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黑云再次抱紧她,轻柔地将她的头枕在肩上,“既然已把心交给了我,为什么还要往下跳,你在逃避什么?”
“我自己,我必须自绝于你的柔情之外,放弃对你的任何遐想,这样我才能活得了无负担。”
“矛盾的女人。”黑云把她的脸挪近自己脸颊,依依摩挲着。“你不敢爱也不敢恨,只是徒具一个强悍的皮囊而已。告诉我,如果不嫁给我,你怎么了无负担的度过这后半生?”
陆赢姬木然地启开樱唇,久久不知如何作答。
“不要流泪,不要……”黑云低吼着,“我不再逼问你,别哭了好吗?”
是吗?她哭了吗?
陆赢姬惊讶的伸手抹去泪痕,而后轻笑了起来,“放过我吧,我与你无冤无仇——”
“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你没有后路可退,我则从没打算歇手。”他的吻雨点似地落在她粉嫩的嫣颊上。
陆赢姬颤抖地伸出纤指抚向他零乱的鬓发,这款款的情意让她久蛰的灵魂突然苏醒过来。孤寂太长一段日子了,自从娘亲过世以后,她就不曾体验过这样绵密浓醇的温柔。老天,倘使不是遇上了黑云,她将如何从严苛枯索的岁月中幡然了悟?如何能不让自己被日复一日的摧残?
倚在他怀里,她非常罪恶地感到一种获得救赎的快感,居然有股清泉涌自她的内心,润泽她十余年来干涸的心灵,天!她到底拥有一个多么黑暗而灰涩的过往?
不知不觉中雨停了,浓密的雾渐渐散去,原本凄迷的夜空也慢慢现出一轮黄晕。
这样相对无言有多久了呢?寅时将尽了吧?
“我该走了。”她想起兰姨还在哑口等着。
“把你的兰姨带到飞鹰帮来。”黑云第一次用恳求的语调跟她说话。
“不……”激情过后,她就不得不回复镇北大将军女儿的身份。
“你还要助纣为虐吗?公义与邪恶你得选一边靠。”黑云粗鲁地扳回她旋过的身子,“如果你信不过我,大可去问你的兰姨,问问她陆广荣值不值得你一再愚孝?”
“兰姨是我爹的妻子,她当然帮我爹说话。”
“她不是!”黑云盛怒地两手紧握,力气大得几乎要拧断她的筋骨。
“那么她是谁?”陆赢姬不解他忽然暴怒的原因。
“她是我娘。”
“这是真的吗?”她没能一下子拼构出脑海中所出现的些许小片段。黑云和兰姨之间根本没任何相似之处,就像她和她爹,那么……
矣!头好疼,简直要炸开来了。陆赢姬摆脱掉黑云的大掌,找着她的宝驹一跃而上。
“我会问明一切,假使你敢骗我——”黑云凌厉的星芒令她慌乱地说不出狠话。“总之我……你何不陪我走一趟哑口,若兰姨真是你娘,你难道不想早点见到她?”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解决。而且,我相信你会将她平安带回飞鹰帮。”
“嗯哼,”陆赢姬不置可否,真相如何得等见了兰姨之后才知道。“后会有期了。”
***
项诠和左翼等人按照黑云的指示,现扎了数百个木桩,挽了上千条麻绳,总算在丑时前将一切准备妥当。
刚好这时章鹤送来了肉干当夜宵,项诠下令“吃饱喝足,冲锋杀敌”。
待黑云身影一踏进飞鹰帮,左翼立刻摇撼红旗,一百二十名精选出来的帮内高手,马上汇集成六个小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城里的驿馆逼近。
***
下了大半夜的雨,扰得陆广荣睡不着。他推开棉被,想起来喝杯茶润润喉,不料,手一伸向茶几,便把上头的一只盖碗磁杯给碰掉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妈的!”他忿忿转身,又踢上该死的桌脚,“来人呐,我说来人呐!”外头静悄悄的,连个鬼也没有。陆广荣脸上罩了一层严霜,本来就很长的脸拉得更长。
“都死光了吗?这群乌龟王八蛋,逮到机会就偷懒,看我不一个一个打得他们屁滚尿流。”他从墙边抄起一把木棍,气呼呼地推开门,咦!连廊上站岗的侍卫也溜去睡大头觉了?
