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贞一口标准的四川话,铿然有声,她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云小曼,又摇又晃地。
“云小曼!”那男孩一笑,“我叫康柏!”
也不等小曼反应,他大摇大摆,吊儿郎当地走了。
苏家贞这才看见康柏的背影,她呆一下,傻傻地问:“那个人是谁!穿得那么稀奇古怪的?”
“谁知道?”小曼淡淡地,耸耸肩,却记下了康柏两个字。
“他好像认识你!”苏家贞不信小曼的话,小心地审视她的脸。“是不是?”
“不是!”小曼摇着头往前走,走向和那个康柏相反方向。
“我不认识他,只被他撞了一下!”
“撞一下?”家贞笑了, “等他知道撞的是什么人时,他就不会走得这么快了!”
“胡扯什么?”小曼也笑了。笑起来她更美——美在那抹倔强被笑容掩没,使她看来温柔了不少。“电影看不成了,不如到我家去吧!”
“先吃点东西行不行?”家贞拍拍肚子。“跑警报跑得我肚子都饿扁了!”
“你想吃什么,‘赖汤圆’?”小曼问。
“就赖汤圆吧!希望去了就有位子,不必排队!”家贞说,“饿着肚子排队等吃是受刑!”
“那就到我家叫厨房随便弄点吃吧]”小曼又看看表。“我想回家看看姐夫——”
“怎么?你姐夫——出事了?”家贞睁大了眼睛。
“呸!呸!怎能乱说这种话?”小曼一下子笑容全敛。“刚才我看见八架飞机回来,不知道他们出去几架!”
家贞伸伸舌头,拍拍胸口。
“嫁给飞行员是够威风的,但是叫我整天提心吊胆数来回的飞机,我可不干,”她说,“那样,非短命十年不可!”“在这个战乱的日子里说什么短命?”小曼黯然摇头。“谁又能知道明天一定有命,刚才如果一个炸弹投在春熙路,我们不是已经完了?”
“别说得那么悲观,我肚子饿了,”家贞拍拍手,打断小曼的话。“还有,男朋友都还没有,不想死!”
“看你!”小曼挽着她走。“一天到晚男朋友,齐鲁大学那个药剂系的傅立民不是对你很好?”
“好有屁用,”家贞直肠直肚地,“流亡学生,我爸爸和妈妈绝不肯!”
“爱情的事——还有什么肯不肯的?”小曼又低声说。说爱情,到底总是羞于出口的。
“你呢?你还不是不肯——”
“别说了!‘小曼沉下脸。”你再说我就不理你!“
家贞扮个鬼脸,笑一笑,还是说:“我就是不明白,沈欣有什么不好?”她大摇其头,有些惋惜似地,“家里又有钱,和你们云家也攀得上,人也长得不错,又是华西医科的——”
“那么好,你要吧!”小曼无可奈何地笑。
“我要他,就怕他不要我,”家贞口没遮拦。“谁不知道沈欣心中只有云小曼?”“苏家贞!”小曼真是不高兴了。
“好,好,不说就不说,”家贞用手抚平了头发。“是不是要学你姐姐,嫁个时髦的飞行员?”
“算了,”小曼似乎有点烦。“我不愿做玻璃夫人!”“玻璃夫人也美啁!她一生的爱压积成一小段,在没当寡妇前完全燃烧——”
“不许再说了!”小曼低声喝止。“我家到了,我大姐夫是飞行员,二姐的未婚夫也是飞行员,你别胡说伤了她们的心!”
