移动之间,眼光却从来没离开他身上。轻叹口气,她从柜内拿出一面玉牌,幽幽地道:
「这面玉牌,是我从小戴到大的,当初会送给你,就代表着我的心意……可惜你从来不知道。」
萧子暮没有反应,但凤翎却感到他微颤了一下,这种强自压抑的无动于衷,又逼得她哽咽。
「你每次都拿着这面玉牌把玩,我总是想象你正把我捧在手掌心上呵护,现在我要走了,能不能把玉牌还给我,让我能骗自己你还在我身边?」
他依旧没有回答,甚至连眼光也没有对上她,直保持着正坐的姿势。他无法说出任何一个字,因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挽留她。
凤翎取了玉牌,留恋地凝视他许久,在双方僵持的凝肃氛围下,她又悄悄退出房门,留下一室静默。
她真的……走了吗?
又一个更次过去,就要鸡鸣破晓了。
「咿呀——」门再度被推开。
「妳又忘了什么?」萧子暮闭上眼睛,简直要在她的傻劲不屈服。
「我,我……我忘了跟你说……」她吸了吸鼻子,把所有想哭的感觉吞回去。「我想向你要一本你的手稿……你还没有教会我写所有的字,可是我只想跟你学,所以以后你没法子教我,我至少还能照着你的手稿描……」
「不要再说了!」他突然用力地捶了桌子一下,铁青着脸走到她身旁,不能克制地抓着她的双臂。「翎儿!不要逼我!不要逼我留住妳!」
凤翎被他吓住了,强忍已久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萧子暮再看下下去,痛楚地抱紧她,一滴一滴吻去她的泪珠,未了,强硬地覆上她的唇。
这个吻,难分难舍,像是这辈子两人最后一次的亲热。萧子暮不再自制,狂野的掠夺,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男人,正以生命为代价吻着他的女人。
一声幽叹,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凤翎不自觉抚着被他吻痛的双唇;泪眼闪烁着晶光,亮得他不敢逼视,无法承接。
「妳走吧!」他拉着她走到门边,将她轻推出门外。「永远不要再回来!」他喑哑着声音,深刻地望了她最后一眼,门渐渐合上。
今后,这只红色的蝴蝶,将永远飞出他的世界。
第十章
仅一个日升月落,萧府变为一座空屋。以往清早总会有人出府采买,或者到侧门接应送柴火、蔬果鲜鱼的,偶尔,门内还会传出操练的叫喝声,如今却死气沉沉,不复往日。
为了预防这一天的到来,萧子暮早做好准备,府里的长工都安排好了后路;凤翎等原是山寨的人,自有一套保命的方法,只要不落单,他反而不担心;而平时与他素有交往的人,他也尽可能做到划清界限,勿使其遭受连坐之累。
望着落日缓缓降下山的那一头,府内仅他一人坐在大厅,像在等候什么。已不知多久没有进食进水,但他的精神却比往常的任何时候都来得敏锐,脑子里思绪起伏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大事,而是一抹美丽的红影。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他自己也不确定。打从第一眼入寨寻人见到她,只觉是个美丽开朗的少女,本以为这一生不会与她近一步接触,谁知阴错阳差之下,她不得不成为他的妻子。
这或许是这一连串错误的起头,愈与她接触,便不由得受她直率的爱慕及毫无心机的个性所吸引。可能早在南山坞时,他早已情根深种;也可能到她寻至京师,他方知思念日浓。在这场情爱的角力上,他完全无法招架,终究还是不顾危险,顺应自己的心意留下她。
但即便他苦苦压抑,对她的爱意却不断累积,就像筑堤防洪,堤筑得愈高,水淹得愈深,到她受伤的那一日,终于水淹破堤,一瞬间席卷了他的知觉,令他忘却了自己身在敌营的处境,只想与她厮守。
然而,朱棣安排他与李挺的会面,恍如当头棒喝敲醒了他。朱梂对他顾忌太多,终会下以杀手,就如同朱棣初登帝位,便大肆杀戮建文旧臣。而他与建文下落息息相关,又知张玉云去向,等于把握了张士诚的秘宝,这些对朱棣的帝位都是极大的威胁,他岂有身免之机?
