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次炸得很惨”小怡问。
“嗯——还好!”之翔不想让小怡担心,她看来好虚弱,该好好休息。
“我们家没有事,我打电话问过了!”小真在一边说,“听说东门那边最惨!整条街都烧了!”
“电话线没断可以通”之翔突然想起什么。
“我们家通,别的地方不知道!”小真说。
“你想打回队上问他们回来没有,是吗”小怡了解地。
“也不急,”之翔摇摇头。“我陪你!”
小怡满意地一笑,闭上眼睛。她是疲乏了,生产已是一件好费体力的事,何况她还是在这么特别的情况下生产,看她的苍白就知道她失血必多,她得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才行!
“姐夫,刚才我找过沈医生,我说姐姐和念文不能一直躺在防空洞,”小真把之翔拖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沈医生说受伤的人太多,没有病房,姐姐除了失血多一些外,其他都正常,他要姐姐回家休养!”
“回家”之翔看看担架上的小怡。“抬她回去”
“爸爸已经打电话向范师长借汽车了,”小真说,“有汽车总是好些!”
之翔点点头,席地坐下,守在妻子、婴儿的床边。经过了刚才的紧张、恐惧、绝望之后再见到小怡,他觉得生命中再也没有比小怡和孩子对他更重要的了,甚至那些空战,甚至于救国的责任——
一向英勇善战的他也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或者——只是暂时的情绪波动吧!
小怡睡了将近一个钟头,川军将领范师长的汽车来了,经过沈医生的再一次检查,并答应每天去看小怡一次,于是,小怡被安稳地送回家中,因为她还虚弱,念文就暂交给了小真。
小怡又睡了,之翔小心地候在一边寸步不离,他真是不敢想象万一真的失去小怡的情形——窗外的暮色已渐渐合拢,他依然坐在床边,没有开灯,他也不想移动。从离开基地回来他就在忙乱中度过,现在才有机会静下来,才有机会令他回忆今天的每个—细节,才有机会让他整理一下杂乱的思绪,才有机会让他品尝—下得到孩子的喜悦。他坐在那儿,慢慢地回忆,慢慢地思想
房门轻响一下,他抬起头,以为是丫头琼英,她会径自推门进来的。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不是琼英,是谁呢
他悄悄地走向门边,怕惊醒了小怡,轻手轻脚地开了门,门外的暗影中站着一个人,一个沉默得令人心跳加速、令人神经紧张的男人!
“你——”之翔反身掩上门,走前一步,看清了那张沉默、肃穆而——悲痛的脸,他的心下意识颤抖起来。“康柏,你们回来了”
康柏沉默地点点头。他——显得那么奇怪,那么特别,那么怪异,他那永远挂在脸上的吊儿郎当呢,他那吸引了无数女孩的欢笑呢他不该站在这儿,任务归来,他该去找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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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了——什么事”之翔的声音发颤。
康柏仍是沉默点头。怎么了,难道除了点头他就不会别的他那低沉带磁性的声音呢
“告诉我,什么事!”之翔再无法忍受他的沉默,他的声音提高了。“你快说!”
康柏眨一眨眼,一点特殊的光芒一闪,落了下来——是什么泪!康柏——流泪为——谁
“康柏,你说,你快说,”之翔觉得手脚冰凉而乏力,他忍不住靠在墙上用手支持自己。“你出声啁!是谁——下去了”
云上的人说“下去了”,就是表示——死亡!表示飞机掉在地上,表示生命结束,表示——与敌人的血债又多了一笔!
康柏深深地吸一口气,他和之翔都不是软弱激动的人,无数的朋友、同学、同僚的生命在他们眼前结束,他们该是麻木了的,今夜——为什么
“下去了两架,田正权和——梁冬辉!”康柏终于说了。声音中深沉的悲哀,像造物主撒下了一片黑暗。
“阿权和——冬辉!”之翔惊呆了。这一刹那间,他没有悲哀,没有思想,没有痛苦,因为他的灵魂已离开了他,他变成空洞的躯壳。
“我们炸长沙,一切顺利,地面的炮火威胁不到我们,”康柏的声音仿佛来自好远,好远,虚虚幻幻的不真实。“回航的时候遇到十八架敌机,田正权头部中弹,飞机直坠到地上才爆炸,梁冬辉他——他的飞机油箱中弹在空中燃烧,队长叫他跳伞,他有机会的,但他——不肯,他说宁愿与飞机同存亡,不愿被日本人俘虏,我们——眼看着他阵亡,很——壮烈!”
