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悠帧蹙起眉望着他,无言以对。
这是第一次宇熙伦在他面前展露了他的无力之感。自小到大,他几乎无事不能,他就像一个天之骄子,上天将所有最好的全都赋予他,让人不由得不注目他。他是个发光体,纵然在宇家家道中落、在他完全不谅解他之时,他依然能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地扛起任何困难,似乎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击倒他一般。
如今,他却为了君雪凝落魄至此,他害怕宇熙伦会……
“熙伦!你该不会打算同她一起走吧!”宇悠帧忽然厉言问道。原来心中一直放不下的担忧就是此事。依熙伦的个性,这是极有可能的。
宇熙伦苦涩地笑了笑,瞳眸深沉如夜。
“我允了诺,悠帧。我答应她的事不会反悔。”
“那就好。”宇悠帧明显地松了口气。熙伦应允君雪凝的事从未没做到之例,如今想来是君雪凝有先见之明,逼他允了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等等,我……刚才听到了齐紫旋的名字……”尹灏萦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出口问道。“能告诉我怎么回事吗?齐紫旋是当代最有名的女神医,她不可能没办法救治她的。”能让她无能为力的,也只有已死之人而已,她必定因何事而推托。尹灏萦懊恼暗忖。“告诉我怎么回事好吗?也许,我能帮上一点忙。”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难道她是骗我的吗?”宇熙伦急忙走向前,盯着尹灏萦,忘形地握住她的肩膀。“难道你有法子让她帮我吗?”他压根没注意到一旁宇悠帧眼中异样的光芒。
宇悠帧抿紧唇,不着痕迹地拉回尹灏萦,说道:
“你有办法就说吧,不要急坏了熙伦。”醋意明显表现在脸上。
尹灏萦见着这情景,忍住笑。又想到是自己惹的祸,再不复方才的愉悦神色,蹙起眉对宇熙伦道:“也许我能再帮你去说看看,但是请你不要问我任何问题,我会答应你,我尽力就是。”
宇熙伦点头,终于出现一抹高兴神色。“谢谢你,无论如何,谢谢你。”
尹灏萦朝他礼貌性地点点头。
不久,宇熙伦独自离去,留下他们两人独处。
尹灏萦枕在宇悠帧胸膛,聆听他宁静的心跳,唇角微微扬起。她在等他开口。
“那请问你,我能请教你一些问题吗?”宇悠帧的声音自她上方传来,有些不悦。
“当然,你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猜到他容不得她有一点秘密。
“为什么你这么有把握说服齐紫旋呢?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仿佛在打哑谜。
“说谎!说不说?不说,我可不保证我会用什么下流招数逼出答案来。”他言下之意在威胁如果她胆敢不说实话,他今晚可就会有所行动。他早已向她表态,他想要她,如果今晚的事可以成为他的一个借口,他倒是乐意之至。
“你老是威胁我!”尹灏萦蹙起眉,在他胸口气恼地揍上一拳,见他不痛不痒,更不痛快。
“那你说是不说呢?”
尹灏萦仰望他,嘟起唇,瞪着他。
“你愈逼我,我愈不说……”她未完的话消失在他的唇中,灭了音。
宇悠帧笑意淡淡传来。“我一向说话算话。”
她怒瞪他,知他不说假,只好气道:“放开我,我就告诉你。”
宇悠帧依言松开她的身子,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答案。
她鼓起腮帮子,又怕他忽然吻她,只好撇过头。
“我与她曾有一面之缘,两年前我救过她,这样你满意了吧。”
“满意,当然满意。”宇悠帧咧嘴笑道。现下他的注意力已不在答案,而是他面前诱惑十足的柔软娇躯。俯身在她耳畔切切低语:“天色已经不早了,今晚我们就别分睡两房。天冷,我只叫店小二准备一房而已。我瞧你也累了,我们快点回客栈去吧……”他满意地见到她脸泛红潮。
今晚的月色,真的很好。
他们的幸福,已悄然来到。
第九章
“熙伦少爷,小姐醒了!”小云欣喜不已的表情在他面前晃动,叙述着这个才发生不过一刻的事。
他激动得不能自己,无法成言,只能遵循着心的脚步,一步步地走向那个光之源,就怕他去晚一步,什么都会灰飞烟灭。
咚咚!咚咚!
