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的气氛很热闹,很融洽,大家都玩得开心,本来还因陌生而拘谨的女孩子也渐渐有了更多欢笑。其中有些是小曼和家贞所认识的,她们在招待着。正在这个时候,花厅门口有阵轻微的骚动,接着一个冒失的声音旁若无人地喊起来。
“嗨!密司特在吗?”低沉而略带磁性的男孩子声音。“密司特张立基?”
耶,天的,跳舞的,笑闹的,都停止了动作——不约而同地把视线移向门口,包括小曼。
她只是觉得那陌生的声音有着奇异的熟悉,接着,她看见了那人——她不受控制的心中起了一阵涟漪,怎么这么巧,不是下午撞了她的那个——康柏吗?
康柏——怎会出现在这儿?他找密司特,他——莫非也是空军,也是天上飞的?
“好小子,你终于找来了!”立基排开众人而出。“这两天风流到哪儿去了?”康柏一阵不置可否的得意笑声,大步进来。在这完全陌生的场合,他竟是那般自在,仿佛他天生就是高人一等,就是被人注目的人。立基本来是够帅的,但是有他一比,简直就黯然失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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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个小姐参加成都今夜惟一的舞会,欢不欢迎?”康柏自然而热情地嚷着。
—个小姐?小曼这才看见他身边有个女孩子——哦!是熟人,国立四川大学的金安慈,是什么银行行长的女儿,一个漂亮得像孔雀开屏的女孩子!
“欢迎,当然欢迎!”立基叫,“各位,他是康柏,和我一起派去十四航空队的同学!”
一阵掌声,大家又开始了玩乐,果然是空军飞行员呢!
小曼斯文而安静地走上前去,她用她那独特的微笑——笑得好浅、好淡却神秘引入。她用眼光迎着他们。
“欢迎你来,金安慈!”小曼说。
“云小曼?!”安慈很意外。“这儿是——你家?”
小曼含蓄地点点头,却看见康柏眼中的一点光亮。他微笑打招呼,却不提下午的事。
“我来介绍,”立基殷勤地,“她是我未婚妻小真的妹妹,金女大的校花,成都第一美人!”
康柏的微笑扩大,金安慈的脸色却变了,她不能忍受立基加给小曼的“头衔”!小曼当然看得出来,她十分了解安慈这女孩,她不想使场面弄僵。
“你们玩,密司特,你招待他们!”小曼说,点一点头,飘然而去。
康柏的眼中却凝聚了那一抹浅蓝,和鬓边那一朵红花,似乎——历久不散!
他和金安慈开始跳舞,他不让这富有而骄傲的女孩有机会涌起妒意,他带她来,他要使她满意和快乐!
“若早知是云小曼家,我不来!‘金安慈仰头看他。
康柏聪明得不问为什么,谁能不了解呢?一个银行行长在云家的财势下算不得什么,同样的,平日被人捧得老高的安慈,在云小曼面前也——自惭形秽了!不是她不够美,而是小曼美得太耀眼,太逼人!
“我从来没听过云小曼的名字!”他淡淡地。他知道小曼就在不远处,却连眼角也不瞟过去。
“成都的人都捧她!”安慈耸耸肩。
“有麝自然香,捧什么?”他不置可否地转一圈。他已经面对着小曼了,却仍不看她。
“捧她家的财势!”安慈说。笑容又回到脸上,康柏并不重视小曼呢!“无聊!”康柏夸张地摇头。
“云家三姐妹是成都响当当的人物!”她又说。
“我在昆明只听过‘川大’金安慈的名字!”他说。
“真的?”她信以为真了。
“骗你是地下爬的!”他开玩笑。
她开心地笑了,心中再无疑虑。云小曼虽是漂亮出色的,却未必人人都喜欢她啊!
小曼招呼完了安慈退回来时,苏家贞一把抓住了她。
“小曼,是下午那个人,对不对?”她压低了声音嚷。
“是又怎样?”小曼笑了。没有任何人能从她安详的笑容中看出她心中的事。
“他——怎么和金安慈?”家贞似不服气。
“我怎么知道?”小曼一扬眉,走了。
“小曼,”家贞不死心地追上去。“他下午明明是——”明明是什么?“小曼笑着打断她的话。”别胡扯了!“
家贞揉揉鼻尖,无可奈何地放弃,转身回舞池,立刻被人请去跳舞了,她的注意力也从小曼身上转回舞伴,毕竟——她有心找一个飞行员男朋友呢i小曼摆脱了家贞,回头望望,大家都玩得起劲,没有人注意她,她悄悄地从一扇门走出长廊,默默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她并不累,更不疲倦,只是——看见康柏带来金安慈,她心中有说不出的失望。失望什么呢?康柏根本不认识她,他有权带任何女孩子,但——别出现在她面前行吗?安慈的来到,她竟难堪了呢!
