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牡丹是个十分细致的女人,并不能说多漂亮,却很有风情,一副白金细边的近视眼睛,使她看来斯文,也掩藏了不少眼中的狡猾,一眼望去,她是个精明又工于心计的女人!
‘大小姐,三小姐,“白牡丹也跟着丫头们的称呼,当着人面,她客气得十分虚伪。”快请坐啊!“
小怡看小曼一眼,示意她一起坐下来。
“爸,大哥的事你不能不管,”小怡开始说,“他不仅在外面赌钱,还要和——个戏子结婚!”
小曼偷看白牡丹一眼,她真行,小怡当她面说戏子,她也绝不动容。
“你妈妈会管!”云老太爷不感兴趣地,“而且——他也那么大了!”
“妈妈很生气,”小怡也颇有一套,就是不正眼看白牡丹,一副不放她在眼里的模样。“她不赞成!”
“不赞成就叫培元算了,犯不着生气!”云宗炎说。
“妈妈生气不全因为大哥,是为了别人的闲言闲语!”小怡直率地说。
“谁在闲言闲语了你妈妈就是耳根软!”宗炎摇头。
“是啊!谁那么无聊说闲言闲语”白牡丹做戏的工夫真是一流。“是夫人多心吧”
“我们当然知道谁说了什么下流话,”小怡也不示弱——她一心想替母亲出气,母亲是老实人,怎么斗得过狡猾的狐狸精白牡丹呢“爸,你不能太不管事,太偏袒一方了!”
“我没有偏袒啊!”宗炎不解地,“谁说了闲话我可没听到什么!”
小怡冷冷地哼一声,斜睨着白牡丹,不再言语。
白牡丹是经历过五湖四海、见过场面的人,她早知道小怡是针对着她而来,对小怡,她没有必胜的把握,她知道宗炎看重小怡,而且小怡目前掌管着整个云家。她很能见风使舵,不用硬功改用软功。
“哎——大小姐是不是误会了我”她说得好真诚似的。“我知道戏子在你们眼中是低微的,我也知道你们看不起我,大少爷要结婚,我怎么敢有任何意见呢我连话都不敢说,大小姐千万别误会了!”
小怡仍是冷冷地哼着,她绝对相信巧云说的。
“小怡,阿姨的确没说什么,我可以证明,”宗炎打圆场。他并不老糊涂,而是不想有麻烦。“叫你妈妈别生气,我——教训培元就是!”
当着父亲的面,小怡也不能太过分,见好就收,她也很了解目前情势。
“大哥回来我们叫他来见爸爸!”小怡不再多说。
小曼看小怡,她是为另一件事而来。轮到她了吧
“爸爸,我有一件事请你帮忙,学校里的!”她说。
“说吧!”云宗炎接过白牡丹递过来的一支烧好的烟枪。
小曼想一想,慢慢说:
“一些同学组织一个歌咏团,想到附近的县市去巡回演唱,他们需要经费!”
白牡丹缓缓地躺下来,她聪明地表示出不过问云家钱财上的事。
“经费,要我出”宗炎有些心不在焉。
小曼皱皱眉,她强烈地感觉到,父亲和以前比较是变了许多,他的兴趣似乎只在那小小的烟枪上。
“他们都是流亡学生,没有钱,而且——为激励士气而演唱,是替国家出一点力,”小曼颇为不满。“不只是玩玩的,我也要参加!”
“你参加那些流亡学生”宗炎颇感意外地。
“我们需要经费,请你答应支持!”小曼不回答却是继续说,她奇怪,父亲怎么变得如此陌生了
“支持——好吧!”宗炎无所谓地,“我会吩咐培元,你叫他给钱好了!‘
“谢谢爸爸!”小曼也不多说,拉了小怡一起站起来。“我们下楼了!”
“好,好,”宗炎也缓缓靠下来。“叫你妈妈别生气!”
小曼摇摇头,大步走出那烟雾弥漫的房间。
“爸爸怎么变成这样了”小曼痛心地,“我几乎——不认识他!”
“白牡丹把他改造了,”小怡苦笑,“她是个厉害的女人!”
“她——白牡丹到底想怎么样”小曼担心地,“她——还想要什么”
“钱,当然是钱!”小怡也是忧心忡忡。“本来她完全没有机会,但——大哥不争气!”
“她会胜吗”小曼问。云家,总不能败在那样一个唱戏的人手上啊啁。
“还有我们!小曼。”小怡自信地笑一笑。
从小怡的笑容,小曼重新有了信心,她想起歌咏团——
“姐,我终于能为这时代,为我们国家做一点事了,”她突然兴奋起来。“我要亲自去体验真实的一切!”
