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听过任何女孩子说过这样的话!”他正色。“何况你是这般富有,几乎所有富家子女的心都被富裕的生活腐蚀,他们只求安逸,只要舒适,他们庆幸能在这战乱时代仍活在云上,仍是人上人的生活着,他们不会想到战争、国家和他们有关——只有你是特别的,小曼,你特别得那么可敬,可爱!”
“哎——”她的脸更红。“不谈这个,我在想—一炫耀或表现什么,我——或者不该说的!”
“你该说,你使我更深一层了解你!”他凝视着她,脸上的真诚闪耀得那么动人。“你的外在和内在一样美,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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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了,”她嫣然一笑,“再说就肉麻了!”
“可——可以帮你吗”他突然问。
“帮我”她意外而惊喜。“我还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哎!如果可能,我当然希望你能帮我!”
“一言为定!”他握住她手的手掌用力收紧,更收紧,他心中是真激动,真兴奋。
小曼站定了,望着他笑得好神秘。她只是笑,却是什么都不说。
“你笑什么小曼!‘他忍不住问。
“我到家了!”她指指云公馆的大门。门边两座雄伟的石狮子在灯光下显得好生动。
“到家了”他很感意外而觉得好笑。“我一点也不觉得!”
“我们走了很多路,说了很多话,”她考虑着说, “或者——就在我家吃饭”
“似乎过了时间!”他看看表,那是他去印度接飞机时买的“浪琴”,是稀有的名牌。
“别担心!”她带他进去,门房的佣人们齐叫着三小姐。“等会我带你参观我家!”
“是邀请吗”他望住她。
“是——邀请!”她犹豫半晌,终于点头。
一个邀请,该是真正的开始,在感情上!
第三章
两个月之后,康柏终于几经困难地调到成都附近的温江空军基地,那么巧的,和小曼的姐夫何之翔在同一中队上。
之翔和康柏都因为人长得高大而飞轰炸机,比较矮小的人才适合驱逐机。虽然飞驱逐机的队员要冒生命的危险和敌机在空中作战,然而轰炸机的同僚在出任务时所遭遇的情况更危险,他们不但要冒着敌人的地面炮火完成任务,有时往往还遇着日本驱逐机的拦截和攻击,机身较大的轰炸机行动不灵活,往往使敌机有机可乘,牺牲的人数很多!
幸运的,之翔和康柏都不曾有意外,连一点小伤都没有受到!
一早,之翔那一分队的十个队员都在警戒室中待命。任务还没派下来的一段时间最枯燥,他们只能三三两两地围着桌子打桥牌。但是,情绪都无法高涨!
也怪不得他们,全是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生命虽然展开在他们面前,然而,谁也不能预知那条路有多长,或者,能再走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或者,今天甚至明天就到了尽头!
之翔有些心绪不宁,坐立不安的,昨天半夜里,小怡生产前的阵痛已开始,今天一早已送去医院,那个天主教的沈医生说随时会生产——随时之翔却在警戒室中待命随时出发,他担心着医院里的小怡和即将出生的婴儿,也担心着任何人都没有绝对把握的任务,他退出了打桥牌的行列,坐在一边发呆。
“什么事,之翔”同队的一个队友梁冬辉问。他是并不太熟悉的广东空军——他不是正统杭州空军官校的。
“小怡在医院待产,今天就要生!”之翔想使自己轻松点,却是办不到,第一次做爸爸啊!
“为什么不请假”梁冬辉关切地。他们虽然不熟悉,同队队友总是袍泽情深。
“万一出任务,怕没人替!”之翔苦笑。他虽心中挂念,还是把国家的事放在前面。
“不一定派到你——”梁冬辉还没说完,中队长推门而入,手上拿着一张名单。
“康柏,李国栋,何之翔,田正权,刘崇仁,温永年,跑步集合,十分钟后出发!”中队长说。
何之翔毫不犹豫地站起来,梁冬辉却更快地冲到中队长面前。
“报告中队长,我替何之翔出这次任务,”梁冬辉出人意外地说,“何之翔太太在医院待产!”
中队长看看梁冬辉,看看惊愕的何之翔,他慎重点点头,同意了!太太在医院待产是件重要的事,何况队员们平日换班出任务也曾发生过!
“好!梁冬辉替何之翔!”他说,“你回去吧,何之翔!”
之翔抓住冬辉的手,感激地重重握一下,这不熟悉的队友是义气,替人出任务等于替人去拼命,他竟自愿地提出来,怎不令人感动
“谢谢你,冬辉,谢谢你!”之翔一连串地说。
“快回去陪你太太吧!她是第一胎,有你在旁边她会放心得多,”冬辉平静地微笑,“生出来是男是女给我做干儿子或干女儿吧!”