真是莫名其妙的难堪,完全没有道理可讲,康柏关她什么事呢?在马路上撞了她一下,好普通的一件事,有什么理由她要对他耿耿于怀呢?
她是耿耿于怀吧?
初秋的夜,已有深深的凉意,小曼拉紧一下毛衣,突然间觉得兴致索然,她轻轻把鬓边花朵拿下,预备回到楼上的卧室。
“怎么站在这儿呢?”一个低沉咯带磁性的声音。
她心中一震,所失去的兴致又都回来了,表面上却装得那么若无其事的淡然。
她抬头看他一眼,眨眨眼睛不出声,她在表达无声的问话。
“找得你好苦!”他又说。
他在笑,笑得比下午在街檐下真诚多了,虽然仍是吊儿郎当,却没有那股不正经的神色。
“为什么找我?”她问。她是聪明的,完全不提金安慈以表示不在乎。
“道歉!”他耸耸肩,很洋派的一个动作。
“有这必要吗?”她绝不热烈,反而有些冷漠。
“下午我态度不好,太轻浮!”他很坦白。
“很有自知之明!‘她没有笑容地玩着手上那朵花。
“我以为你是普通女孩子!”他说。他心中也奇怪,为什么在她面前洒脱不起来,因为她的冷漠?
“普通女孩子就能欺负?”她皱眉。
“太严重了,欺负?”他笑了,“只是——玩玩!”
“你自己玩吧!失陪了!”她转身就走。
“云小曼——”他及时捉住了她手臂。
她站住脚,冷冷地回过头来,定定地盯着他握住她手臂的手,虽然只看他的手,他也难堪了,讪讪地放开她!
“我不明白你还有什么事?”她说。
他深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从她巨大的压力下拖出来,他很懊恼,从来没有女孩子令他如此窘迫过。
“你对我——有成见!”他终于说。
“很可笑,”她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对你有成见?”“你——”康柏咬着唇,真想掉头就走。这永远被女孩子包围的漂亮男孩觉得自尊受伤了。
“我怎样,得罪了你,没有礼貌?”小曼扬起眉,有些咄咄逼人地,“在花厅里,你是大姐夫的客人,在这儿——没有人请你来!”
他忍了忍,终于忍下那口气。
“我令你讨厌?”他从头开始。
“不!这——也不重要!”她漠然。
“我们不能更——好一点相处?”他问。
“为什么?”她看着花朵。“我们不是朋友!”
“可以是朋友吗?”他立刻问。
她想一想,笑起来,很讽刺的笑——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他这么残忍,她并不真想这么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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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金安慈那儿吧!”她说,“我不想令她在我们家发生误会!”
“不会有误会!”他说,“她父亲的包车接她回去了!”
她又皱皱眉——即使皱眉,也好看得很,上帝造人的确不公平,有些人连笑容都难吸引人呢!
‘她走了你就来找我,你当我——是什么?“她有些生气了。
“金安慈和我也是朋友,你要记住!”
“我会记住!”他看来也愤怒和激动起来。“我只是想道歉。并不想——高攀你,云小姐!”
“那很好,再见!”她猛然一转身,大步走上楼梯。
康柏在寂静的走廊上站了一阵,好不容易使自己的脸色复原。第一次,他在女孩子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总是无往不利的他,无论多美、多富有、多刁蛮、多骄傲的女孩子,都被他征服过,只有小曼——她为什么这般讨厌他?是成见、偏见,或金安慈?或她自恃富有,美丽?换上任何一个其他再美,再吸引人的女孩,他也掉头去了,只是——他对她硬不起心肠,那抹浅蓝的影子,那朵红花,仿佛已在他眼中生根,她的美,她的秀,她的秀中带刚,她的冷,都那样——怎么说?吸引了他,第一次,他有强烈的占有欲望!
晕。但——他会有希望吗?冷寂的楼梯,深不见底的长廊,再不复见的浅蓝,他——萨 “康柏,发什么呆?”立基和小真拉着手出来。“金安慈走了就没有兴趣了?”
“谁为她?”康柏振作一下。“我要透口气!”
“进去玩吧!”小真说, “有个协合大学的张明燕很不错,除了没有金安慈有钱,样样都比她强!”
“怎么说得像金安慈嫁给了我似的,”康柏笑了,“明天要回小昆明,我想回招待所早点休息!”
“回什么招待所?”立基说,“住在这儿,明天早晨一起去机场!”
“方便吗?”康柏没拒绝,他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希望。
“所有的人留下都够住!”立基拍拍他。“你没听过成都最出名的云公馆吗?”