“为什么”小怡不懂,在内心的感情和思想上,她们姐妹是绝对不同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宁愿去奔波、流浪”
“你不觉得那很有意义”小曼反问。
小怡凝视小曼一阵,虽然依旧不懂,不解,却微笑了。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但并不表示你错或我错,”她很理智地说,“我也希望战争快结束,我也希望全国同胞的士气被激励,只是——并不一定要亲自参加行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宁愿出钱!”
“我不同,我要又出钱又出力,”小曼热烈地,“我常觉得无聊,空虚,但当我决定参加他们歌咏团,你知道吗姐姐,我整个人都充实起来!何况,我们只在大后方工作,比起战场上的人,我们幸运多了!”
“文翔已经在战场上了,”小怡说,“我的工作只是照顾他和念文,我觉得——这也是爱国的一种!”
“也好!”小曼俏皮地,“你照顾和支持一个战士,在精神上,也许比我更有意义!”
“你呢,不是一样吗你忘了康柏”小怡说。
康柏小曼怔一怔,似乎,今天第一次记起他,看看表,这个时候若不出任务,他该来了吧
“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小曼嘴硬。
“问你自己!”小怡笑着走开。
小曼的心情无端端地又沉重起来,为什么康柏,或是——云家渐渐明显了的纷争
前线的战事依然吃紧,看不见尽头的战争使人心更疲惫,更麻木,成都的人们连对那一天数次的警报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紧张了,生死由命,不是吗
只有一群年轻人依然火热,他们没有钱财,没有地位,没有权势,他们却有热烈和强烈的爱国心,他们都是离乡背井的流亡学生,他们也曾消极、苦闷和软弱过,但是,他们终是振作起来,真正地振作起来。他们决定用他们的热血灌注在歌声里,去激励疲惫的人心,去唤醒人们麻木的感情和意志,他们十分努力地去做了!
虽然学校期终考将至,他们却愿意抽出更多的时间练习合唱,得到小曼一句“我父亲全力支持”的话,他们全体情绪高涨,他们热切兴奋地安排行程,他们觉得——他们肩负起十分重要的任务,他们要用他们的歌声去唤醒民心,激励士气,他们是真正投入了这时代的洪流!
他们——也包括小曼!
小曼不曾把这件事告诉康柏,这是学校里的活动,她很少对康柏提这方面的事,而且,她有意给康柏一个意外的惊喜,她在想,当那一天她站在台上唱出激励人心的爱国歌曲时,她才要告诉康柏,她从温暖舒适的家中走出来,她已放弃那人上人的云端生活而走下来,她已在真正体验这时代,她已真正的加入了这战争——也算战争吧她已——和他并肩作战了!
她内心十分兴奋,表面上却力持平静,她每天忙着上课,忙着练歌,忙着联络和计划一些事——她是帮吴育智的忙,吴育智显然是那群年轻人的领袖。虽然她忙得团团转,连和康柏相聚的时间也减少了,她却觉得生活充实而有意义。
这些日子来,她不再注意别出心裁的打扮,她甚至穿得更朴素,以免在那群年轻人中显得特别。不再逛春熙路,不再看电影,甚至康柏基地的一个舞会都没有参加。她用很多时间留在学校,吃学校里的大锅饭,和吴育智他们坐在学校门口的茶馆里聊天——当然,他们聊的离不开歌咏团的事。她似乎已变了一个人似的!
考试终于到了,歌咏团的事也安排得差不多了,大家决定休息一星期,等大考结束后就预备出发。小曼也收拾了心绪,下了课就预备回家看书,好久没有这么早离开学校了,她觉得很是不惯!
在校门处取了脚踏车,扣紧了深蓝色的呢大衣,拉一拉脖子里的浅蓝色毛围巾,突然看见对面街沿站着一个人,又熟悉又陌生,似乎在她心中又似乎离她好远的一个人,康柏,他不在家里等,站在这儿喝西北风
“你怎么了”小曼强抑心中那抹好特别的情绪,她走近他,看见他阴沉的脸色。
“等你!”他说。神色怪怪的,连笑容都没有。
“怎么不在家里等”她淡淡地笑。努力排除心中特别的情绪,是他们这些日子太疏远了吗
“你每天都回去那么晚,看你几眼我就得赶回部队!”他用手指轻揉冻红了的鼻尖。“站在这儿——至少能陪你一起回家!”
小曼心中一阵轻颤,一圈圈的涟漪扩大了。这些日子她忽略了康柏,她忽略了爱情,她心中燃烧的是另一堆炽热的火焰——康柏的几句话,引回了她的爱,她埋得很深的感情。突然之间,她有些歉疚!
“你是在埋怨我吗康柏!”她柔柔地看他一眼。
“不,我想你!”他凝视着她,没有笑容,没有任何表情,却有着不曾出现过的严肃和认真。
康柏终于严肃和认真,他还说——哎!小曼的心一下子又乱又迷糊,又有丝甜滋滋的。
“我——好抱歉,”她垂下头,不敢正视他,她怕感情就此泛滥了。“我忙!”
