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兰花厅吧。如果你,”他看了一眼国良后,将目光转向惠嘉邀请。“还有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很乐意说明。”
“那我们还等什么!”国良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站起身,大步的往门口走去。
川崎峻则殷勤的挽起惠嘉,跟在他身后。
此刻的国良烦躁得无心理会川崎峻对惠嘉的殷勤,虽然他还是很在意,雄性的独占欲使得他将川崎峻视为入侵者,不高兴他与惠嘉太过亲密,但理智上不得不承认,自己没资格计较。毕竟他与姚惠嘉并没有海誓山盟,事实上是连一撇都没有。
三人来到兰花厅后,仆役送来精致的茶具,与三人共同记忆里的兰花图案有田烧一致,这使得惠嘉与国良再次跌进记忆的迷宫里,后者更是心情复杂的瞪着前者看。
“姐姐。”川崎峻示意惠嘉为他们泡茶,她回以茫然。
“做什么?”
这个回答使得川崎峻的满腔期待落空,但仍小心翼翼的问:“你应该会泡茶吧?”
“泡茶?”那两道秀眉几乎快要打结。尽管祖父母常常呼朋引伴泡起老人茶,然而惠嘉就像时下一般的年轻人,对于品茶的兴趣缺缺,哪里懂得荼道!
“还是我来吧。”看她这么困扰,川崎峻认命的接下泡茶的工作,同时悲伤的领悟到心目中色艺双全的姐姐已经不同了。
尽管她依然温柔可爱,但向来为人称道的荼艺与花艺,大抵都随着转世而从记忆裹消失。
他知道不能怪她,却不免有遗憾。
“这荼有兰花的味道哩。”惠嘉闻着浓郁的香气,惊讶的道。
“这是京都有名的兰花茶,台湾的香片也有用兰花制茶。兰花很广泛的被用来做为香料,例如香草冰淇淋中香浓的味道就是由原产自墨西哥的Vanilla兰的果实经发酵后制成。另外兰花还可以入药,中药中相当有名的金线莲就是其中一种。”川崎峻侃侃而谈。
“金线莲是兰花?我以为是莲花的一种哩。”惠嘉惊讶的道。
“那是被它的名称所欺骗。金线莲其实是一种地生性兰花,生长在台湾海拔一千五百公尺以下的阔叶林中。它是很名贵的中药材,可治疗肺病、高血压、蛇伤、肾亏等。但由于它的珍贵,遭到滥采的命运,逐渐面临绝种的危机。”川崎峻解释。
“你懂好多喔。”惠嘉两眼中亮着崇拜的光芒。
“这些书本里都有。但若不是……我大概也不会特别去研究兰花吧。虽然川崎家有多座兰花温室,甚至还为此设了一个专门的研究机构。”
“你还是很厉害。”她狐疑的瞅着他,暗忖他含糊带过的“若不是……”到底是指什么。
“哪里……”
见他蠕动嘴唇似乎打算继续客套下去,国良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已经到达了忍受的临界点,粗鲁的插嘴道:“可不可以说正经事了?”
川崎峻着恼的瞪他一眼,似乎对他打扰他与惠嘉的闲话家常感到不快。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抿紧嘴巴,眼光若有所思的飘向墙面那幅巧笑倩兮的仕女图。
惠嘉也在看那幅画,以一种几乎着魔的心情在注视。
画中的和服少女给人一种恬静优雅的娇柔印象,她不禁要叹息,以自己毛毛躁躁的个性,就算预约下半辈子的耐性大概也及不上人家一半吧。
而那两汪澄明如玉的潭眸,里头充满了笔墨难以形容的神情,表面平静,内心却是炽热无比,充盈着对她正凝视的人的深切爱恋。
仿佛可以体会到她那刻的心情,惠嘉的心房剧烈收缩着,眼光不自主的寻向正瞪着画中少女、神情复杂的胡国良。
万般滋味在两人胸口涌动,那些打算遗忘、不能遗忘的情愫全都回到心间;然而,同样的疑惑在他们脑子里冒出,无法了解混杂着痛楚与甜蜜的情愫从何而来。明明是不相干的生命,怎么会涌上这些莫名的愫绪?
