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那天的中午,天香到小真的厢房来报告,单单收到礼物,已堆满了整个账房。这个小丫头捂着嘴笑,笑得大家都莫名其妙。
“笑什么?天香!”在帮忙的小曼问。
“红漆马桶已收了四五十个,”天香伸伸舌头,笑得叽叽咕咕的。“二小姐一个人怎么用得完那么多马桶呢?”
“荒谬!”小曼也笑了。古老的习俗是奇异的,结婚为什么要送马桶?当然,不会是空马桶,里面还金金银银的装了不少值钱的东西,难道真要如此才吉利?“二小姐结完婚要到昆明去,马桶送你们一人一个!”
‘好啊!我们一人一个!“天香又奔着出去探消息了。
厢房里只剩下小真和小曼,小怡在前面帮忙招待比较重要的客人。做新娘子的小真还是一派天真,说起话来也不经大脑的。
“立基还不来,”小真对着镜子,试着她那顶最新颖、由小曼设计的新娘花冠。“三点钟要行礼,他一定忘了!”
“怎么忘得了呢?这是终身大事啊!”小曼笑。有时候她会觉得小真像她妹妹。
“他啊!跟我差不多糊涂!”小真站起来,拿起白纱礼服往身上比。“小曼,你设计的礼服真棒,穿起来使我显得瘦了许多,是不是?”
“你又不胖!”小曼欣赏着小真的欢愉,满足,口中应着,思维却飘得好远,好远。
“比起你来就差多了,”小真真心地说,“小曼啊!你结婚的时候真不知道会美成什么程度!”
小曼心中一震,飘得好远的思维断了。结婚,她?多么虚幻的两个字啊!她沉默下来!
“康柏怎么无缘无故要调去重庆呢?”小真全然不觉地说。她不清楚小曼和康柏的事,说得甚是无心。“虽然他现在可以不出任务,没有危险,又升了级,可是,离你那么远,值得吗?”
小曼不愿在小真大喜的时候表现任何不愉快的神色,她低下头,装作抚平那条浅蓝色裙子。乍听康柏消息,她怕自己失态,这些日子来,没有人再提过这个名字,连之翔、小怡都特别避免,他们是知情的,但是小真——“小曼,你怎么不阻止呢?”小真转头看她。“立基说他风流得很,到处留情,你不担心吧?”
“哎——”小曼无法再忍受。“我出去一下,或者帮帮姐姐他们,就回来!”
“喂,别走,别走!”小真叫嚷起来,“你是伴娘,该陪着我,而且也要换衣服了!”
“我就回来!”小曼头也不回的大步奔出去。
她不仅逃避那个名字,也逃避那名字带给她的压力和不能自持,每思及他,她的心脏仍是紧缩着的激荡,爱如走斜坡,踏上第一步已一滑到底,谁能中间停步?
没有出去帮小怡忙,只在自己房里冷静了一下,然后,拿起平放在床上的浅蓝纱礼服,走回小真那儿。短短的时间,她平静的只是外表,她内心永远如烈焰燃烧!
爱,原来能使人平静,然而,不能爱时仍在爱,却是有如燃烧着生命!
“哦!立基已经来了,”小真笑得好满足。“天香告诉我,他正在陪爸爸!”
“那么,你该换衣服了!”小曼提醒。她注视着刻意化妆的姐姐,并不欣赏那种人工的描绘,她喜欢淡雅的美,但——新娘总该是浓浓的,不但化妆,爱情、喜悦都很浓,是不是?
“你呢?你连妆都没有化!”小真说。
“不是新娘,用任何名贵胭脂也画不出新娘的特殊美丽,那是幸福光彩!”小曼轻轻摇头,“我不需要化妆!”
“看你!论调总是怪怪的,礼服也不肯做白的,从来没看过女傧相穿浅蓝纱礼服,只有你!”小真说。
“浅蓝是属于我的颜色!”小曼说得飘忽。“那颜色——即使在快乐中也带着浅浅的愁,有一种说不出的美!”
“不懂!”小真已胡乱地把礼服往身上套,她就是这么粗心大意,紧张忙乱。“等你结婚时,也去穿那种有浅浅愁、有说不出的美的浅蓝色衣服吧!”
“谁说不是呢?”小曼过来帮忙。
小真穿好礼服,小曼就坐在镜前自己扑上薄薄的粉,浅浅唇膏,对镜子望一望,太素了,素得丝毫没有女傧相的喜气。她张望一下,拿起那朵连着女傧相三个字的红花,用剪刀剪去那有字的缎带,然后,斜斜地把红花插在耳际松松的头发上。
小真站在她背后注视着,她似乎屏着呼吸,好半天都说不出话。
“小曼,你会变魔术,”小真稚气地说,“只是一朵红花,马上就使你光彩夺目,我真后悔请你做女傧相!”
