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说见过他?”小曼阿姨问得似乎漫不经心,我却看见了她眼底的关注。
“他是谁?我怎么会见过!”我说谎的本领真是一流。 “我——乱说的!”
“我当然知道你乱说!”小曼阿姨笑着抚一抚头发,她想掩饰什么,失望?“他该在美国!”
“小曼阿姨,他——到底是谁?”我趁机问。
“一个——朋友!”小曼阿姨淡淡地说,“若不翻相薄,几乎记不起的一个朋友!”
“我不信!”我的话;中口而出。“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被人遗忘?尤其你们在相片中笑得那么——满脸阳光!”
“笑得满脸阳光,你发明的?稚气。”小曼阿姨笑得——好像很满意,是因为我说他不可能是会被遗忘的人?“你所谓的阳光代表什么?”
“爱情!”我毫不犹豫地。
小曼阿姨一震,显然是为我说的那两个字,她的脸色有些不受控制的改变,她——怕提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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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话!”她用一个动作掩饰了一切。“五十岁的人还说什么爱情?”
“可是你曾年轻过!‘我不放过她。
“年轻就该有爱情?”她的自制力恢复了。
“那是人生的一部分,谁能没有?”我说。
“你倒很懂啊!谁教你的,有了男朋友?”小曼阿姨有转开话题的企图。
“我怎么不懂?我十九岁了!”我说,“小曼阿姨,说你以前的故事给我听,好不?”
我祈求、渴望的眼光并没有打动她。
“我有什么故事?你认为有的话,去问你姨丈!‘她说。
“我不是指姨丈,是——他!”我指一指她怀中的相簿。 “他和你的!”
“你在幻想,他真是普通朋友!‘她摇头。”你以为三十年前的恋爱有现在这么开通、这么自由、这么大胆?“
“所以你没有嫁给他?”我说。
天!看小曼阿姨的脸色,我立刻知道说错了话。
“艾薇——‘她无可奈何地看我,那神情——我可说不出来是什么,好复杂。
‘你该嫁给他的,’既然已说错,就错到底吧! “你跟他比跟姨丈配多了!‘”艾薇,别再——开玩笑!“小曼阿姨第一次用比较严厉的口吻。
“他是——”我本要说出康柏的名字,我不想再捉迷藏了,康柏明明住在这儿,她凭什么硬说他去美国?但是——“艾薇小姐,有人找你!”阿月推门进来。
我打住了话头,从床上跳下来。
“是谁?我同学,思玫?”我大声嚷着跑出去,我感觉得到,小曼阿姨跟着出来了。
“是我!你的‘老’朋友!”低沉带磁性的声音,是——康柏?!我呆住了。
“康柏,你——”我说不出话。我看见他的笑容突然僵了,变成震惊,意外和不能置信。我当然知道为什么,他的视线不正停在小曼阿姨的脸上?
他们的确曾有一段——我不知道是一段什么,但必有一段故事,否则怎会如此?
小曼阿姨也呆在那儿,她同样吃惊,意外和不能置信,另外,她还有难堪和硬生生挤出来的冰冷。她比康柏更善于控制自己激动的感情。
“云——小曼?!”康柏喃喃地念着,“你是云小曼?!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是我的家,”小曼阿姨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我若不该在这儿该在哪儿?”
“小曼——哎!云小曼,”康柏终于也控制了自己。“真没想到会再见到你——哎——”
他那种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人也会结巴着说不出话,他的情绪是在怎样的不稳定中?
“我也没想到!”小曼阿姨点点头。“你找艾薇,你们谈,我失陪了!”
“小曼——”康柏叫,又止住了追过去的冲动。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我在一边呆呆地望住他,他却呆呆地望着小曼阿姨消失在门后的背影,脸上的神色从惊喜、意外慢慢变成失望、懊悔和黯然。他是漂亮,引人的,三十年前的照片如此,三十年后的今日也如此,目口使他黯然,也漂亮得令人——想哭。
‘康柏,你没说——要来!“我终于在呆怔中找出一句很无聊的话。
“我——哎!”康柏怔一怔,努力收敛心神。“我答应过来看你的,当然会来!”
他勉强使声音开朗,却并不成功,至少,我听不出真正的开朗。
‘你认识小曼阿姨?“我是明知故问。不出声僵在那儿是件好难受的事。
“小曼——当然!‘他夸张地笑,失去了潇洒。”她是你阿姨,那——你是小真或小怡的子女。
‘我妈妈是云小怡,你也认得妈妈?“我高兴地叫。
“原来是故人之后!”他打着哈哈,有些虚伪。“艾薇,你该早说!”
