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了一半云家的产业?云家拥有半个成都市,那培元岂不是输了四分之一的成都?这未免太离谱了,太惊人了,难怪他一脸孔的诚惶诚恐。
“妈妈很生气,”小曼的声音像平静无波的溪水。“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事,大哥总有本领偷到契约和钱,她怪爸爸不管,又怕云家被大哥败光,就请爸爸下来分家!”
“分家?”康柏一震。一个大家庭的分家,等于就是说——承认了败坏,而且向败坏妥协,若真是分了家,云家还能保持它的显赫?
“其实,分家也只任由大哥败得更快,”小曼在摇头,在叹息,那神情一定很幽怨,一定很美,只是,康柏看不见。“也等于任培之坏得更彻底,相信妈妈也明白,只是——她跟爸爸斗气!”
康柏沉默着,他已是外人,能说什么呢?除了惋惜,他真是不能表示什么!
“斗气并不能解决什么,反而使那些有企图的人得益,”小曼另有涵意吗?“白牡丹已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艳芳也对妈妈怀恨,她们是惟恐云家败得不够快,只是妈妈——她的爱恨都用错了方法,找错了对象!”
康柏轻轻摇头,女人或女孩子,无论年纪多大,爱恨都是强烈的,他知道小曼以前的爱,小曼现在的恨?
“小曼,你知道——我为什么打架?”他突然问。
“知道!”小曼出其不意地转过脸来,她还是那么美——那么淡,那么秀外慧中,却——真是遥远了,那神情遥远得令人心痛。“不过——并不重要,是吗?”
“是——”他只能这样说,‘你还没有告诉他们?“
“不需要说,你知道说出来我会难堪,”小曼浅笑如旧,只是,那浅笑再不属于他。“久而久之,他们自然会明白,尤其——当你结婚时!”
“谁说我要结婚?”他反问。他怎能和一个令他想呕吐的女孩结婚?但——他说不出口,他是自作孽!
“不结婚做什么?”小曼似乎真不在意。“并不是每一个女孩子都热衷于读书!”
“我说过,我要往上爬,爬到尽可能的高,”他也笑了,笑得无奈。“失去一样,我总要抓住另外一样!”
“你可以抓住另外许多样!”她在讽刺吗?
他凝视她一阵,这么美、这么好的女孩,他真想拥她入怀,他真想握住她的手走向永恒——他已不再有机会,他只能这样凝望着她。“小曼,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刘情——”他突然说。
她的脸一红,羞窘使她更为妩媚,昏暗中,那妩媚有着神秘的巨大力量,拉着康柏——陷入更深的痛苦。
“不必提了,”她摇摇头。“无论如何,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原则!”
“之翔已经知道了!”他黯然说。
“那——也好!”小曼掠一掠头发。“我有一个要求,我相信对大家——都好!”
“你是说——我们不再见面?”他敏感得很。
她眼光闪一闪,似乎很喜欢这种心意相通,只是——迟了,不是吗?她永不能容忍一个在属于她的那一段感情上有污点的人!
“你知道,对着你而表现得这么平静,是件很困难、很痛苦的事!”她坦白地。她仍爱他,表示得很清楚,付出去的感情怎,么还收得回来呢?而且那种爱,是用心灵、用思想、用生命、用感情的,当她爱时,已融入了对方的心灵,思想、生命、感情,早已合而为一了,又怎能令这融合再分开?上帝也不能!
“小曼——”他一下激动起来。是爱,又何必大家互相折磨呢?他那漂亮得能吸引任何女孩子的脸,不受控制得痉挛起来。
“不,我是一个走直路的人,”她立刻摇头。“没有任何理由能令我回头、让我转身,即使是死!”
他无奈叹息,小曼,小曼,这若是一时的意气,怕就是永远的遗憾了。错在他,曲在他,但——但——既是爱,又何必——哎!小曼!
“我了解!我该受惩罚!”他说。
“最后一件事,”她微微一笑,“恢复你本来面目,好吗?那会是——很美的一种回忆!”
“小曼,我们——连朋友都不再是?”他问,很急切。
“回忆中的朋友!”她欲离开。
“小曼——”他情不自禁地捉住了她的手臂,一股热流传向她也传向他,只是一刹那,他警觉地放开。“你若不恨我,再见面时,希望能见到你美丽的笑容!”
“只怕——不再有机会!”她大步走了。
不再有机会?她是要——永远离开他了,是吧?他又感觉到心痛,不只是心痛,他似乎感觉到心在滴血,然而——那椎心的一刀,是他自己刺的——怪谁呢?
他颓然靠在长廊柱上,他说要抓住往上爬的机会,但往上爬——是那样无可奈何,他已失去小曼,他已失去了属于他的整个世界!
若他有机会讲出和刘情的原因,小曼——会接受吗?小曼明知他不爱刘情,只是——只是——那理由又怎能说出口?