他听到自己的心在鼓动。
他的心为何跳动呢?那是因为能让他心跳之人已苏醒过来了。他的心只为她跳动,生死相随,永不分离。多年前,他早已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当他在得知她有可能死去的那一刻,他也下定决心与她比翼双飞,无论上天落黄泉。虽然这样的决心因为一个承诺而有所阻碍,然而他相信,他们终将会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
脚步踏进君雪凝的房里,虽已尽力灭去脚步声,却仍是因为太过急切而惊扰了她,可他已管不得了,他现在就想拥抱她,证明她的存在。
“熙伦。”坐在床上的君雪凝闻声转过头,望着急步走近她的宇熙伦。
她被他狠狠地搂住,不留任何一丝空隙,用力之大,如同要把她嵌进骨子里般,永不再分离。
君雪凝沙哑的声调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尽力地回搂着他,不断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她不该让他这么担心的。
早知即将远扬的她,无能再承受他的热切情意,于是她逃了,用尽一切方法逃离他的身边,宁可耽溺于梦中,也拒绝苏醒。
要不是因为他日夜不停地召唤、不停对她说话,她都快要忘了,世上还有一个宇熙伦在等她……
所幸心里残存的曙光让她摆脱层层黑幕,回到他身边。受苦也不要紧,她只想跟他在一起。
他就这样紧拥着她好一会儿才放开,但仍不敢离她太远,只是放轻了力道。
“身体还好吗?想不想吃东西?”
君雪凝浮笑,声音仍是沙哑。
“很饿,我在做梦都梦到我吃山珍海味。”
“是吗?”他的手轻刮她的肌肤纹理。“那你的梦里有没有我?”如果有他,为何不快醒呢?还是在梦境里的他比现实生活中的他更吸引人?
君雪凝叹口气,知道他在怪她了。
“我已经跟你说对不起了。现在我肚子很饿,也很想沐浴……你还想继续怪我吗?”她楚楚可怜的神态令人不忍再多加苛责。
见她如此,宇熙伦也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叫下人预备她的晚膳。
晚膳在半刻后送来,她还不太能动手吃东西,是他一口一口慢慢替她喂食。
“好吃吗?”
她虽说饿,但也无饥不择食之样,依旧是慢条斯理地吃着饭。
“好吃,我饿极了,什么东西都会变得好吃。”其实她压根一点都无口腹之欲。
他不说她也明白,下次如果再昏迷,她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又喂她一口汤,见她眉目含笑,不由得也露出笑意。
“我已经叫下人准备好了,等你吃完,就带你去沐浴。”
“嗯。”她点头,全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一直到浴池旁,她才恍然醒悟那番“带你去沐浴”的意思。
她蹙起眉,望着他遣退下人,动手帮她脱下外衣。
“你不想跟我一起沐浴吗?”见到她面现愁苦,似是诸多不愿。
君雪凝迟疑了下,摇摇头。“不是不愿……”而是担心。
他虽没表现出来,却可从他不断亲近她的肢体语言中看出他的恐惧;他怕他再一松手,她又会马上昏迷过去。这次长达半个多月的昏迷,就是在他外出时发生的。
她不愿他如此,这样……教她如何放心走?
脱下她身上衣物,他轻轻抱起她,放在烟雾迷漫的热水中,稍后他也尽褪外衣,下了水。
宇熙伦从背后搂着她,拿起一旁的毛巾,为她擦拭后背,力道温存得毫无任何痛楚。她闭上眼享受这样的触感。“我……我曾想过,如果我醒不过来,你会怎样?”曾思过任何她死亡的景况,她想窝在他的臂弯中,静静地合目。但这必定最不好,届时他会是怎样的痛心难过,她连想都不敢。
因此在梦中之际,一缕幽魂几乎要随着这样的想法飘离他身边,若非他无时无刻的深情诉语,她也许就这么悄悄展开翅膀,自他身边昂扬展翅了。
“喔……你觉得我会怎样?”
“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应该说,她不敢猜测,怕猜了,会成真。
泛落的黄花不会再有染艳的一天,逝去的也不会再回来了,再思也属徒然。
“我会怎样,既然你想不出来,那我告诉你好了。雪凝,我会怨你,怨你一辈子,什么都不说就走了,连一句话都不说……”他的手劲微微加大,但不至于弄疼她。“所以我必须告诉你,你不能做这样的事,知道吗?”
