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把手伸向他,他们互相紧紧地握一下,刚才那丝奇异的情绪和不自在完全消散了。吴育智很感谢小曼及时打断他的话,否则,更难堪的该是他自己呢!
“谢谢你,吴育智!”她说,“订婚时,我会请全体队员参加宴会的!”
“一言为定!”他仍然笑。“小曼——康柏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得到了你!”
“你呢我一直以为你和陈小秋很好!”她也笑。
“小秋”他皱皱眉,脸上神色好特别。“我一直很喜欢她,可是——没有希望!”
“怎么说”小曼颇觉意外地。
“你慢慢会知道!”他摇头。“去睡吧!明天一早起床,还得坐一整天的汽车回成都呢!”
小曼优雅地挥挥手,走回女孩子住的大房间。在团体生活中,小曼从不愿使自己特殊化,虽然她可以自己住一间而任何人都不会有异议,她却愿意和大家在一起,她这才是真正的体验生活,真正把自己投入这时代!
大床上睡着三个女孩子,还有几个打地铺,小曼情愿打地铺,木板床上不时钻出来几个跳蚤,真使人受不了呢!
她轻手轻脚地把墙角一卷被褥摊开,又在角落里换了睡衣,反正又黑,大家又都睡了,也不必怕什么难为情了,就在她换好衣服转身之际,突然发现一对睁开的眼睛,她下意识里吃了一惊。
“现在才回来”躺在那儿没睡着的人问。
“陈小秋”小曼松了一口气。“你还没睡”
“睡不着,”小秋轻悄地爬到小曼的地铺上来。“我在担心你会不会出事!”
“怎么可能呢”小曼悄声笑了。“明珠是——朋友!”
“太盛气凌人,好像要一脚踩扁你似的!”小秋说。
“她就是那个脾气!”小曼不愿深谈。“刚才我们还讲起你!”
“谁你和吴育智”小秋的声音很紧张。
“嗯,他说——很喜欢你!”小曼想帮帮忙。
“是他告诉你的”小秋的长辫子放开了,长发披在肩上,看起来成熟些。“他还说什么”
“他说——没希望——”小曼在黑暗中注视小秋的眼睛。“你不喜欢他”
小秋抚弄着睡衣角,好半天,才慢慢摇头。
“我——也不知道!”她轻轻叹一口气,“我和育智是同乡,又一起逃难来成都,他一直都很帮我,很保护我,很支持我,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今天在哪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我很感激他,也——很喜欢他,只是——”
小曼不出声,也不催她,静静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战争这么长,也不知道还要延长多久,三年、五年都不一定,”小秋终于又说,“如果有家、有亲人又不同,现在我们都像无根的浮萍漂在水上,没有保障,没有基础,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我要考虑更多些,因为我已经走了太长、太苦、太艰辛的路!”
小曼听不懂,这和感情有什么关系
“我还有一个男朋友!”小秋大眼睛里光芒一闪,很是落寞,又很是矛盾。“他已经三十七岁,比我大许多,但——他是司机,滇缅公路的司机!”
“哦!”小曼点点头,明白了。
谁不知道滇缅公路的司机富有呢他们走一趟可以赚到别人几年赚得的钱,虽然他们本身可能没有什么教育程度,可能他们又老又丑,但——小曼的确听到许多大学里的女孩子趋之若鹜,不惜抛弃一切去追求他们,只是为贪图好些的物质享受——
小秋也是这样看来她不像这样的女孩啊!
“我并不喜欢他,更不爱他,但他对我很好,很好,每一次回来都带不少东西给我,对我很体贴,”小秋矛盾地,“你也许不会明白一个苦透了、苦怕了的女孩多么急需一个温暖、安定又富足的家!”
“我了解你的感觉,”小曼正色地,“若你真嫁给他,你会快乐吗”
“我不知道,”小秋泫然欲泣, “他向我求过婚,我一直没答应,原因就是为这个!”
“吴育智难道没有一点表示”小曼问。
“我相信他了解我的感觉和想法,”小秋吸吸鼻子。“他一直默默在一旁,他从不表示任何意见,我知道,他是要我自己考虑!”
小曼心中难受,她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帮他们,感情真是没有一帆风顺的吗物质享受真能压倒感情她想到自己,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没有经过逃亡、流离,没有经过贫穷、饥饿,更没有受过感情打击,是太幸运了,愿这幸运——长驻!
“还有一件事,那司机——已经有一个太太了!”小秋又说。
“什么”小曼几乎跳起来,这是什么话已经有一个太太“那你还考虑什么难道你愿意做——”
“黑市夫人”小秋替小曼说出来。她无奈地叹息,摇头。“你是人上人,生活在云端里,你不知道,战争中有时候——廉耻也得抛弃!”