“我知道!”康柏又用手指轻抚眉心。他今天一直在做一些小动作,他想掩饰什么吗“我知道!”
“康柏,你今天很特别!”小曼停下脚步。
“是吗”他闷闷地接过她的脚踏车。“我——觉得好无聊,对什么都没兴致!”
“怎么了”她关切地仰望他,他脸上有些压抑的神情,压抑什么呢“没出任务”
“有!警戒,出任务,投弹轰炸,返防,太机械化了,我受不了!”他眼中有一抹暗暗的红。
“别忘了我们在战争中!”她提醒。
“战争中也该有生活,”他推着她的车子往前走。“生活,有生气,有活生生感觉的生活!”
小曼皱皱眉,她从来没有见过康柏如此,这叫作不平衡吗,因为她的疏远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晚回家,学校里真的忙!”她说。
“和那个叫吴育智的流亡学生”他看她一眼。
“吴育智!”小曼一怔。他怎么知道“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康柏自嘲地笑笑,“也许是时髦吧富家女和流亡学生,很动人的!”
“不许胡说,康柏,”小曼正色说,“我并不需要向你证明什么,但——和他们在一起,绝不是为时髦,动人!”
康柏摇摇头,笑了。
“看我说了些什么”他再摇头,用手拥住小曼的肩。“我只是来接你回家的!”
小曼也无意识地摇头,他们之间似乎真的离得远了,这——不是她所希望的,参加歌咏团并不是放弃爱情,她是爱康柏的,她不想失去他!
“康柏,你心理不平衡!”她放柔了声音,轻轻地依偎着他。
“是吧!”他笑,很自嘲地。
“希望我们之间不要有误会,好吗”她说。
“没有误会,”他拥紧她一些。他心中是有着不平衡——但这不平衡又怎能向她说明 “小曼,陪我走走,随便去哪里走走,好不好”
他是显得那般苦闷,这使她吃惊。苦闷,为漫长的战争为那不握在自己手上的生命或是——其他
“好!‘她放开了还不曾温习的课本,她不能任康柏这样。”告诉我,是不是想家了“
“想家”他呆了一下,笑起来,“除非在做梦的时候,我很少想起母亲!”
“把她接到成都来吧!”她说。他虽不承认,她却认定了他是想家,就像那些流亡学生一样。“接来又怎样”他忧郁地。他简直和平日完全不同了,他的开朗活泼呢,他的洒脱风趣呢“像我今天不知道明天是否还活着的人,谁照顾她,不如留在老家还好些!”
小曼深深吸一口气。
“康柏,你——畏惧了”她轻声问。
“不,”他肯定地摇头。漂亮的脸上一片令人心颤的肃穆。“我并不怕死亡,只怕活着的人跟死的一样!”
“我不明白!”她疑惑地。
“我要活生生的生活,就是这样!”他说。
“我不知道你的‘活生生的生活’是指什么!”她说。
“我——”他脸上掠过一抹奇异的红晕。“很难解释,或者有一天你会懂!”
“现在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她第一次有了表示。
“小曼——”他动情地。但——终是讲不出口,怎么讲呢对小曼!
“康柏,我发觉你内心有很多隐藏着的东西!”她说。
“是吧!”他不置可否。“隐藏得我自己也找不到,也不能了解!”
“你真是这样复杂”她娇俏地问。
“谁知道呢”他不再说下去。
慢慢地往前走,前面不远的转弯处就是金安慈的家,他们心意相通地互望一眼,笑了。
“你想去吧”小曼指一指。
“算了,我怕再碰到那个潘明珠!”
康柏摇头。
“她并没有得罪你啊!”小曼笑。
“不谈她,小曼——”康柏把话题拉回来。“有没有任何可能——令你放弃学业”
“放弃学业”小曼心念电转,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但装着不懂。
“是!有可能吗”他认真地追问。
“有吧!”她想一想,聪明地说,“像战火逼近成都,学校被迫停课时!”
“我是指——另外的,不是战争的原因”他说。
“那——不会吧!”她不很肯定地,“念完书对我是很重要的事!”
“‘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他说,“譬如有一件比读书更重要的事呢”
“投笔从戎‘她半开玩笑。
他轻轻叹一口气,不再追问。他不笨,他知道再追问下去怕也不会有结果的!
“为什么——叹气”她问。
“说不出原因,”他无可奈何地,“小曼,我近来觉得空虚,对什么事都没有信心和把握!”
“为什么会这样”她很惊讶。
“不知道,”他闷闷地,“我好像觉得——我没有将来!”
“什么话!”小曼心中一凛。
她记得之翔说过,许多飞行员出意外之前都有预兆似的,有的预先安排了后事,有的情绪低落,怕上飞机,有的甚至把妻儿都交托队友——康柏这么说,难道——难道也是什么预兆
“小曼,其实我什么都不怕,”他突然轻松地笑了,轻松得好突然。“只怕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