“早说什么?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皱皱鼻子。“要不是昨天在小曼阿姨的相簿看见你——”“小曼的相簿里有我?”他眼睛一亮。
“两张,一张穿军装单独的,另一张和小曼阿姨合照的,”我叽叽呱呱地全说了,“你们都是满脸阳光!‘他显然没听见我说阳光的话。
“一张单独,一张合照的,那——她完全保存了?”他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康柏!”我听不见。
“叫叔叔,我是长辈!”他突然认真起来。“小女孩子该懂礼貌!”
“叔叔又不是姨丈!”我说溜了口,我这人!
他脸色有些改变,只是一刹那。
“你有——姨丈?”他小声问。
“当然,你忘了,我告诉过你他是教授!”我说。
“你说过吗?”他皱皱眉。“他——在家!”
“我没说过吗?”我也弄糊涂了。“他在书房看书!”
“哎——我该走了,”他不自在起来。“本来也是来看看你——你替我对小曼说再见!”
我回头望望,小曼阿姨的房门紧闭。
“我送你出去!”我不敢留他。
他默默地随我出去,跨上他停在大门口的摩托车。
“艾薇,我真是没想到,”他苦笑,“小曼会是你的阿姨,而我又会再见到她!‘”你本来该是——姨丈的?“我问得唐突。
“为什么不问她?”他并不怪我。
“不敢!”我摇头。
“人生总是很奇妙的,聚合、离散全有定数,强求不得,”他说得很玄。“当然,年少气盛、自尊、自傲也影响着人生,我想——”“想什么?”我追问。
他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你不是总提《绿色山庄》吗?若你问小曼,我相信这是个比《绿色山庄》更曲折、美丽的故事!‘他又微笑,像昨日一般吸引人——隐藏了三十年而突然冒出来的激动已被克服。
“属于你们的?”我的兴趣好浓。
“属于我们,也属于小怡,小真,你父亲,你许多亲人——还有,属于那个时代!”他回忆着。
“你说,好吗?”我请求。小曼阿姨会肯说吗?
“让她说,我相信会比较中肯,比较——公平!”他摇摇头。
“她会说,你只要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我着急地催着。
“告诉她——”他说得十分困难,脸上有挣扎的影子。“若时光倒流,我愿从头来过!”
“什么意思?”我不懂。
“慢慢地,你会明白的!”他拍拍我。
“但是——时光不能倒流,小曼阿姨怎肯相信你?”我说。我就是担心小曼阿姨不肯说。
“那就告诉她——浅蓝伴我三十年!”说完,他发动了马达如飞而去。
浅蓝伴他三十年?!这更玄妙了,谁懂?
我慢慢走回屋子,这一刻,我对他的梦幻破灭了,不,是我根本不可能对他有梦,因我确知,他曾是属于小曼阿姨的,他们之间的阳光曾照亮了对方的生命,他们——小曼阿姨坐在我卧室的床沿等着我,她显得平静和出奇的美丽,就那样坦然地望着我,望得我——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上来,因为——我发觉自己竟能完全了解她那坦然的眼光!
“阿姨,”我抱住了她的腰,我真的伤心。“你一定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难,因为他!”“不,艾薇,”小曼阿姨淡漠地说,“吃苦、受难的不是我一个人,也绝不是少数人,有些人的苦难在精神上,有些人的苦难在肉体上,那原是个苦难的时代!”
我发觉他们都提了相同的一点,时代!他们的故事和时代有什么关系?
“阿姨,他说你会讲给我听的!‘我说。
“我不是在等你吗?”她微笑,那笑容里有爱,有喜乐,有悲哀,有愁苦,也有更多的黯然!
他们有相同的黯然!
“你肯讲?不需要听他告诉你的话!”我惊喜地。
“我讲给你听,并不需要他的理由,”小曼阿姨摇头头。“三十年前我就不接受他的任何理由了!”
“你们曾——相爱?”我忍不住问。
“急什么呢,你不是看见了阳光吗?”她笑了。
阳光?我看到他们照片上的笑容,那必是个温馨的故事,温馨得令人沉醉,醉得好深,好沉,好浓,好醇,也醉在好遥远、好飘忽、好难寻的记忆深处——阳光的故事!
第二章
1944年,初秋。
漫长而艰苦的抗日战争进入了最黑暗、最困难的阶段。日军疯狂、残酷、灭绝人性的血腥屠杀在大半个中国土地上植下了仇,种下了恨,千千万万同胞们惨死在他们的铁蹄、刺刀下,侵略者忘形地蹂躏着数不清的沦陷区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中国人,中国人民沉默咬牙地苦待着,盼望那黑暗之后的光明,期待着抬头吐气的一日!