“你们一定都想知道她是谁吧。”川崎峻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惠嘉缓缓回神,诧异的看向他。
“她不是你姐姐吗?”
“以血缘关系来讲,她应该是川崎峻的曾姑婆。”
“什么?”他的回答让惠嘉大为意外,如果画中少女是他的曾姑婆,川崎峻干嘛老冲着与他曾姑婆容貌相似的她喊姐姐?
“这件事说来话长。”他意味深长的道。
“请长话短说吧。”一种无可掩饰的疲累明显浮在国良眉宇间。
他实在是被这一切弄得身心俱疲。
打从与川崎峻见过面后,自己就像被吊在半空中,不能上也不能下。太多的疑惑在心头盘绕,尤其是在经过今天,一幕幕不知打哪来的片段记忆更加深了他心底的不耐烦。
若不是川崎峻一再强调这一切与此次的MTV拍摄有关,他说不定连听都不愿意听呢。他下意识的察觉到这会是个他不愿意去碰触的痛,尽管他并不明白那个痛是指什么。
长话短说?另一方面的川崎峻则无声的重复这四个字,心底升起一抹苦涩。尽管在脑中复习了无数遍,仍不确定可以用短短的几句话说明她的一生。虽然,她的生命是那么短暂。
逆着记忆的河流,他陷进悲伤的回忆中。
第七章
“画中的少女是我曾祖父的妹妹,我曾曾祖父惟一的女儿,川崎兰。”那沧凉的声音几乎不像是从一个才十八岁的少年口中发出。尽管他脸上带着微笑,眼眸中却难掩一抹忧伤。
国良与惠嘉则在听到川崎兰的名字时,同感心头一震。
“为她作画的是我曾祖父在帝大的好友胡逸渊。”
另一个紧接着揭露的名字,如警钟般在两人耳内怦怦作响,激起意识最底层无数残碎的记忆波浪。只是那些刚爬上意识滩头还没来得及被捕捉住的记忆波浪,却被下一波排队涌来的浪涛给覆盖住。狂澜一波接着一波,交错、翻腾,最后只剩下由遗憾、哀伤、心碎与怨恨等情绪混合成的余波在他们心底交互冲击,留下伤痛。
“你们大概猜想到了。”两人的表情让川崎峻的心情低落。“他们的结局是不怎么……圆满,可是你们要相信我,他们是以生命来爱对方,那份情感再真、再美不过。”
“是吗?”国良的语气既冷漠又不屑,交叠在胸前的双手像一道冰冷的墙保护住荒漠一般的心。从记忆深处涌出的痛恨,揉碎了残留的甜美,他的心遂成为一片荒漠。
血色自坐在他对面的惠嘉脸上消失,国良的态度深深刺伤了她。一股混合着激愤的绝望使得心房像被人撕裂般的作疼起来,痛得她浑身颤抖不已,痛得她反胃欲呕。但她仅是捏紧拳头忍住,拚命睁着眼睛,不让灼痛的泪水涌出。
“你这是在浪费时间。”国良像是没注意到惠嘉的不适,声音更加冷酷无情,“这件事跟我们要拍摄的MTV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川崎峻几乎是立刻侦察到惠嘉的痛苦。他急忙倒了杯热茶,起身坐到她身边,将杯子塞进她手里。
“喝口热茶会好一些。”
她沉默的接过,让温热的茶汁冲淡她喉间的苦涩。
国良的眉头则恼怒的皱起,不晓得是在生谁的气。姚惠嘉、川崎峻,还是他自己呢?他只晓得惠嘉表情空洞的默默忍受着那不知名痛苦的一幕格外刺痛他,尤其当他领悟到她之所以会这么难受,多半是他的缘故,而他非但不能搂她入怀安慰,还得眼睁睁的看着另一个男人照料她,一股恨不得撕裂自己的灼苦占领他所有的知觉。
“我知道你很不耐烦,”川崎峻的声音隐含怒气,像是在谴责他不该伤惠嘉的心。“但还是请你忍耐着听完我的说明。我为这次专辑所作的曲和词,是从胡逸渊与川崎兰的故事得来的灵感,MTV的内容也与他们密不可分。所以,不管是为公还是为……私,你都必须静下心听完。”
尽管不情愿,国良还是面无表情的点头表示同意。