家贞吐吐舌头,果然住口。
云家是成都市赫赫有名的大家族,三十年前由上海迁入四川。云老太节宗炎本是上海派入成都一家大书店的经理,因为他为人刻苦耐劳,勤奋向上,再加上头脑灵活,人缘甚佳,除了本身书店业务发展得很好之外,他自己经营生意也很不错。十年时间,他已开了两家银楼,一名宝成,一名凤祥。云夫人郎氏是个旧式妇人,除了相夫教子,平日足不出产,像丈夫的事业发展一般顺利,当云老太节辞去书店职位,专心自己事业时,她已为云家带来七个儿女,除其中两个在幼时夭折外,二男三女都被妥善的抚养成人。跟在后面的二十年,云老太爷凭着独到的眼光,凭着高明的经营手法,凭着过人的胆色与魄力,他的事业简直像——泛滥的洪水,淹过了成都市的每一个角落。首先,他修路,整条最繁盛的商业区春熙路是他一手铺建的。接着,他造屋,春熙路两旁的房屋,他至少拥有一半;再接着,他和当地省府合资兴建,把光明带入成都;最后,他又把文化,把最先进的文明也带来了。成都市因他而变得进步,变得繁盛,变得热闹,他的事业也因为这一切而变得庞大,他拥有演戏剧的春熙大舞台,他拥有田产,房产,他拥有最大的银楼,他也拥有成都市最大的府第——他们由商业街一号的衙门旧址迁入华兴东街益德里的巨厦,二进花园再加一个大果园围绕的巨厦。管理,打扫,看门,煮饭,服侍的工人、丫头、老妈子就有三十几四十个——虽然主人不超过十个。这个时候的云老太节真是呼风唤雨,无往不利。抗战之前,他已被称为云半天,云百万,更以一个外乡人而当选了四川省商会的会长!
四川是个保守的省份,他们能极自然而真心地接受一个外乡人,除了云老太节的财势之外,他的仁义,他的公正,他的大公无私,他的谆谆儒雅绝无商人市俗气味,都为人所赞颂,即使当时的川军首长,也对他五体投地,推崇备至。
经过七年抗战,全中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过着艰苦的日子,云家仍是过着人上人的生活,不仅如此,云家——还有看极大的变化。
首先,云老太节纳了一个侍妾,是由上海入川演唱、有四小名旦之称的白牡丹。为了这事,云老大节和夫人郎氏失和,分房而居以致终年不说话。再则,云老太爷以四十八岁的年龄退休,把所有的生意都交给长子培元主持,云培元并非商场人才,吃喝玩乐是一流,做生意却并不在行,以致大权旁落——益德里的云公馆大门光鲜如昔,十几个男工分坐在门房两边等待差遣,然而,在够气派的大门里关住些什么?只有云家的人自己知道了!
小曼带着家贞走进去,排在两边的男工齐声叫三小姐,云家真不愧是大家,一切中规中矩,丝毫不苟。
“有钱人真是威风,看你,”家贞羡慕地,“吃的一流,住的一流,享受一流,交的朋友也一流,如果是我啁!早飞上天了!‘”算了!“小曼并不得意。”我并不快乐,你——就会知道!“
“我不信!这么有钱的人不快乐?”家贞瘪瘪嘴, “你不是想什么就可以有什么吗?”
“不是全部!”小曼穿过第一进花园。“有许多东西你该知道是钱买不到的!”
“又是你那一套,”家贞摇头,“有钱的人总还想摘月亮,你就是心不足!”
“随你怎么说!”小曼带家贞走上二楼,走进属于她的套房,立刻有个丫头迎上来。“反正——我不是心不足,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永远不会明白!”家贞倒在小曼的床上。
“天香!”小曼吩咐丫头,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白皙细致的女孩子,一副小家碧玉模样,倒也不像丫头。“去吩咐厨房给我们弄些点心,咸的,要快!”
“好!我立刻去!”天香乖巧地,“还要什么?”
“不要了,就要吃晚饭了!”小曼坐下来。“哦!你知道姐夫回来了吗?”