就那么靠在柱上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爱在心中流过,悔在心中流过,他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一个空的躯壳,连意识都麻木了。天气有一点凉,早上那种属于春天的雨又轻渺渺的在飘、在飘,飘在他手上,身上,脸上,他长长透一口气,站直了,揉揉眼睛,竟有些潮湿——春雨也飘进了他的眼睛?
迈出一步,突然看见另一根廊柱下站了个人,是——去而复返的小曼,或是根本没有走?他心灵激荡,却连呼吸都停止了,小曼——为什么?
小曼是沉默的,沉默的小曼最美,尤其那黑眸,黑得又深又远,又似柔波荡漾。她就那样目不转睛地凝视他,那凝视有如一把带蜜汁的刀,令他又甜又痛;他向前走一步,小曼不动,他再走一步,再一步,直到她面前。
“小——曼!”他呼唤,那不是从喉咙、从口里发出的声音,它来自灵魂深处,来自感情尽端。
她不响,不动,脸上没有一丝改变,那黑眸——却燃烧着痛苦和矛盾,火焰是红的,就像鲜红的伤口。
“小曼!”他再唤,喑哑低沉的呼唤,只掀起更多懊悔的波澜。
小曼闭一闭眼睛,火焰敛尽,变成一片深蓝的雾——水雾,那——也不是春雨?爱恨之间没有妥协,她既不恨,那么,仍在爱?怎样的爱呢?
“我再来——找寻一个问题的答案!”她睁开眼睛,水雾消失,变成一片清澈,理智的清澈!
在感情上,她是超人?她能这样快的控制了自己,她真是与众不同,能人所不能,或是,她有更大的忍受痛苦的能耐?
“问题的答案?”他不明白,波澜——息了,止了。情不自禁也得对自尊低头。“你指打架?”
“不!”她摇摇头,仍是凝望他,此刻仍不掩饰感情,岂非更鞭笞他的错误?“打架是正常的反应,若不打架,你能平衡吗?”
“那——你寻求什么?”他皱着眉问。视线紧紧地交接着,痛苦的是,心灵却逼着无奈的分离得更遥远。
“一个对我自己有所交待的答案!”她静静地。
他懂了,也沉默了,这是他们结束的关键!
“你——得到了吗?”他问。
“是!”她肯定地。昏暗中,不知她脸上可有红晕?“对一个男孩子来说,该是——不伤大雅的,对我——在感情要求上极为苛刻的人,我绝不能接受!”
“我——明白!”他点点头。他知道,小曼的确是寻到了他和刘情事情的答案。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忽然问,“可是那天——邢树人订婚那天的下午?”
“是——吧!”他不肯定地,他觉得难堪。就是那天下午,在小曼的厢房里,他的欲念涌上来,他全身都在燃烧,他狂野地捉住小曼,吻了她,她却——打了他,拒绝他,他羞愧而去——就是那个时候。
“那么,你们是约好在交通车停车处的,是吗?”她的心玲珑剔透,完全明白了。“若不是我替小真买兔肉锅盔而遇见你——那么说,该是更早的时候了?”
“不——”他低下了头。“我和她曾有过——来往,但直到那天下午才——才——”
‘原来你并非在街上走了一下午,“小曼摇着头。”你在舞会中去而复返,又向我求婚——康柏,你对她没有一点愧疚吗?“
他摇摇头,却没说什么。
她望着低垂着头的他,心中一片坦然,街上哪有令火种熄灭的东西?刘情——哎!突然之间,她对刘情再无芥蒂,刘情的情况岂不更可怜、更可悲?刘情曾以胜利者的姿态对她示威,当时她恨过,愤怒过,此时此刻,她反而替刘情担心了,刘情——以后怎么办?
“我——真得上楼了,”她突然站直。
“小曼!”他情急地叫住她。
她停步,回头,他却默然无语,只有那对在昏暗中看得真切、复杂得出奇的黑眸在闪动。他还有话说吗?不,所有的话,所有的情,所有的爱,所有的悔,只能留待梦中,他下意识的情急意切,此去,再无相见时了吧?
她了解他的感受,了解他的心意——怎能不了解呢?那是她此生惟一付出感情的男孩子,那是她今世惟一的一份爱,她深心中何尝不是同样的疼痛?
然而,她只是看他一眼,轻轻牵扯了嘴角一抹似真似幻、似有似无的浅笑,飘然而逝!
不是永别,却也到了尽端!
康柏强抑心中所有的情绪,朝小曼相反方向的长廊走去。他们曾从不同的方向来,相遇于某一点上,这某一点竟不是永恒,他们又朝不同的方向远远分离,是无缘,或是注定的人生?
小曼并没有真正离开,她躲在黑暗的楼梯上,悄悄地注视着,直到康柏黯然而去!
她眨一眨眼,忍得太久,水雾已凝成了水珠落下——春雨不伤人,伤人的是分离,是得而复失的情!