自卢沟桥事变掀起的漫天烽火,几乎烧遍了优美的秋海棠叶子的每一寸土地,整个中国几乎无一幸免。那历经内忧外患的国家还不曾站稳,就被东洋魔爪撕得四分五裂,家破人亡。杀戮,逃亡,逃亡,杀戮,那成河的血染红了我们的国土。沉默,喘息,国仇,家恨,汇集成的巨大力量终于变成了怒吼;逃难、流亡的人们终于竖起了抗暴的旗杆,在重庆,在成都,在四川,在整个大后方!
成都,一个美丽而朴实无华的地方,它虽然不及陪都重庆重要,然而,附近的空军、华西坝上流亡的各所大学使这座城市变得热闹而拥挤,再加上它是四川省的经济中心,达官、贵人、富翁、军阀(川军)家眷都集居在这儿,越发使成都多姿多彩了,就连那一日数次的日本飞机空袭,也无法使它失色!
经过了七年的折磨,人们的神经都已麻木,逃避敌机轰炸时也没有那么紧张,有的人索性避坐在家中,生死有命,防空洞也未必一定安全呢!
解除警报刚过,人潮从防空洞、从各隐避处涌出来,急切地想回到家中。马路上都是人,挤得水泄不通。尤其是春熙路商业区,电影院的人群还没来得及疏散,紧急警报就又响了,只好就地避一避,好在敌机的炸弹不曾落下来——据报载是投到附近的温江空军基地。否则真不知又有多少人遭殃!
人群正慢慢疏散时,天空中响起了飞机马达声,轰隆隆像一阵响雷压过来。
“格老子的,鬼子飞机又来了!”有人用四川话喊。
没来由的一阵大乱,人群争先恐后地往四下避开,等到看清楚是八架漆着青天白日国徽的飞机时,人们又是嘘气又是咒骂,这个时候怎能开这种玩笑?人命关天啊!
人群中,一个穿“安安蓝”布旗袍的女孩独自在走着,她手上抱着几本书。长而微鬈的头发披在肩上,皮肤白皙细致,脸孔小而秀气,尤其是五官,那样美妙,那样恰到好处地安置着。一眼望去,她是个漂亮的大学生,看仔细了,才会发现她特别的气质。
她在春熙路和总府街交界处停下来,离开了人群站在街檐下似有所待。经过的人们不由自主地都朝她望一眼,她美得那样出色,美得——秀中带刚,眉宇间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倔强增加了的光芒,她美得与众不同。最特别的,她右手上有一枚好惹眼的珍珠戒指!
在这个时代,有一枚银戒指就欢天喜地,一枚金戒指已当成宝贝,她的珍珠戒指戴得那样若无其事,那样洒脱自然,她是哪一家公馆的小姐?她还戴着表呢!
她看看表,微微皱眉,约好四点的同学不守时,刚才的警报也不过半个钟头,现在已快五点了,该到了嘛1她又再看看表,这时,一个冒冒失失的男孩子突然从背后撞上来。
“哎——哎——对不起,”男孩子一叠连声地说。一听口音就知道是外江人说四川话,然而那声音却低沉而带磁性,莫名其妙地吸引人。“对不起,小姐——”
她转脸想说“没关系”,却——呆了一下。那不是她意料中:的脸,更非她想象中的形象。她以为该是一个穿白衬衫、西装裤的学生,或是穿中山装的男人,但——怎么形容呢?她几乎没有在成都看过这样的人!
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大约二十三四岁,他穿了一件有暗花的深蓝色衬衫,一条深蓝色长裤,领口敞开,围着一条白丝巾,头上还戴着一顶罗宾汉式的呢帽,这是——外国人吗?但他明明说着四川话,明明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真是对不起,小姐!”男孩子也看见她,那对半眯着有些邪气的眼光掠过一抹惊讶,他已露出了笑容,笑得十分不正经,有点色迷迷的!
她深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从迷惑、怀疑中拔出来。即使他是有些邪气又十分不正经,谁能否认他是那样英俊,出色,谁能否认他的笑容那般吸引入?她努力把自己的视线移开,装作冷漠地说:“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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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不好,小姐,”看来这男孩子在找话题,成都市里难见这么美得出尘的女孩子啊!“我是被别人撞了一下,小姐你——”
她把头转开一边,以她的家庭,以她的背景,以她的学识,绝不可能理会一个路边的陌生男孩子,即使他像罗勃泰勒,像埃洛弗林。
“小姐,我没有恶意!”他摊开双手。“我们这样相遇很有缘,是不是?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请你走开!”她冷冷地看也不看他。
他毫不在意地一笑,看见她的珍珠戒指,看见她蓝布衫上的校徽。
“哦!金陵女大的大学生,”他夸张地说, “你真像一粒小小的珍珠!”
她又皱眉,她受不了他绝不真诚的油腔滑调。何况,在春熙路上敢公然和女学生搭讪的人毕竟少之又少。她甩甩头,抱起书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