川崎峻的神情和缓下来,眸光爱恋的停留在惠嘉脸上,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川崎兰有先天性心脏病,从小体弱多病,生母在生育她后不久过世,当时医生甚至判定她会随母亲而去,但在我曾曾祖父川崎刚延医抢救下,她奇迹似的长到十八岁。对川崎刚而言,女儿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上天的怜悯,他因此更疼惜这个如风中之烛随时都会熄灭生命火焰的爱女。当时他除了这个女儿外,还有名长子,就是我的曾祖父川崎谦。妻子过世后七年左右,川崎刚的事业版图扩大,渐渐的无法兼顾两个孩子的教养与照顾,便接受友人的作媒,娶了出自日本武士世家的小姐当继室。”一家四口倒也和乐融融,数年后,继室为川崎家增添一子,就是川崎明。他从小就喜爱他的姐姐川崎兰,川崎兰也特别疼他,两姐弟说得上形影不离。”
胡国良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孩子的影像,他摇摇头,无法置信在摄影棚遇到的孩子与川崎明有关系。
“川崎谦在十八岁时以优秀的成绩进入东京帝大就学,他在那里结识了胡逸渊。胡桑是中国人,那年暑假,也就是川崎谦二十一岁那年,中日之间正濒临爆发战争的紧张关系。胡桑家里的人都不希望他在这时候返国,无处可去的他就在好友的力邀下,随他返回台湾度暑假。”
他停下来喝了口水,直视向胡国良的冷峻目光中像有电光在闪烁,无声的传达他的不满与怒气,令后者莫名其妙。
“川崎谦的返家对川崎家是件大事,家里的大大小小都翘首盼望他的归来。川崎兰尤其欢喜,她有一年没见到大哥了。午睡醒来后,她决定为哥哥插盆花来庆贺他的归来,便到温室采集需要的花卉,在那里遇见了跟着川崎谦来到川崎家做客的胡逸渊,这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温室中,徜徉在各式兰花之间、如兰般美丽的和服少女影像再次撞进国良脑海,那一瞬间的凛然心动,会合着与惠嘉初遇时的情钟,形成一股炽热的情感暖流热烈的奔流在他的血脉里,威胁着要突破理智的心墙,倾流奔放。胸口蓦地纠结疼痛,他不禁要怀疑,灵魂有可能携着隔世记忆来到另一段人生吗?
一阵与寒意无关的颤抖自他背脊升起,向来红润的脸色苍白了起来,嘴角衔着苦涩的自嘲微微扬起。
这么想是承认这一切是有可能的吗?但不承认就能抹杀掉最近不断出现在眼前的幻影吗?除非他肯承认自己疯了!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电闪而过。尽管不情愿,事实却不容他逃避的逼到眼前,这也使得他更加质疑起川崎峻找上前锋拍摄MTV与广告的用意。
他必须说这一切相当不可思议,即使穷尽智慧,短时间也没办法全盘理解,更遑论接受了。从与惠嘉相遇之后,脑子里就不时冒出一些奇怪的画面。稍早川崎峻以勘查拍摄场地为借口,邀他去温室时,他的神智更陷进短暂的恍惚,温室里的每个角落都有与惠嘉容貌相像的和服少女影像。
她不时停下来整理娇贵的兰花,温柔的轻拭叶片,柔声的对着花儿说话。她的神情是那么娴雅温柔,惹人怜爱,活脱脱是朵倾国绝色的娇兰,深深叩动他心扉,教他情不自禁的为她融化钢铁般的赤子心。
然而,他没有资格拥有她。
当这悲观的想法闪人他脑海里,他痛得清醒过来,并对自己怎会有这些奇异的幻觉错愕不已,慌乱得只想逃开。
但现在他明白了,即使逃得过一时,也逃不掉一世。很多事情惟有勇敢面对方可解决。但问题是,要怎么面对?他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克服所畏惧的沉痛撕开来自前生的旧创?
