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长歌轻咳了一声。
梅影微微一震,干涩地笑了笑:“说远了。韦公子,想必你也猜到了,我做了这么多事,为的只是一个人。”
韦长歌道:“夫人说的,是吴钩吧。”
梅影还没说话,无恙已喝道:“韦堡主,我敬你是客,你却为何一再出言不逊?”
韦长歌正要开口,苏妄言悄悄移到他身后,低声道:“无恙心里明白,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还是让金夫人自己说吧。”
梅影叹道:“无恙,韦公子没有说错。我给自己取名梅影,是为了吴钩;我嫁给金砾,是为了吴钩;就连当年收养你,也是为了他。”
一时间,房间里分外安静,各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辩。韦长歌向无恙走了一步,想说点什么,被苏妄言一拉,还是放弃了。
无恙呼吸急促,蓦地大叫道:“你骗我!你骗我!你是骗我的!”
梅影摇头道:“我没有骗你。当年我告诉你我救你,是因为曾受过你父亲的救命大恩,其实,我根本从来就没见过关城。我救你,为的,只是吴钩的一句话。”
无恙双肩一震,他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她亲口承认还是大不一样,一时间,竟是五内俱焚,半晌,才哑着嗓子挣扎着道:“为什么?”
梅影低声叹道:“我原本希望,一辈子也不用告诉你这件事的……”
“我说过了,我原本是云贵边境的一个苗族女子。苗人群聚而居,或依山,或傍水,分为许许多多个寨子,等闲不与外界交通。我们这寨子,情况又更加特别,我们住在比普通苗人更偏僻更隐蔽的深山里,别说山外的汉人了,就连其他苗人都不敢和我们来往,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
“哦?”韦长歌打断道:“那是为什么?”
梅影却不回答,侧过头看了一眼管云中。
云中不由瑟缩了一下。
苏妄言微笑着向韦长歌道:“你忘了捕快李天应是怎么死的了?我猜,夫人这一支怕是会些特别的手段吧?”
梅影浅浅一笑算是默认,接着道:“我从小在那种深山老岭里长大,最喜欢缠着老一辈的人讲外面的事给我听……那个时候,我总希望能生出翅膀到外面看一看,唉,现在想起来,反倒希望能回到以前那些快活的日子,一辈子呆在山里,哪儿也不去……”
“有一年,我终于求得父亲同意,跟着外出办事的兄弟长辈出了一趟门。回程的时候,要经过一处山谷,我跟在马队后面,走着走着,看见路边的草丛里露出一截衣角。我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躺在那里,我以为他死了,吓得尖叫起来——但,就是那一刻,他却突然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
梅影的声音微微发颤,透着几分回味、几分欢喜,脸上笼罩着一层莫名的光彩,看来更加不可方物。
“他的脸被血污了,但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唉,那年我才十五,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我便再也忘不了!他不知道,从那时侯起,我的心里就有了他了,再也容不下别人。这么多年了,每天晚上做梦,我还是会梦见他睁开眼睛看我的那一刹那,他的眼睛亮亮的,都是光,被他的目光扫到,就像是浑身都要烧起来了一样!我的手,一面发着抖,一面轻轻地把他抱在怀里,擦去他脸上的血。他长得真俊,我几乎觉得连自己的发梢都烫起来了!他伤得很厉害,又中了剧毒,本是万无生理的,却偏偏叫他碰到我们,莫不是上天注定要我和他一世纠缠?……我们把他带回去,我每天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前照顾他,那时侯,我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经是远近公认的美人儿了,总有许多年青小伙子围着我献殷勤,送来各种贵重礼物讨我欢心,但我都不稀罕,我只盼着他早早醒过来,对我笑一笑,和我说说话。”
“他昏迷了整整两个月。他快醒的那两天,总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梅影压低了嗓子,却是学着对方的语气,轻轻地喊着:“小思……小思……”