“我是井底蛙!”康柏笑了。
“上楼吧!”立基说,“我也想早点休息!”
“不早休息也不行,”小真稚气地伸舌头。“爸爸就会叫人下来喊停了!”
“吵到他老人家吗?”康柏跟着上楼。
“不是!”小真摇头。“爸不喜欢我们太过分,太招摇!”
小真带他们到一排卧室面前,她张望一下。
“咦?小曼房里有灯?”她很觉意外地,“她也上来了?‘敲敲门,也不等小曼回答就推门而入。
“小曼,你在发什么呆?”小真叫,“闷声不晌地跑上来,哪个得罪了你?”
小曼看见小真背后的立基和康柏,立刻不自然起来,她拍拍床,胡乱地说:“下午逃警报,现在有点累,想早点睡!”
“苏家贞还跳得兴高采烈呢!”小真说,“立基和康柏今晚睡你隔壁,你不用怕了!”
“我怕什么?”小曼脸红了。小真就是这么直肠直肚的口不择言。
“云小姐怕什么?‘康柏在后面问,他的声音也再无刚才的恼怒了。
“什么都不怕,怕——大仙!”小真吐吐舌头,压低声音说,“我们家的大仙灵得不得了!”“大仙?!”康柏好意外,全是大学生啊!迷信?“是什么东西?”
“别乱说话!”甚至连新式洋派的立基也开口阻止他。“大仙就是大仙,别问,也别说!”
“立基——”康柏弄得一头雾水。
小曼摇摇头,她不同意小真和立基的态度。
“大仙就是狐仙,是一种护家神,”她解释,“信他,他保护你,不信——也别乱说,乱骂,否则会有麻烦!”
“真有这样的事?”康柏定定地望住小曼。那客气、生疏的声音把刚才的不愉快都遮掩了。
“为什么要骗你?”小曼嫣然一笑,和十分钟前的态度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康柏整个人都看呆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女孩子笑得这么好,这么有——阳光!是了!小曼的笑容就是有着灿烂的阳光!
“你们继续谈大仙,”立基扯小真一把,带着神秘的笑容离开。“康柏,顶多半小时啊!”
小真会意地眨眨眼,把康柏推进房里,反手关上门。卧室里,剩下面对面的两个人,陌生的感觉突然涌上来,两个人的脸都红了。
“小曼,我还有没有希望?”他半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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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出去,等会儿被立基笑话你!”她催他走。
“有什么可笑的?”他不理会。“小曼,我们从头来过,至少——没有敌意,好不好?”“我没有敌视你!”她不置可否。
“也别令我难堪,”他盯着她。“以后每次休假来成都,我都会来这儿!”“把我们家当旅馆?”她反问。
“怎么敢呢?”他摇摇头。“我的家远在广州,想家的滋味很难受,这儿——很有家的温暖!”
她不出声——是个离家的游子?她的心软了一些。
“广东人?”她转开话题。
‘除了广东,哪一省人有我们这么深、这么漂亮的轮廓?“他作状地拍拍自己的脸,又吊儿郎当起来了。
“你会写谦虚这两个字吗?”她问。
“我会写坦白、真诚!”他含有深意。
“对任何人都坦白、真诚?”她说。
他不回答,好一阵,才突然问。
“云家势力这么大,是干什么的?”
“问得奇怪,”小曼被逗笑了。“我们家走私,贩毒,运军火,无所不为,所以发了国难财!”
“真是这样?”他夸张地啧啧有声。“我很少见到四川人像你们!”
“我们怎样,很土?”她反问。
“四川人很土,你们——很特别,”他若有所思。‘你们连穿的衣服都不同。“
“我们是杭州人,三十年前搬来成都的,”小曼终于说, “我们的亲戚朋友全在上海!”“难怪,难怪!”他仿佛解开了难题似的。
“可以——出去了吗?”她问。毕竟男女有别,夜深了,他们又是那么陌生。
“等一等——小曼,”他望住她,他不笑,不夸张,不作状,就那么定定地望住她,那眼光,那凝肃——却是那么动人心弦。
“戴起那朵花,再让我看一次!”
她好意外,戴起那朵花,再看一次?满有情意,满有罗曼蒂克的话,却——说得太早,他们——不是才说话吗?
“戴过的花朵我不再戴!”她说。
“约会过的男孩子也不再要?”他迅速地。
“那不同!”她摇头。“我从不轻易接受约会!”
他再凝视她半晌,径自走过去拿起花朵,轻轻柔柔替她插在耳际,她——竟也不拒绝,任他那么做了。他端详她一阵,叹一口气,只是叹气。
“怎么?”她不解地。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你,又像冰,又那么艳。”他摇摇头。
“我替你带起花,那么——在我再来成都之前,不能接受其他男孩子的约会,等着我,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