这番思考让他再度苦笑,他最终还是承认了自己的经历并不是幻觉,而是很源于前世记忆吗?寂然幽深的眼窝像两口没有底的井般,他的灵魂,更是飘飘荡荡的不知该往哪里靠。他到底是谁?胡国良是确定的,胡逸渊呢?
兰花厅里的气氛显得静寂,川崎峻并没有急着说完故事,而是耐心的等待他的客人消化他的话。他看得出来胡国良正在做挣扎,惠嘉也陷进沉思。他能理解两人的心情,如果不是前世的记忆未曾离开过他,他大概也会像他们一样没办法接受吧。
“后来呢?”等了许久都没听到下文,惠嘉主动询问。
川崎峻见她神情平静便再次开口。
“川崎兰当时并不知道她大哥已经回来了,见到胡逸渊这个陌生人时吓了一跳。幸好她的小弟跟在胡逸渊身后进来,他见过兄长带回来的大哥哥,便热切的为两人做介绍。美丽纤弱的川崎兰很快吸引了胡逸渊,高大有才华的胡逸渊也吸引了情窦初开的川崎兰,但他们只敢在心里偷偷爱慕对方,并不敢说出口。但随着川崎谦常常要随父亲去谈生意,胡逸渊总是落单,川崎兰与他相处的机会增多。那时候男女独处虽是不恰当的,不过他们之间常常有个川崎明,加上又多半在川崎府内,倒没人多说什么。一次,川崎兰在树下捡到一只雏鸟,胡逸渊为她爬上超过两层楼高的榕树,却在放置好雏鸟时,攀附的枝条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摔下来受伤,被送到医院里。川崎兰很为此事自责,在这种心态下,她在到医院探望胡逸渊时,情不自禁的表露出少女恋慕的心情,胡逸渊深受悸动的向她承认自己也早就喜欢上她,两人的情感自此明朗化。”
说到这里,川崎峻停下来喘口气,注意到他的听众在被他的故事吸引住的同时,偷偷的看着对方,那眼神分明隐含对彼此的情意。看出这点后,他心里升起一种既欣慰又感怅然的复杂情绪。
“川崎一家人对这件事乐观其成,尤其是川崎刚。爱女的生命如风中之烛随时都会消灭,要是能在走之前,尽情享受被爱的幸福,她的生命就不会有遗憾了。然而世间事未能尽如人意,日本在台军部忽然发出逮捕胡逸渊的命令,使得后者匆促逃离川崎家。原来胡逸渊竟是中国方面的间谍,他在东京时暗中收集日本军方的情报,这次到台湾也是为了相同目的。可叹川崎一家竟然被他利用。”
国良面露不豫之色,觉得利用两字太过沉重。
“你不要不高兴,以川崎家的立场的确会如此想。”川崎峻解释。“尤其是我曾祖父川崎谦,胡逸渊的举动可说是陷他于危险之境。要知道川崎家向来对日本侵华举动不以为然,川崎谦的生母又是出自台北有名的世家,他有一半的华人血统,使得他备受怀疑。幸好他继母的兄长在军部颇有影响力,才免了牢狱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