“大姑爷回来了,还有好多飞行员,在左面花厅里,好热闹,”天香说得兴奋起来。“刚才琼英告诉我,大姑爷说庆功,要开舞会!‘琼英是小曼大姐小怡房里的丫头。
“庆功?”小曼也高兴起来。“一定是姐夫他们八架飞机出去,毫无损伤的八架飞机回来,而任务又完成了!”“任务?”家贞问。
“轰炸!”小曼解释,“姐夫驾轰炸机的!”
“喂!小曼啊!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家贞兴奋地。
抗战时期,飞行员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天之骄子,梦中情人,第一号偶像,即使是大学生,也都对空军飞行员另眼相看!
“你去,不怕傅立民吃醋?”小曼笑。
“又提他!”家贞嘟起嘴,“我家里一定不肯的!”
‘我就不信你爸妈会准你交飞行员朋友!“小曼又说。
“这又不同咯!飞行员又帅,赚钱又多,流亡学生怎么比得上?‘家贞说。
“看你!我就交个流亡学生给你看!”小曼故意地。
“你当然可以啦!”家贞说真话。“谁娶了你不等于娶到金矿吗?流亡学生也变成王子了!”
“说得真难听!”小曼摇头,“如果谁拿我当金矿,即使他真像罗勃泰勒、埃洛弗林、泰伦鲍华,我也不嫁!”
“唉!话又说回来,”家贞半开玩笑地叹息,“哪个男生不看见云小曼就昏了,还有时间想钱?白痴!”小曼被她逗得笑起来。她们虽是一对好朋友,好同学,个性、爱好、背景却完全不同,家贞出自小康之家,人也是中等之姿,功课更是敬陪末座,可是两个女孩子的感情却好得很,友谊也真得很!
天香托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是两碗鸡汤水饺,冒着热气,香味四溢。
“大师傅本来说小姐爱吃酸辣的,可是我想今晚有舞会,怕小姐吃葱蒜不好!‘天香体贴地,”这鸡汤是新煮的,味道一定还不错!“”一样!“小曼低头开始吃。”你呢?天香,怎么不让他们多煮一碗?“
“我不敢,怕大师傅骂!”天香伸伸舌头。
“我留一半给你!‘小曼对天香很好,不像对丫头,倒像对自己妹妹。
“谢谢小姐,”天香笑了,“刚才我遇到大小姐,她要你今夜参加舞会!”
“去定了!”家贞叫。
“刚才我看见有女明星来,”天香兴致勃勃地报告着,“是演《雷雨》里四凤的那个!”
“是来跳舞的?”家贞一个劲儿追问。
“不晓得!”天香微笑,‘她也在花厅里!“
小曼吃了一半,把碗推向天香,天香不吃,望着她想说什么又有点怕似的。
“小姐,有一件事请你准我,”天香说,“琼英约我晚上在大小姐房间看跳舞!”“你去好了!”小曼笑,“全成都的人都在迷跳舞似的!”“谁说不是?‘家贞摇起手了。”飞机员和跳舞像分不开似的,偏偏我两样都喜欢!“
“好!一定叫姐夫给你介绍一个!”小曼摇头。“喂,晚上你穿什么衣服呢?”
“随便借给我一件吧!”家贞一点也不担心。“你的衣服件件都好看,件件都是上海来的,让我这丑小鸭穿上也变一次美天鹅!”
“苏家贞,我发觉你今天真讨厌,没说一句好话!”小曼笑骂。
“是不是因为我撞散了你和那个穿得稀奇古怪的人?”家贞心血来潮似地,“那个人说他叫康柏!”
“什么话!”小曼沉下脸。心中却——那么奇异地浮上那张英俊,出色的面孔。
康柏?!多少万人中的一个,像人海中的小水泡,他们还有机会再见?康柏!
云公馆是一幢三层楼高的巨厦,每层约有大大小小的二十间房屋。除一楼当中的正厅外,左右两翼都有花厅,云小怡和何之翔夫妇住在左厢房,于是,左面的花厅就非正式地成了他们私用客厅。花厅面积很大,开舞会时可以容纳五十对客人,几乎是抗战末期驻成都附近空军飞行员的聚集地,每逢假日或任务归来,此地总是热闹非凡!