她虽是女声,但语气却学得极像,一听便知道是病中人的呓语。韦长歌听到“小思”二字,他听过苏妄言转述老七的话,知道吴钩就是这么称呼君思的,不由转头看向苏妄言,哪知苏妄言也正微笑着看他。
韦长歌看他眼角含笑,没来由的,就想起那个过去了的夏天里自己也曾是这样的叫着苏妄言的名字,突然间,只觉得心上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划过了。像是为了掩饰心头动乱,他小声说了句“他对他这个师弟倒还真不错”,便忙又回头听梅影说下去。
“小思!小思!”梅影惨笑道:“我坐在床边,他每叫一声,我的心就又被刺了一刀!他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我‘小思呢,他在哪里?’我听在耳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但他醒了,我又比什么都欢喜……”
她停下来,望向无恙,半晌幽幽地道:“他就是吴钩。”
无恙本来和云中一起坐在角落里,这时霍然立起,死咬着牙关,却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梅影自顾自地接着道:“问他怎么受的伤、从哪里来他也不肯说,只是急着要走。我还当那个小思是他心仪的姑娘,忍不住问他:‘我知道,你是急着回去见小思,是么?’他一愣,就不作声。我气苦,又说:‘她是你的意中人?你为什么只记挂着她,却连正眼也不肯看我?’他回答说:‘君思是我师弟,我们一起逢难,如今他和师父生死未卜,我又怎么能不担心呢。’——原来那个小思是他的师弟,我正松了口气,又有点不好意思,讷讷地道:‘原来他是你师弟……’吴钩却接着说:‘妹子,你人漂亮,心地又好,你将来的夫君可是有福了。’我听了,就如五雷轰顶一般,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又惊又怒,问他‘你不要我?!’”梅影想起往事,忍不住闭上眼睛——二十多年了,她无数次想起当日情景,一怒一笑历历在目,两人说过的话,也一字一句都牢牢刻在心里。虽然明白这一切都已经是陈年故事,也知道流光抛洒芳华永逝,只是无奈心上旧伤总如新创,每每揭开都会痛得淋漓——“哈,那时侯,我可从来没想过天底下竟然有男人会拒绝我!他沉默了好一会,经不起我一再追问,最后终于承认他早有了恋人。我嫉妒得发疯,连声质问:‘她是谁?你为什么宁愿要她也不要我?她难道比我还好看吗?’他点点头说:‘你说的不错,就算以天下之大,只怕也再难找到一个比你更美的女子。你很美。但在我眼中,还是他最好看。”
她说到这里,韦长歌和苏妄言俱是心头一荡,彼此都想起那日在岳州城外吵架的事来了。
——“其实你又何必生气?在我眼里还是你最好看。”
苏妄言像从未见过似的凝视着韦长歌,当日他似是随口道来,他听着,也不在意,但,到了这一刻方才淡淡的,有了些许味道……
梅影道:“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我不能瞒你,这辈子我就只喜欢小思一个,我也只有他一个。妹子,是我对不起你。’我呆住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知道自己还活着——我曾幻想过无数次,如果能为他所爱该是多么幸福,可我从没想过,他喜欢的竟会是个男人!……我整个人都崩溃了,发疯似的痛哭起来,但哭有什么用呢?哭完了,眼泪一抹,还是喜欢。我于是送他回去,等到了我才知道,原来他是那家的人,怪不得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无恙干涩地岔道:“那家?”
韦长歌忙趁机把这些日子查到的吴钩的来历简略地跟他说了一遍。
无恙听了,皱眉道:“既然吴钩向来足迹不履中原之地,我家和他又有什么恩怨?为什么要血洗我关连两家?莫非是受人所雇?——噫,也不对啊,我爹知道他的名字,分明是认识他的!”
众人皆是一怔,换了个眼色,都不知该如何跟他说明。
最后还是梅影低声地道:“无恙,其实……其实你本不姓关。”
“……什么意思?”
梅影无声地叹了口气:“君思——是关城来中原前的名字。”
无恙像是一时没有明白,他疑惑地眨了眨眼,嘴唇动了动,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哑着嗓子道:“你骗我!”
韦长歌道:“无恙,你姑姑没骗你。你父亲关城,就是当年的君思,他何止是认识吴钩,他们俩根本就是艺出同门的师兄弟!”
