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缓过气,李媒婆只爱银子的心软绵了,「小姐--嗐,秋娘,我也知道妳是个孝顺孩子,满菱仙镇的人谁不翘大拇指?只是--呃--爷儿们满心想帮妳,妳偏硬颈,偏要一身扛,这么多伯伯叔叔,谁不是家财万贯,等着帮妳扶持一家的?妳身子骨不好,偏要这么劳累,爷儿们心里也是不安的。妳安心嫁出去,叔叔伯伯也会好好照应妳娘,拉拔谢三爷这点根苗长大--」
李媒婆也有点哽咽,「妳这么个孝女,老天会给妳好报的。妳可知道船行的赵大爷家?人家不拘妳的身子骨弱,赵少爷听说妳是孝女,又有才气,求亲都来不及了,哪有那么多想头?妳若十二万分放不下,赵少爷哪有不看顾的?」
「李嬷嬷,我知道妳真心为我好--」秋娘冷凉的手刚按上李媒婆,身子突然一歪,凝碧跳起来,一把抱住,「哎呀~~小姐,您又劳了神。莲儿!死哪儿去了?快把紫苏酒拿过来!」
噙了口紫苏酒,秋娘摆手,含糊着说:「莫忙--别慌--」
凝碧安顿了她,含着泪,道:「李嬷嬷,妳也瞧见了,咱们小姐实在--唉,下回凝碧再上门赔不是--还希望您别多心,有空来跟小姐说话解闷儿。」
李媒婆看秋娘发病,心头又是惜又是叹,「哪儿话,老身劳累小姐了!改天再来瞧小姐,小姐没事吧?」
「应该--」凝碧拭了拭眼角,「小姐这身子--唉,叫我们这些服侍的心里怎安呢?」
送走了李媒婆,凝碧朝秋娘道:「好了吧?小姐,人走得远了。」
秋娘睁开眼睛,冷冷一笑,「我看赵家还有没有胆来提亲。」
凝碧无奈地笑笑,「小姐,妳已经这么着赶跑满城的媒婆了。」转思一想,又有点忧心,「听说赵少爷是个才子,知书达礼--」
「就是个书呆子,没半点经商之能,才要找条能干的母牛去帮他家治理。」秋娘冷哼一声,「主母也不用生育,反正还有娶不完的小妾生孩子,当然不怕我病不病,累不累。」
秋娘几乎发怒,深吸几口气,勉强压了下来,「正好光明正大的把我赶出家门去。大伯这『孝廉』可真是名副其实呢!」她又静默片刻,让突快的心跳渐渐减缓。
「但是赵少爷--」凝碧一心只为这个执拗的小姐,不管会不会让她生气,还是想说服她。
「好了。」不去想大伯的阴谋夺家,秋娘的语气俏皮了起来,「怎么,妳看上赵少爷了?我想赵家也欢喜的,只是,妳那青梅竹马的谢大怎么办?」
凝碧涨红了脸,「噢,小姐!妳打趣我作啥?我才没有--」
「我知道。」她又是那种安稳的样子,「妳先去问问谢大有什么事情,若妳能回的,就作主回了吧。请五姨娘进来,她也等得久了。」
凝碧嫣红了丽颜,羞着出去,没多久,五姨娘嚷嚷的声音就穿透了楼阁,传进房:「怎么?女孩儿家想嫁想疯了,先见媒婆,才见姨娘?」
门帘霍然一声,五姨娘不等人,自己掀了帘子,那张活色生香的脸孔就这么进来。
「五姨娘的嘴还是不饶人。」秋娘含笑道。
父亲子息上艰难,连妻宫都有损。几个姨娘死的死,改嫁的改嫁,连生了弟弟的二姨娘都没留下,就只有大不了她五六岁的五姨娘留下来帮她理家。
人人都说五姨娘长了一双桃花眼,顾盼风流,又出身风尘,不是守得住的。偏偏她与秋娘交好,甘愿留下来,问她为什么不改嫁,她瞪着一双桃花眼,道:「怎么着?我还被男人糟蹋不够,再改嫁一个重头糟蹋起?」
只见她一厢喊热,搧着袖子,「闷闷闷!让我赶紧回了事,王家和钱家还等着跟我讲今年佃租的事儿呢!不过是几件婚丧喜庆,还有月费园子的事情--」五姨娘倒口袋似的滔滔不绝。
饶是秋娘记性好,悟性强,这才听得完完全全。以往凝碧若和五姨娘议事,没有不哭着回来的。五姨娘性子急,见不得姑娘蚊子似的哼哼扭捏。
「--帐房支银子去吧。置衣这件且按下。我记得上回林家织坊送来了些雪纺,到哪儿去了?叫库房乖乖的吐出来,那也是银子买的。慢跟我说裁衣服糊窗屉子用掉了。」秋娘冷笑,「我的纱窗还没糊,今春的衣裳还没裁呢!跟库房讲,雪纺找出来,跟织坊换府里丫鬟的衣裳和糊窗屉子的纱来!」
「哪里找得出来?」五姨娘噗哧一声,「库房是大爷那儿来的人,不知道早化成酒尿,还是撒到小娘身上去了,哪儿掏摸去?!」