之翔没出声,支持着他生命的整条支柱倒下来,他甚至无法再站得挺直。梁冬辉阵亡,壮烈地成仁了,若是平时,他只有一份对同僚的悲伤,但——冬辉替他出任务,冬辉不是——替他死亡死神原来的目标是他——何之翔,冬辉死得何其冤枉,何其无辜
“队长让我把这消息告诉你,他还说——怪不得你,生死间的事不是我们能预测的,叫你别自责!”康柏又说。他叫之翔别自责,但——他却那么悲痛,那么难过,他整个人都变了。
“不——是我错,我不该让他替我,”之翔终于说话。一出声,他的悲哀跟着涌上来,他像个孩子般的哭起来。“我无权让他替我死,我——对不起他!”
康柏摇摇头,不加安慰的任之翔痛快发泄地哭泣,他了解这种情形,安慰的话不会有丝毫作用,一个生命的结束,几句安慰的话岂能补偿换了他,也会自责,自疚,事实上,冬辉是替之翔死——虽然换上之翔自己出任务未必会死,但冬辉总是替他,道义上、良心上都不会平安!
“他替我死,他替我死——”之翔重复喃喃念着,哭泣着,自责着,内疚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他们互相看不见对方悲痛的脸时。
之翔终于平静下来,也停止哭泣。
“冬辉——还说了什么”之翔问。带着浓重鼻音。
‘没有,“康柏似乎在摇头。”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没机会再说话,飞机就炸了!“
“他有机会的,是我夺去他的机会!”之翔的自疚已深深植在心底,那会是一辈子的事了!
“你不曾要求,那是他自愿的!”康柏提醒他。是康柏仁慈!
“他自愿使我不安,”之翔也像在摇头。“我竟自私得接受了他的提议!”
“但是——若你去,未必会死,你的飞机可能在不同的方位,”康柏说,“生命是定
数!”
“至少——他也不会死!”之翔有北方人的固执。
“我听得出他最后的声音里没有后悔,没有遗憾!”康柏的安慰很技巧,很有力量、吊儿郎当的外表,包藏着正直良善的心。
“没有人面对死亡不遗憾,不恐惧,”之翔说,“他可能连遗憾、恐惧的时间都没有!”
“他有跳伞逃生的机会,他自己放弃了!”康柏说。
之翔的眼光闪动一下,是泪光。
“换成你我,肯跳伞成为敌人的俘虏吗”他问。
康柏默然。这是不需要再问的问题,他们都是宁死不屈的好男儿,他们宁愿为国家壮烈地抛头颅,洒热血,也绝不愿在可耻可恨可杀的敌人面前苟生!生命虽重要,却远比不上我中华男儿、我堂堂空军的气节!
“但是——自责,内疚,此时此地有用吗”康柏冷静理智地。
“我——总得为他做些事,”之翔喃喃地说,“我要替他报仇,我要炸光所有的日本飞机,我要——康柏,你知道冬辉有亲人吗”
“没有!”康柏肯定地,“他独自从广东来,听说他的家人都在空袭中丧生了!”
之翔一阵黯然,他想尽点力,补偿一下的对象都没有,冬辉的遭遇已是那样的悲惨,然而,比起整个中国所受的浩劫,却是微小!我们的国家已被逼在生死存亡的边缘,让所有的仇恨,悲痛化作抗暴的力量吧!
“康柏,我有做刽子手的感觉!”云翔深切叹息。
“做敌人的刽子手吧!‘康柏说完立刻转话题。”小曼告诉我,小怡生了个儿子!“
“一个生命的诞生,却是另一个生命的结束!”之翔似乎再也无法快乐起来。
“用你的儿子纪念冬辉吧!”康柏转身离开。“你记得他临走之前的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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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我记得每一个字!”之翔痛苦的。“念文应该过寄在冬辉名下,但是——又有什么用人都死了!”
“然而,悲痛又有什么用”康柏说。
之翔沉默着,直到康柏快走出客厅,他才突然说:
“冬辉——可曾在冬天发出光辉”
“有!”康柏肯定地回答。“他完成了任务,他宁死不屈的燃烧自己发出生命的光辉!”
“生命的光辉!”之翔喃喃念着。“原来生命的光辉是要用生命做代价的!”
康柏在门边沉默的再站一会儿,悄然而去。生命的光辉要用生命做代价,这代价虽巨大得无可比疑,然而,效命疆场,马革裹尸,是好男儿又岂有选择余地
康柏、之翔这一批热血男儿,在这空前大时代的洪流里,为着国家,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投进去,没有国岂有家,没有大我岂有小我
之翔仍然靠在墙上,他在沉默中找回自己失去的信心、勇气与斗志,冬辉的阵亡侵蚀的是他的良心,然而,他的躯体仍得保持挺立,他的意志仍得保持坚定,他的信心、勇气和斗志必然倍增,今后他不仅要为自己作战,还要为冬辉作战!
那个为朋友、为义气而含笑赴死的男孩子,他的身体死了,他的灵魂不死,因为——之翔决定为他而活得更坚定,更硬朗!
冬辉的生命照亮了之翔,谁说他死得冤枉,谁说他死得没价值!