第九章
从春天到夏天,那中间真是一大段沉闷的日子!
战争仍在延续着、没有起色,学校里面对着的,是一群神情坚毅却担心的年轻面孔,家里——更是一盘散沙似的毫无生气,毫不振作,再加上康柏离开后,怎么也好不起来的心情,小曼的脸上已失去了笑容——失去了阳光!
吴育智和陈小秋来找她谈暑假重组歌咏队的事,小曼也显得毫无心思,她哪儿还有心呢?她的心早已随康柏而去——虽然康柏未必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孩,她一直希望能为艰苦的国家出一点力,做一点事,她一直认为爱情对她不是最重要的——当爱情在握时,她的确可以不在意,然而,她现在才知道,她的感情竟脆弱得经不起一击!
外表,她仍坚强淡漠,内心的世界却早已垮了,毁了,她的感情,只剩下一片空白!
无可奈何的空白!
是她决定的,她知道,只要她肯谅解,康柏必然不会走,然而——她能谅解吗?她能容忍他的任何缺点、错处,却绝不是这一件,她宁愿让感情空白,总比不再完整、带污点的不洁来得好!
这是她的个性,她的原则,为这个性和原则受苦,她也并不后悔,惟一不能释然的,是刘情的不如意!据家贞说,康柏再也没有出现在刘情那屋子,而最近,刘情也搬了家,那么,康柏——近来怎么样?
小曼对康柏仍是悬念的!
别了小秋和育智,她骑脚踏车回家。她越来越不能忍受家中的气氛了,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家,还是安静的,各人自己管自己的事,吃的,用的,穿的都还是一流,也永不缺乏。偶尔听见大哥培元和太太艳芳的吵架声外,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下意识的,她总觉得气氛不对,兄弟姐妹,父母之间,似乎——没有什么联系了!
难道显赫一时的云公馆,真的就慢慢走向衰败、没落?为什么大家都漠不关心呢?为什么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心痛呢?
回到家中,迎面遇着几乎日夜不露面的培之,他吊儿郎当地倚着栏杆吹口哨,好整以暇地。
“培之,你在做什么?‘小曼问。”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你真不想学好?“
“别看见我就发火,云小曼,”培之的口吻也放肆得很。“你虽是云家最漂亮、最出色的女儿,也不是说就有权最凶,对不对,我可是专为等你的!”
“什么事?”小曼停下脚步。
“先告诉你一个大消息,老头子等会儿下楼分家!”培之面有得色,这就是他留在家里的理由,只是为了分家?
“你胡说,”小曼脸色一沉。“没礼貌兼不肖,怎么可以叫爸爸老头子!谁说要分家的?”
“再不分,嘿!大哥的赌,白牡丹的贪,还有那个虎视眈眈的什么艳芳,恐怕云家连渣都没有剩了!”培之说。
“谁告诉你这些事的?”小曼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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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说的,她叫我别出去!”培之扮个鬼脸,流气极了,他是完完全全被云夫人宠坏的。
小曼摇摇头,她并不希罕分到多少财产,她只心痛父亲一生的辛苦,到头来也是四分五裂。再摇摇头,扔下培之就要上楼。
“喂,三姐,”培之一把抓住她。“还有件重要的事关于你和你同学的,想不想听?”
“什么事,”小曼果然停下来。她心中怦怦地跳,谁的事,会是——康柏?
“吴育智,挨流氓打的那个流亡学生,”培之慢条斯理地,“你想不想知道谁主使的?”
“谁?”小曼问。有着莫名其妙的失望,不是康柏。
哎!她怕一辈子也忘不了康柏呢!
“你一定想不到,大官的女儿。”培之笑。
“潘——明珠?!”小曼叫起来。大官的女儿,她几乎不需要想的就冲口而出,除了潘明珠还有谁?吴育智曾为她得罪过潘明珠,不是吗?当时潘明珠也狠狠地警告吴育智,要他小心,想不到她真会买流氓打人!
“咦?你怎么猜到的?”培之大感意外地,“你认识她?”
小曼不愿讲其中的恩怨,何况这事最终牵连到康柏,她只能装得毫不在意。
“我们早知道了,”她说,“谁告诉你的?”
“本少爷想知道,自然就有人告诉我!”培之自得地。
小曼摇摇头,培之和她只差三岁,她知道没有办法管束他,明知他越学越坏,她只好眼睁睁的看着。该是谁的责任呢?父母失和真对子女有这么坏的影响,或是——云家太富有?
“你再跟不三不四的人混,你总有一天后悔!”她说。
“到那一天再说吧!”培之绝不在意。“别上楼了,巧云已经去请老头子下楼了!‘小曼正想再教训培之的不礼貌,已看见父亲果然走下楼,陪着他的不是巧云,意外的却是二姐小真;小真?无缘无故她最不愿见父亲,莫非——她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