「掏摸不出来,就叫他们滚了吧。这种下人我不要,就算是皇帝的宫娥我也不要。」秋娘闭了闭眼,调息一会儿,「大伯有话,叫他找我讲。」
五姨娘搧着袖子轻叹,「人人都说我厉害,我哪里及小姐一拎儿?」
秋娘疲惫地靠在迎枕上,「姨娘,妳真觉得我厉害?」那些决断的样儿逃得一丝影儿都没有,看起来如此脆弱茫然。
五姨娘看得心揪了起来,轻嚷着:「什么话嘛!妳不厉害,这么大一家子,早喝西北风去了!」握了握她纤弱的手,「这儿热得像火炉,妳的手倒像冰!放宽心吧,我这就逼库房吐出来,不要说雪纺,珍珠翡翠叫他们拉也拉出来!」
秋娘娇甜一笑,等五姨娘出去,那点笑容又跟着消失了。在阴影里的她,看起来像是一抹没有感情的影子。
议了半天事情她实在疲乏得紧。心头发闹,头里冒晕,反身趴在迎枕上,谢大又进来了。
他默默地站在一旁,瞅着长发蜿蜒委地、脸背过去的秋娘,没有惊动她。
好一会儿,秋娘含糊地叹息一声,「怎么了?凝碧呢?」她转过头。
虽然日日相见,谢大的呼吸还是短短停了一下。劳顿了半日,她原本雪般苍白的容颜,染起了火样颜色,嘴唇也奇异地艳红起来。病得这样子,那双美丽的丹凤眼还是燃着不屈的火苗。
他低下头,害怕自己流露出不应该的感情,「凝碧替小姐看午膳。」
「这些事儿不用她做。莲儿,给我水。」她喝了水,纤小的手像是半透明,血管隐约可见。
「什么事儿呢?凝碧不能回么?」她靠回迎枕。
「这是刚运来的货。哪些是要卖的,哪些是要留的--」他想递给秋娘,但她轻叹一声。
「念给我听吧。」
谢大勉强压抑心里的欢欣,平稳的念过一条条的货物清单,见她闭着眼,可以肆无忌惮地望着她,是他小小的幸福。
秋娘眼睛没睁地交代。「这样就行了。我精神短了,如果有什么疏失,你看着办就行。」秋娘缓缓的张开那双妙眼瞧着他,谢大觉得连他的魂都揪紧了。
「谢大,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她娇弱的一笑,让他心魂俱失。
「没、没这回事。小姐,呃--小姐和老爷对我恩重如山,这是应该的。」谢大不由自主地红起脸来。
「你和凝碧都不是家生儿,身契也早到了,你们还留在谢家庄,我真的--真的很感激。」她柔不胜衣地靠迎枕深些。
「只要能留在小姐身边,我、我--」他结巴起来,跪着仰望她娇弱的容颜。
她定定地瞅着他,半天才轻咳一声。
「我和凝碧情同姊妹。」她的声音分外和蔼,「我也知道你和凝碧是青梅竹马。」
凝碧。这像是一根细细的绣花针,插在他心口,伤口这么小,却是这么痛。
「耽误她的青春,我也万分对不起她--」她的眼悠远地看向远方。
「--我明白。」他低头。
秋娘又瞅了他一会儿,「我累了。跟凝碧说,我要晚点进食,先让我躺一躺。」莲儿拿走她的迎枕,服侍她躺平。
等人都走清了,她柔情的面具也拿了下来。
大伯开出很好的条件,想引诱谢大这个能干管家过去,当她不知道么?
谢大是跑不掉的。她露出一丝冷笑,慢慢的转为凄怆。
呵呵--她跟窑姐儿有什么两样?一样送往迎来,设法留住「恩客」的心。
她拉高棉被,遮住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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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不可能的霜花,秋娘活到二十岁的生日。她的生日正好是花神生日,见她病重若此却一年年的捱过去,无知乡民流言她是百花花神转生,所以身弱如花,清灵机智非凡女。
秋娘听到的时候,只淡淡的一笑,嘴角的讥讽却没人看得出来。
身弱如花?谁像她这样连好好呼吸一口都难呢?她吃的药比饭还多。为了养生,她不敢动怒,不敢大笑;唯恐重油多盐损了性命,她这些年茹素,饮食清淡到令人吃惊。
她无法走,更遑论跑跳,这两年身体更不行了,原本还可以勉强写写字,现在连坐起来看书的力气都没有,都是凝碧念给她听的。
这破败的身体,除了还有口气,跟废人有什么两样?