在无可补偿的情形下,之翔替冬辉立了一个衣冠冢,他是死得壮烈,连身体都化作尘埃,在空中四散了。之翔又在成都最大的昭角寺为他打了一场斋。
之翔、康柏和所有队友都参加,小怡、小真、小曼姐妹也都去了,无论如何,每个人心中都觉得冬辉是死得有些无辜。
小曼不信佛教,她无法忍受打斋的长时间等待,她来只为表示对死者的敬意,她在灵前行了三鞠躬,坐了一会儿,就悄悄地退出来。她不以为康柏会跟着她,康柏到底是冬辉的队友,他该坐在那儿和所有队友一起的!
可是,他出来了,跟在小曼后面。
“你不该出来的,难道你不怕队友讲话”小曼看他一眼。
这些日子,他们俩的感情进展得缓慢而含蓄,很“小曼式”的。康柏一贯的作风是速战速决,但他在小曼面前无法施展!
“不会讲话,我们都不注重形式,‘他没有表情地,”我心里致敬和纪念就够了!“
“你——有心事”她再看他一眼。
“我对生命失去了信心!”他认真地。
“因为梁冬辉的死亡”她问。
“也不全是,”他摸摸鼻尖。“我们的抗战—叫尔能看到尽头吗”
她沉默了。战争的尽头,谁能看得见呢当初谁又能想象得到这战争会拖了七年多,以后还会打多久,有希望吗任谁都找不出答案吧!
“你不是说过生命讲究光辉和火花吗”她说。
“但是——另一个世界也有你”他似真非真地。
“别把我扯进你的生命中!”她也不认真。
他不在意的一笑,两个多月,他已了解她外冷内热的个性,她时时表露的并非真感情,真意念。
“这件事对之翔打击最大!”他说。
“姐夫有姐姐,你放心!”小曼很有信心。“姐姐能重新振作他!”
“不是振作,之翔已很振作了,”康柏说得很怪。“该平衡他!‘
“平衡”小曼不明白。
“之翔情绪不平衡,时时刻刻想为冬辉报仇,但这仇却不是他一人能报的,要靠所有中国人的团结,”康柏很少说这么严肃的话。“他的情绪激昂——不适于飞行,作战!”
“我会告诉姐姐!”小曼懂了。“想不到——你倒想得很周密的!”
“外表的康柏,只是一半的我,”他望着她笑。“内在还有另一个康柏!”
“怎样的另一个康柏”她问。
沿着平坦的青石路,他们慢慢走出昭角寺。
“你慢慢发掘,好吗”他有深意地。
出了昭角寺,她站定在马路边。
“你们飞行员不是不愿意到寺庙中去的吗”她不回答他的话,另找话题。
“我不同,我喜欢寺庙,更喜欢墓地!”他说。
“墓地!”她意外了,谁会喜欢那种不吉祥的阴森地方。“为什么”
“因为,在墓地里,我才更能发觉生命很可贵,活在世界上也是件可喜的事!”他说,“埋在泥土之下一定很气闷,很难受!”
“说得——怪得有理!”她笑得充满了阳光。“明天我们去青羊宫赶花会!”
“你喜欢那种热闹”他凝望她。
“冬天了,我想去买个暖手炉!”她说。
“只是这样”他追问。
“青羊宫许愿很灵!”她忽然说。
“许愿”他眼睛一亮。“好!明天去!”
“你也要许愿”她微笑着问。她很高兴他肯去。
“谁规定我不能有愿望”他摇摇头。“说不定你的愿望和我——殊途同归呢!”
“又瞎扯!”她脸红了。为什么脸红他说中她的心事
他眼定定地望着她,好久,好久。
“小曼,你知道什么时候你最美,最吸引人”他说得一点也
不正经。“脸红时!”
“康柏——”她不依了。
“脸红显出了你的妩媚,把你的冷漠降到最低!”他说,“你又要脸红了吗”
“能不能不说了”她简直羞不可抑。
“下次只能对着我脸红,”他眨眨眼。“让那个川娃儿看见,我会忌妒!”
她深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荡漾着涟漪的心。
“知道一件事吗沈欣的爸爸就要做成都市长了!”她扯出好远的题目。
“川娃儿沈欣还有个有办法的‘老豆’嘛!”他眯着眼笑。
“‘老豆’指什么”她不懂。
“广东俗话,爸爸的意思!”他说,“小曼,川娃儿的爸爸做成都市长会影响你吗”
“我,”她指着自己。“怎么可能”
“好!那就行了!”他握住她的手。“以后不许再提他!”
“是你先讲他的!”她抗议。
“以后永远不讲!”他举手作发誓状。
“他得罪过你吗你们只见过一次,还是你气走他的!”她笑。
“我怕以后他会气走我!”他不真心地!
小曼不语,走了好一段路,才慢慢说:“他——没有再来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