“一句话!”之翔大声说。
“你知道吗”冬辉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喜欢冬天出任务,轰炸得敌人落花流水,我这‘冬辉’才能在冬天显出光辉来啊!”
队友都笑起来。六个有任务的人已急速地上了门外的吉普车往跑道一端疾驶。之翔也换了军便服,拿了寝室里的脚踏车往城里赶。一路上他都在默默地祷告着,希望小怡平安顺利地生下孩子,希望冬辉也能平安顺利完成任务,发出“冬天的光辉”回来!
几分钟后,六架轰炸机整整齐齐地出发了,前后有四架护航的驱逐机。之翔摇摇头,本来他该在上面的,现在他却在往城里赶,人的命运是很奇妙的,一点点小因素往往就能改变好多,好多——
快到城门时,空袭警报突然响起来,之翔往医院赶,不理会也不躲避,谁知紧接着紧急警报响了,表示日本飞机已到了头顶上——之翔看看附近,没有防空洞,也不见涌来逃警报的人,他找了一棵大树,放好脚踏车,就伏倒在一个田坑里。刚刚躲好,黑压压的一大片日本飞机凌空而过,竟是那么多,那么多,连数都没法数的多,少说也有上百架吧日本鬼子出动那么多飞机,又想造什么孽
还没想完,日本飞机开始投炸弹了,就投在成都市里,一霎时砰砰的轰隆巨响四起,又是黑烟又是火,又是哭声又是喊叫。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伏在田坑里的之翔不敢动,却看见城里四起的火光,听见那山崩地裂、世界末日般的声音,心中一阵紧张,一阵悲愤,他担心在医院里的小怡,他悲愤着又有无数无辜的同胞惨死——他咬牙切齿地望着那肆虐之后、呼啸而过的魔鬼飞机,恨不得自己能在飞机上和他们拼命——
好久,好久,田坑中的之翔几乎已等得僵了,麻痹了,才听见响起的解除警报。他飞奔着跑上脚踏车,急如星火地往城里赶!
沿途,他看见许多惨不忍睹的场面。毁坏的房屋,仍然燃烧着的建筑物,死的、伤的人遍地都是,残肢、碎体随处可见,呻吟的,呼救的,重死的,挣扎的,那鲜血染红了之翔的眼睛,这不正是地狱里的情景吗这本是和平的乐土,是谁使乐土变地狱国仇、家恨、同胞手足情全涌上心头,善良正直的之翔硬不起心肠一走了之,他不能置那许多在痛苦中挣扎、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同胞不顾,锁好脚踏车,他加入了救伤的行列!
那是一批自愿救伤人员,全是年轻人,他们没有经验,只有—腔热忱,只有一颗炽热的心,在初冬时分,他们忙得满头大汗,浑身也沾满了泥与鲜血,然而,他们都忘却了自我,倒在地上的、压在砖瓦、屋梁下的人被他们手足并用救出来,就用路边的黄包车送去医院。他们救人救火,他们流汗,流血也流泪,为无辜死伤的同胞,为无辜受侵略、受迫害的国家!
整整忙了五个小时,当之翔直起腰,透一口气时,发觉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他记起了医院中的小怡,他记起了他可能已出世的孩子,他也记起了替他出任务的冬辉——下意识抬起头望望天,似乎还不曾见他们回航返防,哦!他今天恍惚得竟不知道他们到哪一处出任务,他们——不会有什么意外吧希望如此!
找到他锁在路边的脚踏车,顾不得饥饿,再往医院赶,孩子出生了吗小怡平安吗他加快了脚踏车的速度,飞驰在已清理出来的马路上,他不停地念着孩子,小怡,小怡,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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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赶到医院了,多么可卑、可恨又残酷的事,日本飞机竟连医院都不放过,早晨还完完整整的大厅,竟被炸得七零八落——之翔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小怡住在医院,她——她可平安
之翔几乎是冲进去的,满是碎瓦、碎玻璃的大厅挤满了人,有受伤的,有伤者家属,呻吟、哭泣的声音充满了每一寸空间,医生、护士忙得面无人色,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救人要紧,哪还顾得了自己之翔不好意思再去麻烦忙碌的工作人员,他决定自己去找小怡!
先到二楼产科病房,触目心惊的是那被炸断的长廊,之翔记得小怡是住在被炸毁的那一端病房里,小怡——
他的脸色变了,心跳手颤,冷冷的汗从背脊上直冒出来,连呼吸都几乎停止。病房被炸毁,小怡——会平安他的心吓得四
分五裂,他咒骂自己,为什么不早些赶来万一小怡和未出世的孩子——天!若真发生了这种的事,他怎能再活下去
一个护士匆匆经过,之翔一把抓了她,这个时候,他也不管礼不礼貌了。
“小姐,那边病房里的产妇,今天早晨来的云小怡在——哪里”他急切地问。
“对不起,你自己找!”护士推开了他。“医院被炸,伤者又多,我们没时间!”