无恙死死咬着下唇,面上神情显是不肯相信。
梅影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关城和君思的的确确就是一个人。你一定很奇怪,既然是师兄弟那吴钩又为什么要杀你父亲,是不是?”她轻轻叹了一声,看着无恙道:“这些年来我早就把你当成了自己的亲骨肉,我只盼你能忘记一切前尘往事,把以前的一切当作一场噩梦,这些事,我原本是不愿意告诉你的……你若是不再追问,便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无恙苍白着脸,低声道:“我要你告诉我。”
梅影顿了顿,微微点头,道:“当年,他担心师父师弟的安危,所以等他略好了些我就送他回去。他族里的人告诉他他师父师弟都已经遭了不幸,君思甚至连尸首都没能找到。他听了,好半天只是纹丝不动地站着,也不说话,眼泪却像线一样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劝他,他也像没听到。整整三天三夜,他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我也陪在旁边,三天三夜没有阖眼。到第四天上,他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说:‘你担心我会寻短见是不是?’我忍着泪回答他:‘你这样总是对身体不好。’他点了点头,道:‘你放心。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事,心里却比前些日子明白了些……’他突然笑了笑低声说:‘天涯海角,我总是要报这个仇的。’那以后几年,吴钩果然四处打探,却一直没有消息。有一年冬天,他突然来我家找我,说已经知道了仇人的下落,特地来跟我辞行——他总算没忘记我!我高兴极了,让他报了仇快点回来。吴钩听我这么说,却出了一会儿神,回答说他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心里想着,他虽然喜欢君思,但君思毕竟已经死了好几年了,等他为师父师弟报了仇,也许便不会再记挂他了。于是便大着胆子,说:‘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你!’他一愣,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又强笑了笑,道:‘等我真的报了仇,也就不想活了。’他走了之后,我怎么也不放心,便连夜追上他,和他一起到了中原……但到了中原没多久,他就甩掉我一个人走了,后来就听说岳州离鸿山庄出了事。我立刻就明白是他做的,除了他,普天之下,又还有谁有这等本事?我还没赶到岳州,和关家有姻亲的连家也遭了灭门。两件案子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我在路上听到消息,这才想到原来关城和连伐远就是害死他师父师弟的仇人。”
韦长歌听到这里,轻声叹了口气,道:“吴钩虽然对仇人恨之入骨,但灭人满门、殃及无辜也实在太过残忍。”
梅影冷笑道:“你们中原人假仁假义,我若恨一个人,也是会连他亲戚妻儿一并恨上的。”
韦长歌一笑,心道:“吴钩再怎么杀人放火,在你眼里只怕也是天经地义。”
她已接着道:“我想起那天他来辞行时说的话,生怕他真的随君思去了,一个人在中原到处打听他的下落,后来我就到了苏州——”
无恙突然插道:“您就是在那里救了我的。”
他的神情又像是哭又像是笑,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梅影也是一窒,良久才颤声道:“是啊,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你的……——我到了苏州,依然没有找到吴钩,我忍不住想,也许他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就算我这么天南海北地找他,也永远见不到他了。那些日子,这样的念头我有过许多次,但这一次,我才真的心灰意冷,就准备回去了。那天夜里,我听见有人在客栈的门外轻轻地喊我的名字,我开了门,竟然是他站在那里!我欢喜地就要跳起来,他神色古怪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做了个手势让我跟他走。夜已经深了,路上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月光照得街道亮亮的,我走在他后面,感觉像走在梦里一样,心里有许多话要告诉他,到了嘴边,却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带着我来到了一间破败的土地庙前,庙里横七竖八睡着些乞丐,有老到胡子头发都全白了的,也有才八九岁大的。他拉着我走进去,轻声说:‘你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角落里有个孩子蜷成一团睡在地上,那孩子不过十岁左右,身上的衣服也已经破烂不堪。我道:‘是个孩子——这孩子怎么了?’他定定地看了那孩子半天,转身跪在我面前,他说:‘妹子,我求你件事!’我一时手足无措,急忙伸手去扶,他却不肯起来,只说:‘妹子,我求你带这孩子回去,好好照顾他!’我道:‘你要我照顾他?这孩子……这孩子,他是什么人?’他的眼睛直盯着那孩子,低声道:‘他叫无恙,是离鸿山庄唯一的后人了。’我问:‘关城和连伐远不是害死你师父师弟的凶手么?大哥,你怎的还要照顾他的孩子?啊,我知道了——那两件案子原来不关你的事?!’吴钩摇了摇头道‘不,关城他是我的仇人没错,那两件事也都是我所为。’我更加混乱,连声追问。他终于抬起头来,说:‘这孩子姓关,但他也姓君——他是小思的儿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似笑非笑,却又比哭还难看——唉,他那样的表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不知谁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叹息,梅影停了片刻,接着道:“我‘啊’了一声,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关城就是君思,君思就是关城!原来,就算君思那样对他,他也还是忘不了他的小思!他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照顾君思的儿子!——我什么都明白了,我又急又怒、又伤心、又绝望,五脏六腑都像被谁揉碎了似的,痛得纠结在一起,那一刻,真想就这么死过去算了!但是我看着他,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是那么伤心,我又怎么能……我终于答应了他。他高兴极了,说这个孩子虽然是孤儿,但往后也就不怕被人欺负了。我颤着声音问他:‘那你呢?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想了想,道:‘仇已经报了,小思也死了,我原本打算下去陪他的,但,我不能放着他唯一的一点骨血不管。无恙长大了,必是要来找我报仇的。我且等到那个时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