八点钟,舞会刚开始,大群大群穿空军制服的飞行员散布在花厅的每一个角落,从华西坝接来的许多大学女孩子也到了。谈天的,跳舞的,笑闹的,几乎忘了是在战争中,随时都可能有日本飞机的空袭,随时都要逃警的。不过,来过云公馆的人都知道,后花园里的大防空洞比外面的好得多,保险得多,难怪他们玩起来也特别放心了!
小曼是女主人的妹妹,几乎和每一个人都熟,她和家贞也来了。她穿了一件白纺绸衬衫,浅蓝裙子,外面加一件浅蓝色毛衣,端庄秀丽。最特别的,她在长发的一边耳际戴了一朵红花。
是纱做的,这是时髦、新颖又绝无仅有的打扮,那几分平添的妩媚,使她的美更夺目,更光亮,几乎全场的人都在看她,她依然那么若无其事的洒脱。她喜欢出风头,喜欢与众不同,喜欢别出心裁的打扮。像今夜,她那朵花就招来不少非议,有些女孩子说她野,有些女孩子说她邪,她却绝不在乎,她喜欢打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招摇一点又如何?她才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呢!何况,云家三姐妹不是一直引领着成都女孩子的服装吗!
小真也来了,她是小曼的二姐,比小曼大一岁,是光华大学的三年级学生。她没有小曼美,没有比她大两岁的小怡亲切自然,但是,她那一脸孔谁都看得出来的善良是那么突出,她心肠软,脾气好,有点傻傻的稚气,大而化之,粗枝大叶,却是个永不烦恼、永不忧愁的女孩!也许傻人傻福吧——不是真傻!是稚气和善良再加上从不计较什么,她看来的确胸无城府。她的未婚夫张立基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孩子,是中国空军当时惟一派去昆明美国十四航空队服务的两个飞行员之一,也许是每天接触美国人的关系,他看来洋里洋气,被同伴喊作“密司特”。
小真和立基在跳舞,跳得旁若无人——情人的眼中哪能容下第三者?何况立基明天就要回昆明报到,他是休假三天回来的,正好赶上了舞会!
小怡坐在一边,几个之翔的同学伴着她聊天。不是她这女主人不想招待客人,而是她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走来走去总是不方便。她是个二十三岁的小妇人,端庄,恬适,可能是因为即将成为母亲,她脸上有成熟的动人光辉。她是云家大小姐,即使不出声,那气派、那大家风范也令人心折,甚至大家都忽略了她的容貌。
小怡不美,却好亲切,好自然,还有一股不让须眉的丈夫气概,看得出她是豪爽和坦诚的女孩子。三姐妹中她最大,也是家中最权威的人物,不仅妹妹们,即使大哥培元,也让她三分。并非她强横霸道,而是她能干非常,从小便深得父亲重视和赞许,自父母反目不问家事、姨娘白牡丹进门后,她很自然地主持偌大云公馆的一切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令上下都称赞和敬仰。她的丈夫何之翔正在和一群同学喝酒笑闹,手上还握着小提琴,一副要表演的模样。他是个英俊而敦厚的北方世家子,有新时代的思想,却有旧时代的习气。战争之前,他毅然离开腐化的旧家庭投考空军,很有民族意识,很有强烈的爱国热忱。只是,自小从家庭耳濡目染的习惯无法根除,他爱饮酒作乐,他喜欢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他讲江湖义气,他重视友谊。另一方面他是个很有浪漫气息的艺术家。投考空军之前,他是交通大学工科的学生,却能绘画,能拉提琴,弹钢琴,更能唱得一口漂亮的麒派京戏,他的爱好是多方面的,却都不精,他最大的长处,也是云老太节一眼看中的,是他的善良正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