君雪凝握起小拳,回头望他。
她不敢明诉,她没有把握能如此。如果她能掌控,她就会不顾一切地生存下来,而非在生与死之间苟延残喘地活着。
宇熙伦看出她心中所思,扬起了唇角,将她拉到他面前。
“不要乱想,你只要记着你答应过的事就好了。”他指的是她曾被诱骗要嫁予他之事。
“什么事?”君雪凝被分了心神。
“你曾答应我,不论我送你何物,你都照单全收的。”他眼神在告诉她,假如她当什么都不知,他会给她一顿严惩。
君雪凝轻点头,依偎在他胸口上。“我是这样说过。”
“那很好。”很高兴见她坦言无讳地承认。“在你昏迷的这几天里,我帮你添置了许多衣裳,还有很多首饰,以及叫全杭州最有名的针绣师父帮你绣制了一件嫁衣。明天那件嫁衣就会派上用场。”所有事都已齐全,只等新娘子醒过来,现在,她也醒了,明天就可以举行婚礼。
“嫁衣!”她瞠大眼。“我不接受这个!”他还没打消主意?该死!她就知道他不会这么简单就放弃他想要做的事。“不接受也不行,你就算不披上凤冠霞帔也要嫁我!明天我就会绑你上花轿,这次就算你怨我、恨我都不要紧,你明天一定要嫁我!”再不成亲,难保她随时又会昏迷。
宇悠帧他们在她醒来的十天前已赶去蜀郡请齐紫旋,如果无误,他们三人会在近期内赶回。本是想等字悠帧他们回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可是他等不及了,一刻都等不下去,谁也阻挡不了。
他的口气异常严厉,说明他的不容拒绝,教君雪凝即使想说不,也无法启齿。她知道这次,就算她怒极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心。
这样看来,她明天非嫁他不可了。
那样禁忌的耳语是不可触碰的伤口,宇熙伦却为了她而被荆棘刺得满身,浑身流着血液。
没有退路的他们,携手向前的重重险阻,如今成了氤氲一片的未来。
她的逝去是必然的生离死别,而无止境茫茫然的命运正等待着他们,牵手相依的他们必有分开的一天……
没有避开的可能,只能步步向前。
但他却不顾一切地执守、与之相依,这样的男子,她何德何能啊?
他看出她眼底的惊惧及忽悲忽喜的心情,轻吻上她额头,说道:
“我说的话不作假,你应当知道,明日就算千军万马来,也阻挡不了我娶你的决心。”他感到腰间环绕的手臂一紧。
她的眼里浮上蒙蒙的雾气。
“你确定吗?你真的确定明天我就要嫁给你了?”她小心翼翼地问,怕换来的是什么样的答案呢?她并非不信任他,而是怕梦一碰即碎。
“确定!万分确定。明天,就算天崩地裂,我,宇熙伦,娶定了你,君雪凝!”他吻上她的唇,话语自他唇角流泄而出。“如违此誓,万劫不复!”
如违此誓,万劫不复!
君雪凝闭上眼,泪珠一颗颗地掉在两人紧密的身躯上……
???
“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凝睇着正蹲在花圃前整理药草的齐紫旋,尹灏萦冷然的眸不解地盯着她,不懂为何向来仁心仁术的她这次罔顾一条人命,竟然选择漠视,撒手不管。
她款款起身,一贯的紫衣在微风吹拂中飘然。
“天命如此,我无能为力。”
“什么叫天命如此!”尹灏萦冲上前捉住她衣襟,甩掉宇悠帧欲制止的手。“你什么都还没试,你就知天命如此了?你是个大夫呀,本就该秉持着济世的胸怀,如今眼睁睁地看一条性命流逝,你于心何忍?你的手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呀!”怒急地喊出口,她蹙紧的眉是满满的无奈。
忧伤的眸淡淡抬起,里头映满长年累月的沧桑及苦楚,她幽幽地吁了口气。
“很多事,你不懂。”最后,她只得这样说。
“我不懂!我就是不懂!”放开她,尹灏萦痛心地瞅着眼前这个曾经是怀抱着慈悲的女人。
当年无意间救了她后,这些年里或多或少听闻她闯出了名号,救助许多病人,但是现在这个女子却已经不再是那个一心只为济世的女子。
她现在跟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无异!
“告诉我,为什么不救她?”沉痛地问出口,熟悉的心痛是她无法承受的梦魇,只得捉住宇悠帧的手以求支撑。
她非常在乎她,无论如何,她多希望过去那个满怀热血,在她身边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济世为怀梦想的女孩能回来,而不是眼前这个陌生女子。
齐紫旋抬眼望着这个她视若妹妹的女孩,只轻柔淡道:
“灏萦,你该知我的专长除了医术外,还有预知天命的异禀……”
旋过身,斑斓衣袂浅浅一荡,道出了她这几年来的辛酸及苦涩。
“这几年来,我在预知的天命及医者的仁德里挣扎……我每救一人,这样的疑惑就越强烈,我不知道,我是要秉持着医者的仁德而行,还是任由上天夺去他的性命?有一年,一人来寻我求医。即使我明明知道这人必定会死去,我还是试着一线生机去救治他……可是灏萦……”她回首,冷绝哀凄尽在眉梢间,慢慢地走入屋内。“就算我成功地让他免于病痛之苦,但是他还是死了,死在我预知的命数里,怎样都逃不过……我不知道,我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我也不知道,我这双手,真正能救的,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