“你不喜欢我可以取下来!”小曼说。
“开玩笑!”小真拥抱住她漂亮的妹妹。“只有你才能使红花有了生命和光芒,我骄傲有你这么美的妹妹!”
小曼对小真嫣然一笑,到屏风后面换了衣服。她说得对,浅蓝是属于她的,在那浅浅愁、蓝色纱服的旁边,小真的一身纯白竟也失色!
“哦!”小怡推门进来。她穿着纯红色绣金线的长旗袍。“你们预备好了,仪式就要举行——小曼,你——真使人不能置信,浅蓝色的漂亮女傧相?从明天开始,成都的新娘子都会改穿浅蓝了!”
小怡赞叹地打量一阵,摇摇头。
“立基已经等在外面,你们一出去就开始!”她说,“来吧——小真,我祝你幸福!”
她搀着小真的手,把她带到立基面前。
然后,乐队奏乐,婚礼开始了。正如人们所熟悉的一切繁文缛节,司仪一次又一次地喊着,行礼,签字,交换戒指,家长致词,主婚人致词,来宾致贺词,那么长,那么久的一大段时间,仪式终于完成。花朵、彩纸满天纷飞,掌声、笑语弥漫周遭,新郎新娘被拥着、围着照相,祝贺,握手,招呼,本来已紧张的心情已变得麻木,嘴角的笑容也僵硬了。好不容易冲出重围,又被送到一家照相馆,于是摆姿势,装笑容,左左右右的又被摆布一大阵,再回到厢房时,天色已黑,筵席已开。
“哇!”小真倒在床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原来结婚比十节课还辛苦,好在——也只有这一次!”
“你还想几次?”立基捏捏她的脸颊,转身出去。“你们快换衣服,就要敬酒了!”
小真只好再从床上起来,强打精神预备一切。从窗口望出去,灯火辉煌的云公馆真是到处人头攒动,花园里、正厅、偏厅、花厅、长廊都坐满了人,门口还不断地有客人来到,天!真有那么多人,全成都的人都来了吗?
“要敬那么多桌酒,明天天亮也敬不完!”小真担心地。
“谁要你敬那么多桌,象征式的而已!”小怡在进门处。“范师长来了,还有沈白谦伯伯、戴伯伯、杨师长、黄伯伯都来了,小真,你的面子好大!‘”谁认得我?还不是爸爸的面子!“小真说,”咦?小曼呢,她躲到哪里去了?“
“换衣服!”小曼从屏风后面出来。又是一身不同的浅蓝曳地旗袍,高贵、娴雅中又显得端庄。“可以走了!”
三姐妹一起走到正厅处,会合了立基和男傧相,就开始艰辛的敬酒,虽是象征式的,也得走完每处摆酒席的地方。
从长廊绕回来,小真正待透口大气,小曼却大步逃开。
“不能再陪你们,又累又饿,让我先休息一下!”小曼边说边走。
“小曼,十点钟在花厅有舞会,”立基叫,“你一定要来,都是同学!”
小曼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阵猛跳,也没回答,径自回房。舞会——那是好多世纪以前的事了,久得几乎不复记忆!舞会——不会再有任何奇迹出现,奇迹只有一次,不是吗?曾属于她的,已从指缝流逝,舞会,还有什么意义?
小曼决定不参加,无论如何都不参加!
卧室里是寂寞、安静的,和窗外的热闹成强烈的对照,忠心的天香在屋里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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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你怎么不出去呢?今天你也是客人嘛!”小曼说,“不必服侍我,你去吧!”
“不!三小姐一定肚子饿了,我去叫人送进来给你,我陪你!”天香很体贴。
“你不去热闹一下?”小曼靠在床上,轻捶着发酸、发胀的小腿。
“不——”天香欲言又止,终于转身出去。“我去通知他们送茶来!”
小曼也由得她去。反正她不想出去凑热闹,有天香在这儿陪她就行。天香去了好一阵子,该回来了吧?在床上移动一下,改变一个姿势,房门响起来。
“是你吗?天香,”小曼坐正了。“没有锁门!”
“咔‘的一声轻响,房门开了,开门处站着不是天香,不是刚才敬酒时见过的任何一个客人,不是可以想象到的朋友,亲戚,是——是——小曼霍地从床上跳下地,赤着脚,张着口,呆住了。以为在做梦,她以为不是真的,绝不可能。下午小真还说在重庆的人,怎么突然站在她的面前?呆呆地凝视他,漂亮依旧,出色依旧,洒脱依旧,就连那吊儿郎当、玩世不恭、色迷迷的眼光也依旧!他也凝视着她,视线相交处,连那激动,那兴奋,那——深深、浓浓的情也依旧,是时光倒流?是——梦境?