身弱如花--的确如花。就这样种在病床之上,哪里也去不得,她连在窗下躺躺的自在都没有了。上回一场风寒,几乎要了她的命,年纪老迈的姚大夫几夜没阖眼救回她,自己却跟着病倒。
再五年就好--再五年。她蒙住自己的脸,这种痛苦,再五年就行了,等冬弟十六岁,有能力自保的时候,现下要开始将谢家交给他,他好歹也十一岁了--
「冬弟呢?」她疲惫厌烦地翻身,「忍冬呢?」
凝碧表情尴尬地看着敬爱的小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忍冬呢?」她的语气沉下来,「他还没下课么?不是说夫子讲完课,就让他过来?大家都在等他,他在做什么?」
凝碧张了张嘴,望着秋娘凌厉的眼神,「他、他--夫子说,他今天没去课读。」
秋娘半天不响,「找他过来。」继续沉默。
好不容易将玩了一身泥巴的忍冬找来,许久没能坐起来的秋娘霍然坐起,「你!」来不及发声,她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心脏跳得几乎跳出口腔,旋即软倒在凝碧的怀里。
「不要生气呀~~小姐~~」凝碧哭喊起来,她是这么的害怕,「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嘘嘘--不痛不痛,凝碧在这里--」
这焦急又温柔的声音让秋娘神智稍复,她觉得自己用力地抓住凝碧,事实上,只是软软的攀住她而已。
「凝碧,我心头--闹得很。」秋娘趴在凝碧怀里发抖许久,强熬着发作的痛苦。心跳得连头都剧痛起来,良久未曾发怒,却为了这个不成材的弟弟动起肝火。
「姊姊!」忍冬扑到她的膝上,吓得手脚都冰冷,「姊姊,冬儿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姊姊~~不要生气,不要生冬儿的气~~」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这个病弱的姊姊虽名为姊,事实上却比母亲还重要。他哭着,眼泪在乌黑的脸上冲出两条净白,手上的脏印子在她膝上留了好几行。
他终究只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而已。这么一想,秋娘心又软了下来。
莲儿恐惧地喂秋娘紫苏酒,刚噙在口里,秋娘发现点滴也无法下咽,心头一灰,落下泪来。
「姊姊!」
「小姐!」
满满的跪了一地的人,人人眼中尽是惊恐。
不要是此时,不要是这个时候--她强撑着神智,不让自己昏迷过去,只是连开口说话都不能,脸一阵阵的发青。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温暖的大掌覆在她布满细碎汗渍的脸上,像是被扎了几针,短促的心跳渐渐缓了下来,缓到几乎停止,又挨了几针,心跳又强了些,她胸口的郁闷仍在,只是缓过气来。
许久没有这样大发作,她只觉得筋疲力尽,眼睛几乎睁不开,朦朦胧胧中,她只来得及开口问:「你是谁?义父呢?」就陷入深深的昏迷了。
看她昏迷过去,满满一地的人呜地大哭起来,年轻的大夫摇摇头,「她还活着。不要惊扰了病人。」大夫坚定地请跪地的人全出去。
「你--」凝碧吓得心脏快停止了,泪眼模糊中,她才发现不是姚大夫。「姚大夫呢?」
他摇摇头,示意不要惊醒昏睡的秋娘。
早已听说姚大夫病笃的消息,凝碧还是忍不住啜泣起来,他轻拍着凝碧,将她送出门。
「那,大夫您是--」
「姚世伯要我来的。」他开口道。这位斯文的大夫满身风尘,脸上有着年轻的他不应有的风霜,「我姓谷梁,单名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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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梁大夫就这样住在姚大夫宅里,每天过来看秋娘。
秋娘郁闷数日,终于开口问:「义父呢?」
忍冬经过这一吓,每天都乖乖的来姊姊的房间读书写字,他悄悄地瞄着这个伟岸又年轻的大夫。
「姚世伯有恙。」他向来寡言,只静静地帮她把脉。
她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流泪。「什么时候的事情?」她脆弱得像是一碰就要碎了。
「花神生日前一晚。」若不是听过别人议论她的聪慧,他真会错认眼前这位病弱殆死的病人,真以为她是闺阁弱质。
「--义父要你照顾我?」她抬头,眼中的火苗还没熄。
「是。」他轻叹一口气,「谢小姐,其实,任何大夫照顾妳,结果都差不多。」
「因为我药石罔顾?」她轻轻笑了起来,这微微的笑却让她病得阴暗的脸也亮了起来,「这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想多活几年。」她沉默片刻,「冬儿。」
「姊姊。」他已经忍不住红了眼眶。
「够了。你长大前,姊姊是不会有事的。」她温言道,「让小厮把你的笔墨收一收,回书房去吧!」
「不要!」忍冬拉住秋娘的手,「我不要离开姊姊--」那次秋娘发作得几乎死去的恐惧深深地铭刻在他心底。这大宅,大娘总是在佛堂念经,五姨娘总是东忙西忙,真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是这个躺在床上不能动的姊姊。
万一姊姊怎么了--他光想到就怕得要死。
直到秋娘再三保证安慰,才让忍冬依依不舍的离开。
「你很疼爱幼弟。」谷梁朗在床边的凳子坐下来,「越疼爱,越容易生气恼,这对妳的身体太不好了。」
「我就这么一个幼弟。」她躺在迎枕上,「大夫,我要再活五年,可能够?」
谷梁朗沉吟片刻,「妳的寿算,已经超过了医家预期。」
「也就是说,多活一天,都算赚到了?」她自嘲,「我没那么贪心。我只想多活五年。」
「一天赚过一天,说不定妳活得比谁都久。」他微微一笑,却让秋娘怔忡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