“小姐——”之翔忍不住叫起来。
护士已匆忙地走开了。不是她服务态度不好,也不是她不愿帮他,实在是忙,她是无能为力!
之翔叹一口气,开始在尚称完整的另一端病房找寻。他的心拉扯得好紧,他不敢存在任何希望,却又希望奇迹出现,小怡——会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吧
他迅速地走遍了医院的每一层楼,每一间病房,却——没有小怡的影子,眼前都是晃动的忙碌人影,他的心又冷又空,小怡难道——就这么完了若小怡平安,她该在病房里,不论生或未生,她都在敌机凌空投弹的当儿,一个正要生产的产妇能怎样保护自己她——她——
之翔没有泪,他整个人已经又僵又麻木了,他下意识往医院大门走去,他反反复复地自问着,他为什么不早一点赶来
他为什么不陪小怡迎面来了一个熟悉的人,一张熟悉的脸,熟悉——是谁呢他怎么竟认不出来了那个也看见失魂落魄的他,意外得不能置信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姐夫,你怎么在这儿”小真叫,“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你请假赶来的”
叫姐夫,是女孩子——之翔定一定神,哦!是小真,小怡的二妹。他像在无边的大海里抓到一块浮木,他忘情地大声叫:
“小真,小怡呢她——她怎么了我找不到她,她受伤了吗或是她——”
“你原来不知道”小真傻傻地笑了。笑——表示没有事,表示平安小真在笑,不是吗“你原来没有看见姐姐和孩子!”
“小怡——和孩子!”之翔狂喜得跳起来。他的眼泪涌了上来,谁说男儿不流泪这一辈子他从没有这么狂喜过,他觉得是失而复得,他真的以为小怡遭了不幸。“在哪里她们在哪里”
“跟我来!‘小真大步向后园奔去。
之翔现在的心情和一分钟前相差何止万里小怡平安,又有了孩子,哦!他真想飞到云上去翻两个筋斗。
小真把之翔带到医院后园的防空洞外,她指一指,一脸的喜悦。
“姐姐在里面,孩子也在里面!”小真说,“日本飞机在天上投弹的时候,姐姐就在防空洞里生了!”
之翔顾不得听完小真的话,已经冲进那相当大的防空洞。一眼就看见小怡和她手臂里的孩子,那——是多么可笑的情景养尊处优的小怡睡在一个担架床上,而那担架是摆在地上的!
“小怡,小怡——”之翔奔过去,跪在地上抓住小怡的手。“小怡——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我找不到你,我急疯了!”
小怡微微一笑,很疲乏的模样。她脸色不好,嘴唇也显得苍白,但是,她看来很喜悦!
“警报一响我就来了防空洞,之翔,我们有了一个儿子!”小怡说。声音比较低微。
“你辛苦了,”之翔体贴地,他全神贯注在小怡母子身上,旁边的一切全忽略了。“小怡,我该陪你的!”
“小真陪我也一样,你今天不是警戒待命吗”小怡问,“没派到任务”
“梁冬辉替我去了,队长要我回来陪你,”之翔说,“警报响付我被阻在城外,后来又帮着救人,我来晚了,对不起!”
“你不看看念文”
小怡摇头表示不在意他的迟来。
‘你叫他念文“之翔很感意外地。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又喜
欢又不敢碰,深怕碰坏了孩子。
“是,叫何念文!”小怡点点头。“若不是沈以文医生,我怕——真是见不到你了,叫念文是纪念沈医生!”
之翔抬起头,不解地问:
“你的生产过程有麻烦、有困难”
小怡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有动人的母性光辉。
“你知道,警报一响,医院所有的人都跑了,连护士都找不到一个,”小怡慢慢地说,“小真陪着我,我正痛得死去活来,别说逃命,动都不能动。小真正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沈医生来了!”
“他没有逃”之翔感激地,“他人呢我要去谢谢他!”
“他在前面忙!”小真说,“那个时候真吓死我,我以为这一次准没命了,我看见姐姐开始流血,我是一见血就昏的,幸好沈医生来了,他说在病房不安全,要送姐姐到防空洞,于是我和沈医生就把姐姐抬来了!”
“也该谢谢你!小真!”之翔拍拍她。
“谢什么!自己人!”小真稚气地笑,“我们才一进防空洞,外面已经轰隆隆的炸成一片了,姐姐就是那个时候生的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