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转身,不敢转头,不敢看。心中突然又被另一种难言的狂热充满,他来——不——不,结束就是结束,来了——也不过如此!
她平静一些,偷偷看一眼家贞,家贞的心神仍在那激动的热潮中,完全没注意她,她放心一些,她不愿家贞看见一边的他——是他吧!她几能肯定是他了,她感觉到他的心跳,她嗅到他的特殊气息。
依然往前走,前进的脚步怎能停?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她的视线从眼角处望过去,她看见那一身空军制服——她的心狂跳起来,他来——做什么,潘明珠呢?
再走几步,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忽然拉住了她的,她那心颤——竟是比初次更甚,那温暖给她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也许在胜利的狂喜中,也许在巨大的感情交流下,小曼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竟有了一种新的联系,全新的、完全不同于以前的那种!
她再也忍不住转头看他,在压得低低帽檐下是张动人的凝肃面孔,他脸上、他眼中都没有笑容,一丝也没有,然而,他竟比往日的笑脸更漂亮,更出色,更吸人。他的神色有些憔悴,他的神情有些失意,他却只是定定地,紧紧地凝视着她,他却只是沉默地握牢了她的手。
那感觉——比爱情更强烈,更浓,更美,更动人!她无法收回被他吸住的视线,她无法狠心地使自己转开脸去,她只能那样回望着他,迎着他的视线,迎着他那凝肃,她只能——无条件地接受心中那种新的联系!
走着,走着,手握得更紧,更牢,相结的视线已经连在一起,火把的照耀下,他脸上阴暗分明,深浅有致,即使憔悴、失意仍然令人无法抗拒。小曼吸吸鼻子,心脏扭曲缩成一团,她怎能淡忘这张脸、这个人、这段情?她的理智分手,原来竟也痛苦得这样不能忍受,以前是麻木,麻木今夜去了,那心灵深处疼痛竟——竟——她再吸一吸鼻子,眼眶中涌上了水雾。
也在同时,她看见他嘴唇无声地掀动一下,眼中也泛起泪光他流泪,或只是她眼中水雾造成的错觉?只感到被握牢的手一紧,只是一刹那,那紧握的手放松了,眼光一闪,他竟转身大步而去,带着她的火把而去——她觉得一阵剧烈得无法忍受的痛楚,眼前一片模糊,下意识想提步追去,后面的人却不停地往前涌,往前推,她不由自主地,被推着、涌着向前。
再回头,已不见他的踪迹。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走,更不知道他怎么找到她,她只知道一件事,一件——生一世也遗憾不完的事,再见面时,他们之间竟只有沉默!
沉默!那是什么?
世界上难有不变的爱,难有不渝的情,难有专一的心,然而沉默——却是永恒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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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的一刹那,她仿佛看见他眼角垂下的泪珠,不论是真,是幻,他来了,这是绝对真实的。当视线相接、手心相握,那带走的火把,那心中全新的联系,怎能假?怎是幻?
没有人知道他来,没有人看见他来,她身边的家贞不曾,想来他身边的潘明珠也不曾,只有她和他——在这创时代的日子里,在这坦诚相交的场合中,他们再见,他们沉默地建立了新的联系,超越了爱,超越了恨,超越了形式,超越了言语,虽然只是短暂的沉默,然而——短暂的沉默可说是他们的永恒吗?
沉默是永恒!
后记
小曼阿姨说完了整个故事,那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六个钟头,三十多年的回忆,我忘却了饥饿,仿佛跟随着她到三十多年前的成都走了一遭。虽然我的想像力差,幻想力弱,抗战、成都都只是模糊的轮廓,但——但——我不能否认那是个令我心动的故事,何况,故事里都是我的亲人,我怎能不特别神往?
“以后——你们还见过面吗?”我忍不住问,“他和那个潘明珠就结婚了?”
“是吧!”小曼阿姨平静地说,或许她只是表面平静,她不是说过喜欢把所有感受放在心中吗?“你的同学有妈妈,他当然结婚了!而且,潘明珠的确也使他青云直上,在事业上一帆风顺!”
“但是他不快乐,我看得出!”我说。
“三十年咯!不快乐也过了这么久!”小曼阿姨说。
我呆呆地凝望她半晌,拍床而起。“如果把我换成你,我才不这么傻,”我叫,“说什么也跟潘明珠闹它一闹!”
“三十年前,有今天你这么——新潮?”小曼阿姨笑。
“什么新潮旧潮,爱情永不会改变,”我坚持着说,“我绝不赞成你们的做法,也不同情!”
“你不懂!”小曼阿姨站起来。今天的她依然这么美,三十年前,她美得怎样叫人受不了?“你怎么会懂呢?”
“当然不能懂,沉默的永恒,就能使你满足?”我摇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嫁姨丈?就算沈欣——也一定比姨丈好!”
“抗战胜利我到了上海,离开家里需要依靠,姨丈有什么不好呢?”小曼阿姨说,“他专一又尊重我!”
“但是,他不是康柏!”我坚持。
“世界上,谁又能是他呢?”小曼阿姨说得好玄。“除了他,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
我皱皱眉,不懂!三十年前的感情——或者有些不同于今天,我——也别研究了!
“爸爸原来以前也是空军,他怎么从来不说?”我问,“你怎么说康柏在美国?”
“听人说的!”小曼阿姨往外走。“肚子饿吗?我们去吃点东西,然后,你帮我收拾一下那只樟木箱!”
“收拾,不是昨天收拾好了?”我跟着出去。“等一会儿——我想出去!”小曼阿姨看我一眼,摇摇头,笑了,她看出了我的心事,我总不能把心事放在心中。
“我知道你去哪里,不过——过去已是过去,三十年的平静,你别替我打破了!”她正色地说。
“我知道,我不让他再来——”我眨眨眼,心中忽然有奇怪的想法,糟的是想到立刻就说了。“小曼阿姨,五十岁的人还可不可以恋爱?”
小曼阿姨神色有些改变,半天才说:“爱只是一种情绪,一种感觉,年轻人放在外头,老年人放在心中,明白吗?”
“放在心中!”我点点头。放在心中的爱是不是好些、美些?
“但是,小曼阿姨,你一点也不老啁!”
“何念怡,你还想做什么?”小曼阿姨叫我的名字,她从来不这么叫的,一定很严重了。我不敢再说话。
何念怡,啊!我曾告诉康柏我叫艾薇,当然姓艾,所以才有今天的事情,若我早说出爸爸的名字,***名字,康柏——哎!他总会见到小曼阿姨的,是不是?是命运安排吧!我相信!
“不——我把一切‘放在心中’”!我加重语气说。
放在心中!是的,只能如此了!沉默——真是永恒?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