所以,凤翎必须走,不管当初他的目的是万民之福,或为的是对张玉云、建文的同情与愧疚,只有凤翎好好的活下去,他才会觉得自己不枉走这一遭。
风渐渐变强,月儿不知不觉已高挂天上,萧子暮由冥思中惊醒,突觉外头四周蹄声、脚步声大起,密密的围住整座府邸。他知道,最后的一刻终于来临。
透过窗纸,背着月光,他看到一个庞大的黑影来到门前,像夜晚的恶魔,不必伸手,便将四周的空气给凝结住。
「很遗憾我们必须走到这一步。」朱棣推门入内,缓步走到他身前,面色沉重。「萧府仅余你一人,可见你早料到会有今夜,为什么不逃走?」
「天下莫非王土,逃又能逃多久?且臣永不忘皇上教训,臣必须顾着『她』。」因为他不谙武艺,因此朱棣敢一个人进来,趁着这个时机,萧子暮做了最后一次进言:「皇上可知,当年老皇帝驾崩前,嘱咐我的是什么事?」
「愿闻其详。」
「老皇帝早有先见之明,建文即位,众人不服,必产生夺位之争,因此他希望我辅佐建文帝,稳固帝位。」
「这是加官晋爵的好机会,你为何不答应?」朱棣开始对他产生好奇。
「因我知道无论是谁辅佐建文,夺位政争都不会改变。」他不再以「臣」自称,从此刻起与朱棣划清界线。「我希望的是天下太平,长治久安,若我辅佐建文,徒然拉长战事的时间,且倘若皇上的靖难军事不成,仍旧会有其它诸王起事,故我宁可退出这一场政变,以不为而为之。」
「你又怎么以为朕会比建文合适当皇帝?」否则依萧子暮的个性,若取建文而代之人反不及建文,绝对拼死也要帮朱允炆保住帝位。
「这不是我的以为,是老皇帝的以为。」萧子暮长叹口气。「当年太子朱标病死,老皇帝为继位人选伤透脑筋,原本第一个想到的人选是你,但碍于二皇子、三皇子仍在,不得不立嫡孙朱允炆。我虽是数年后才与老皇帝相识,但他却毫无隐瞒的告诉我。老皇帝对子暮的赏识,我由衷感谢,因此无法奉行老皇帝的旨意,对他及建文,我心中有愧。」
这等于明白告诉朱棣,要他萧子暮出卖建文,实是不可能。
「唉!」聪明如朱棣怎会听不出来?但他仍不死心,也做不最后的警告。「子暮,朕确实很欣赏你,因此我明白父皇的想法。朕想你一定知道建文及张士诚后人的行踪,若你能据实以告,你不仅身家性命无害,朕也免于失去一名爱臣。」
「我也不怕告诉皇上,当年我为张士诚后人画像,是出于她的要求,而后来将此事传出去的,也是她。我这么说,皇上明白了吗?」朱棣该一听就懂,萧子暮即使被她陷害,宁可被众人追杀,也不愿泄漏她的行踪。「其实皇上智勇过人,具有当上一名好君主的特质,唯一行错的,是大肆诛杀建文旧臣,牵连者众,致许多人暗地心生不满,却不敢明言,此实大大有碍皇上政务推行风行草偃。」
到这个时候,他竟还敢犯颜直谏?朱棣不若萧子暮所想勃然色变,反而苦笑起来。「也只有你敢跟朕说这种话,朕真不想失去你。」
话中,他慢慢抽出手中宝剑,深吸一口气后,脸色拂然而变,剑锋遥遥指着萧子暮,所有君臣之义、欣赏之情,再也不存。
「在朕心中,你永远是那个足智多谋、讲情重义的萧子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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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
剑即将刺中萧子暮的前一瞬,一溜人影破窗而入,奋力一击格开了致命的一剑。待萧子暮看清楚,那窈窕美好的红色背影已拿着把刀护在他身前。
「妳竟然未走……」他再也厘不清此时心中激荡的是重逢的喜悦,抑或无尽的害怕……害怕,方才利剑指着他他都不怕了,但此刻,他确确实实的感到害怕。「妳为什么要回来?」
「你说,我忘了东西,可以回来拿的。」
她没有回头,用刀势牵制着朱棣,只要她忍不住扑进萧子暮的怀中,就是两人的死期。
「我没带走最重要的东西,少了这样东西,我也活不了了。」由她的声音,听得出义无反顾的爱意。「我带不走你,相公,所以我回来了。」
萧子暮没有应声,只因一切尽在否言中。他知她在想什么,所以赶她走;她也知他在想什么,所以她回来。她正以身体力行证明,两人确实心意相通。
「妳不应该回来。」朱棣代萧子暮回答,神色凝重地盯着凤翎。「朕不会伤害妳,妳走吧!」
「你是当今皇帝,对不对?」即使她本来不知道,今天看到这个阵仗,心里也多少明白了。「我相公为你诛除奸人,辅佐国是,公而忘私,你为什么非要杀他?」
「其中缘由,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面对的是凤翎,朱棣的剑几乎颓丧的想要放下。「事关叛国之罪,原本与他有关的人,都应株连而死,可是妳救过朕,所以朕放过妳,只要妳现在离开。」
「我救过你,所以你饶我一命。」凤翎点点头,迅速地回头瞥了一眼萧子暮,这一眼,有着留恋。「那么,我以我这一命,换相公的一命,可以吗?」
「翎儿!」萧子暮失声叫出,欺身到她身前,换他护住她。「不要胡说!」他定睛在朱棣身上。「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不需扯上她。」
「不!这是我和他的事,你才是无辜被扯上的人!」凤翎豁出去地将自己的身世揭露。「我其实是张士诚身边勇士『十条龙』的后人,你不也搜查我们好几年了?现在我人就在这里,要杀要刚,划下道儿来吧!」
「妳……」知事情再无转圜余地,萧子暮怅然一叹。「罢了!罢了!就与妳做对同命鸳鸯又如何?有妻如此,我萧子暮再没有任何遗憾。」
朱棣显然非常震惊,吶吶说不出话,不过,他不愧为一国之君,弹指问便冷静下来。见着他夫妻两人生死匪离,深情不渝的模样,自知无论在哪一方面,与萧子暮的这一仗不仅没有赢,反而是灰头土脸的输了。
「告诉我,萧子暮。」剑锋微微朝下,他失去了下手的狠绝。「你那么聪明,一定想得到的,给我一个你们免罪的理由。」
萧子暮无语摇头。理由可以有千百种,但就算他们无罪,朱棣仍是会千山万水的追杀建文及张玉云。与其如此,不如就在这里把事情解决,从此恩消怨散。
凤翎深知他的心意,也约略看出朱棣的矛盾,于是她举起刀,毅然开口:「我们以江湖方式解决。我与你决战,若我胜,你永不再过问我们的事;若你胜,我与相公任你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