“小秋,听我说,”小曼一把抓住她的肩。“快点拒绝那个司机,否则你一定后悔一辈子,你和吴育智——我请爸爸帮你们,好不好”
“请你父亲帮我们”小秋呆了,怔怔地望住小曼,不能置信地,“但——但我们怎能接受平白无故的,而且——好多流亡学生都需要帮忙,你怎能帮得完”
“只要你们肯接受,我爸爸一定愿意的,”小曼眼中发出异彩,她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她不能忍受小秋做司机黑市夫人的事。“我不认识每一个需要帮忙的流亡学生,但只要我看见,我知道,我一定尽力!”
“小曼——”小秋伏在小曼肩上,突然哭起来。
“别哭,别伤心,”小曼轻轻拍拍她。“你已经决定拒绝那司机了是不是是不是告诉我!”
“小曼,”小秋直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怎么会这么好”
“明天一早我就告诉吴育智,他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小曼兴奋地,好像是她自己的事一样。“你叫小秋,我家女孩子也都叫‘小’字,我要妈妈收你做干女儿!”
“小曼——”小秋还是拼命摇头。“这件事——慢慢再说,我还要——考虑!”
“考虑”小曼当场被浇了一盆冷水。难道小秋真是贪图那司机的钱
“育智——他不是肯随便接受帮助的人,我了解他,”小秋说,“他情愿饿死也不肯求人,而且——而且——我们从没有谈过感情的事!”
“他亲口告诉我喜欢你的!”小曼急急地说。
“喜欢——不是爱!”小秋仍然摇头。
小曼呆怔半晌,认真地拍拍小秋。
“明天我去问他,我一定要他说出来!”她说。
小秋无奈地苦笑一下。
“这一星期来——我发觉他根本不注意我,”她说得好意外。“他的视线总跟着你转,你——明白吗”
“小秋——”小曼简直啼笑皆非。
原来小秋误会了她,原来小秋睡不着是因为她和吴育智还没回来,原来小秋爱吴育智已是那样深,深得任何女孩子都会引起她的妒意,小秋——哎!怎么说呢
“他有权爱你,你又漂亮又好——有富有的家庭,”小秋慢慢说,“我和司机——对他对我都好!”
“小秋,”小曼真想打她一巴掌,打醒她的胡思乱想。“我——现在不跟你谈,明天你就会知道!”
“小曼!”小秋怔怔地。
小曼倒在地铺上,蒙起头来睡,再也不理小秋。
她已经有了决定,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六章
康柏、之翔、邢树人、韦震他们大伙儿正在寝室里讨论下星期全中队放假去灌县旅行的事,你一言、我一语的讲得兴高采烈时,康柏接到小曼的电话。她已经从重庆回来了!
“我立刻来,等我!”他兴奋地嚷着,“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跟你商量!”
“你不担任警戒”小曼声音好愉快。
“昨天出过任务,等我,立刻来!”他放下电话。
一星期的分离,想她想得——心都痛了,绝不是夸张,真是心痛啊!突然地听到她声音,恨不得插翅飞到她面前去,想着小曼的轻颦浅笑,令人遐想的神韵,还有那美得令人呼吸都急促的脸儿,康柏真是心神俱醉,他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了啊!
踩着脚踏车的腿加劲了,平时不觉得,原来从基地到城里的路是那么长,那么远,就像一世纪都走不到似的。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里,康柏竟也赶得额头见汗了。
好不容易进了城,好不容易转进了华兴东街,益德里的云公馆已在不远处。康柏看看表,顶多再十五分钟,他就可以见着小曼,小曼——可会等得和他一般心急小曼是否和他一般想着他,念着他,盼着他见了面,他们要谈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谈,就这么傻傻痴痴的对望着他们已经一星期没见面了啊!
转进了益德里的路口,云公馆门外的石狮子已经在望,他满心兴奋全涌上了面庞,整个人都特别生动而光彩起来,再三分钟,不,一分钟就可以见到小曼,放下脚踏车他要奔跑着进去。他在猜,小曼一定在二楼的走廊上张望着,等待着他——
“嗨!康柏!”路边一部黑色汽车里竟有人招呼他。
康柏一呆,下意识停了脚踏车——他腿长,不必下车,两只脚就那么吊儿郎当地踩在地上。他已经知道是谁了,除了潘明珠,谁还坐得起汽车
只是——潘明珠怎么会在这儿
“潘小姐!”康柏露出了笑容,他一直是这样礼貌周到,殷勤小心的。“来成都玩”
明珠端坐车中,车前有司机和卫士,派头大得惊人,身上穿的是孔雀般的大花织锦缎旗袍,外面披着一件狐皮斗篷,只是,脸孔平庸依旧。
“是啊!你呢”明珠笑着。嘴里参差不齐的乱牙给人不舒服的感觉。“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吗”
“为什么”康柏微微皱眉,却仍然笑得好漂亮。“该不是——等我吧!”