“你——好吗?”她走前一步,顺手关上房门。低沉带磁性的声音撞击她的心灵深处,她觉得连呼吸都不畅了。
他穿着整齐的军服,戴着军帽,帽檐压得低低的,眼中光芒却亮得惊人,亮得——连那仆仆风尘之色也难以觉察了。也许是久别,也许是思念,也许是他那特别的笑容,他今夜看来——是出奇的漂亮。
“你——没想到!”她终于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只是表面上。她迅速地穿上鞋子,抚平了旗袍。好奇怪,他们似乎是初次见面一样,中间曾有的恩怨在互相的模糊喜悦中消失。他显得有丝拘谨,有丝紧张,他定定的眸子始终在她脸上,就怕她会突然消失似的。
“我刚从重庆赶来,自己开一辆吉普车,”他下意识拍拍身上灰尘。“我得到消息太迟了!”
“你终于赶到了!”她想避开那令她心跳加快的视线,却是那般困难,她终于再见到了他!
“是!”他微微一笑,漂亮得令她心颤。“欢迎吗?”
他再来,此时此刻,可能改变她的个性、她的原则、她的决定?欢迎吗?
“该说欢迎的是立基和小真,不是我!”她闪避了。
“我——”他想说为她而来,却忍住了,他的自尊心太强。“又是一身浅蓝,你美得使人受不了!”
“很——奇怪的话,”她觉得压力巨大,抗拒困难。“你知道我总是穿浅蓝的,那是一种缺陷美的浅愁!”
“缺陷美的浅愁!”他咀嚼着这几个字。她是指他们之间的感情吗?“很有意境的一句话,浅蓝!”
“重庆——好吗?”她转开话题。她不能净让他谈她。
“重庆——”他不置可否地摇头。“沙漠,爱情沙漠!”
小曼有些难堪,他们之间——还可能谈爱情?他可是在试探?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又闪避了。
“天香说的,”他笑了,他的吸引力,似乎能从每一个动作中表达出来。“她可是替主人欢迎我?”
小曼微微一皱眉,他突然又说:“终于——又见你戴花!”
她下意识伸手摸一摸那花,她记得以前也有一朵花,也有这么一次,那是初次见面,他替她把已取下的花戴上去,他说——“别答应其他男孩的约会,等我!”
“你——今夜可有约会?”他问。
她的心一颤,是开始,或是结束?她怎么连自己也弄不清了?康柏再来——爱火再燃?
“是——个舞会,”她说得结巴,又语无伦次。“我知道十点钟——”
“推掉约你的任何人,”他强硬又霸道地,“你做我舞伴,今夜!”
“不!”她拒绝得那么吃力,那么辛苦,那么困难。“我不能这么做,也不愿这么做!”
“云小曼!”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他的手是冷而颤抖的,他——也激动?他紧紧地盯着她,眼中有怒意。“他是——谁?为什么不能?不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不平静地。
“不需要明白!”他狠狠地说,“我要——你陪我!”
“我说过结束!”她努力使自己坚定,好困难,好痛苦。
“结束?!”他夸张地大笑起来,“你结束的只是表面,只是形式,你摸着良心说,你能结束感情?”
“你怎知我不能?”她一震,却故作坚强。
“你不能,你永远不能!”他盯着她。“你是云小曼,我是康柏,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
退缩了,软了下来,了解!谁能否认呢?他们曾爱得那么深,怎能不了解?
“你——为什么再来?”她叹一口气。
他深深地凝视她,手指放松,霸道消失。
“你真不知道??”他问。
“我只知道再见面——只有徒增——负担!”她很小心地用词。
“不是负担,是痛苦!”他纠正她,轻轻地叹息。那样一个玩世不恭的人也叹息?
“既然明白,就不该来!”她说。
“当初爱得辛苦,爱得疲乏,如今——想念更令我发狂,我想你,小曼,”他正色说,从来没见过他那漂亮的脸是那样——失神。“再不见你,我怕控制不住!”
“康柏,请别——开玩笑!”她避开去。她怕自己的原则、自己的决定随时要崩溃了。
爱的力量大得有如排山倒海,她只是一个女孩子,她有什么力量抗拒?何况——她不是也在爱吗?
“小曼——”他突然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胸前。“小曼,这么久,这么多的惩罚——还不够?你真要我死——才能原谅?”
“不——”她的心在抖,她的声音在颤抖,她深埋的感情有如冲破堤防的海水,一下子泛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