他原是随口说的一句话,想不到潘明珠竟当真。
“正是等你,有空吗”明珠的态度得意而骄傲,有一种——张牙舞爪的味道。
“哎——”康柏暗暗叫糟,他急于见小曼,却又万分不愿得罪这位有权有势的小姐。“找我有事”
“陪我玩!”明珠单刀直入地。
“这——”康柏心中迅速地转动着。这个时候,他绝不能失信于小曼,他们正预备订婚,更何况——明珠那盛气凌人的神态令他有些倒胃。“改一天,行吗”
“不行!要就现在去!”明珠笑容一敛,脸色立变。“改一天我没空!”
“但是——小曼在等我!”康柏逼得只有说实话,他对明珠不但绝无好感,而且——可以说厌恶,只是,她的父亲——
“云小曼!”明珠冷冷地一哼。“让她去等好了!”
“不,今天不行!”康柏坚定起来了。他无法忍受这么霸道的女孩子。“小曼和我有事!”
“有事!”明珠冷笑,“云小曼和哪个男人都有事,在重庆是那个齐鲁药剂系的吴育智,回到成都就是你,喂!你不忌妒”
康柏心中的火气往上冒,这叫作是可忍孰不可忍!明珠太过分了!
“我想——这是我个人的事!”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知道吴育智,他也相信小曼,明珠的挑拨没有用!
“嗯——”明珠瘪瘪嘴,她对康柏可舍不得一怒而去,她无法再找到一个这么出色的男孩子。“你们男人都有点贱,你争我夺的,有什么意思吗”
“潘小姐,”虽然康柏极力不想得罪她,到底也是年轻气盛。“对不起,我走了!我并不是去和谁争夺什么,小曼等着我商量订婚的事!”
“订婚!”明珠整个人呆了。
康柏洒脱地一笑,脚踏车箭般射出。或者,他早该对明珠如此他已有了小曼,何必在乎明珠的权势这方面——哎!他是贪婪些!
停在云公馆大门口,他听见背后汽车疾驶而去的声音,明珠此去——不会再麻烦他了吧摆脱了明珠,犹如摆脱了内心贪婪般的轻松,看来,人真是要知足才能常乐呢!
放妥脚踏车,他一直朝第二进花园奔去,远远地,他看见小曼倚在二楼的长廊上,阳光映着她的脸,焕发出如此生动、灿烂的光芒——这是爱之光!
“小曼,小曼!”一口气奔上二楼,奔到小曼面前,握住她的双手。“小曼——”
一连叫了三声小曼,视线落在满是阳光的她的脸上,他竟然是连话都不会说,傻了!
小曼微微一笑,见到了梦牵魂萦的人,她仍然含蓄,她是——爱在心头。
“好吗”她问得很温柔,却很淡,淡得——如不咀嚼,不易觉察其中深意。
“好吗”康柏夸张地叫起来,“一星期不见只问好吗小曼,你折磨人!”
小曼仍是微笑不语,清澈见底的眸子却在他脸上梭巡,一星期分离,他——英俊如故,漂亮如故,出色如故,甚至他眼中没有了那可怕的火种——是真的熄了吧!她很满意。
“别过分,这里人多!”小曼摇摇头,说得好突然。“爸爸要见你!”
“云——哎!你爸爸要见我”康柏意外得摸摸头。这么快我以为——会过两天!“
“姐姐告诉他的,”小曼说,“姐姐已经在替我们预备一切了!”
“预备——”康柏想问预备什么,一转念,立刻想到订婚,这才没说出口。“哎!其实,也没有什么可预备的,我跟之翔商量,想开个舞会就行了!”
“爸爸不会同意,”小曼摇头。“你先去见了他再说!”
“现在”康柏心里有莫名其妙的紧张。“就这么去小曼——你知道我紧张!”
“你总要见他的!”小曼领先往楼上走。“见过爸爸,我带你去妈妈那儿!”
“今天——哎!比出任务还害怕!”康柏半开玩笑。
“害怕什么”小曼在楼上回眸。
“害怕——不合格!”他也笑了。是啊!为什么紧张、害怕只是见小曼的父亲啊!
女佣彩虹看见小曼上楼已立刻进去通报,不到半分钟,她带着一脸的笑容迎出来。
“老节请三小姐进去!”她说,转脸看康柏一眼。
小曼对康柏点点头,鼓励并安慰地笑一笑,掀开锦帘,走了进去,康柏沉默地跟着。
“爸,我带康柏来了!”小曼说。
屋里灯光黯淡,大白天也紧遮着厚厚的窗帘,温暖而稍兼浑浊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丝丝烟雾。对着门的一张好精致、好讲究的烟铺上,云宗炎正和白牡丹吞云吐雾地享受着。
“啊,你们来了!”云老太爷放下烟枪,喷出一口烟雾,慢慢坐起来。
“云伯伯!”康柏一鞠躬,正经得令小曼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