这个发现让他愈是火上浇油,大摇大摆地就要找人算帐去,“嘎!”有个东西绊了他一下,仔细一看竟是个人。
“喂,给我起来!”见躺在地上的人没反应,陆广荣喃喃啐道:“妈的,睡死了?”一阵不祥的预感突然袭来,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将军,将军!”朱师爷慌慌张张赶来,“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什么狗屁不对劲?”陆广荣讲话一向不晓得什么叫斯文。
“这驿馆里里外外的人,好像都……都不知上哪儿去了,会不会……”
“妈的,你给我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再吞吞吐吐的我把你舌头割下来。”他就是因为也觉得不寻常,所以火气烧得更旺。
“你看。”朱师爷指着地上的守卫和前面散落在地上的火把,“如果不是有歹徒入侵,这儿怎么会弄成这样,属下担心……会不会是飞鹰帮的徒众……”
“不可能。”他虽然说得斩钉截铁,但心里却怕得直发毛。“黑云那王八羔子没那胆子,也没那本事。你现在赶快到大厅传达我的命令,叫所有的士兵到广场集合。快去啊!”
“哦,好,我马上去办。”朱师爷去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又飞奔回来,“禀告将军,士兵聚集完毕,但总共加起来只有二十三人。”
“怎么会这样,都死到哪里去了?”陆广荣又宽又厚的嘴唇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心知大事不妙,援兵明儿晚上才到,万一黑云真的率众攻来,那那那……
接着“轰”的一声,感到头愈胀愈大,眼见周围的楼宇、草木都旋转起来,他踉跄一步才站稳了,却只觉得心头突然跳得好厉害,竭力想冷静下来,却怎么也办不到。
“赢姬那丫头呢?有没有她的消息?”陆赢姬是他最后一堵靠山,要是连她也赶不回来,就真的是惨死了。
“郡主掌灯时分派了信差回来,说可能得要明儿一早才能到达哑口,回到驿馆也已是晌午以后的事。”
陆广荣没再问了,因为一切都已太迟。黑云是料准了时机攻进来的,行动如此诡密迅速,干得这样干净利落,实在令人匪疑所思。是谁该死的把消息泄露出去?要是被他逮到一定将之碎尸万段!
“这怎么办?这……如何是好……”他一心急,脑中更是空白一片,唯口中念念有词。
“将军不要急,要想办法。”
“什么办法?你有什么办法?快说,若能解这次的危厄,我保证升你当副将。”
“啊?呃……是是。”拜托,他是师爷耶,升副将要干么?朱师爷老早就知道将军每次都来这套船过水无痕的老招术,因此也不太引以为意。“我们先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弃军逃亡?这就是你想了半天的好法子?我堂堂一名镇北大将军,岂能做这等丢人现眼的事?”话才问完,陡见侧门方向两个踏着泥浆的官差,跌跌撞撞跑过来。
“启……启禀……将军……飞……飞……”一句话没说完,就厥过去了。
“快,快逃,叫那二十三名士兵立刻过来保护我出城。”陆广荣魂飞魄散,只想要用最快的速度觅地逃窜。“等等,我先回房拿点东西。”
“将军,那些身外之物就算了吧。”
“开玩笑,那是我花了多少心血才弄来的,怎么可以白白送给黑云那狗贼。”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当官几十年所为何事?
他栖栖遑遑的奔进房里,拎了一只朱漆木箱后,片刻不敢停留又冲了出来。
“走走走!”怕被飞鹰帮的徒众撞见,他特地挑了一条杂草及膝的小径走。
二十几个人匆匆忙忙出走,所到之处全静得出奇,静得教人心惊胆战。
黑云到底用什么法子可以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掳走他数百名士兵?他那颗混沌的脑袋瓜子百思不得其解。
幸好当中有个本地的传令兵熟悉道路地形,带着他们很快地来到一块长着子孙槐灌木的小高埠上。
陆广荣惊魂未定,忽见一票人马黑压压地欺过来,顿时,他浑身一阵发凉,四肢一软,手里的木箱“铿”的一声掉落地面。
“快扶住将军。”朱师爷帮他把木箱拎起来,但马上被陆广荣抢回去。“你们到前面去挡住。”
“陆将军!请问是镇北陆将军吗?”高踞马首的人朗声问。
肯尊称他为“将军”的,大概不会是飞鹰帮那些凶神恶煞,陆广荣咽了几口口水,把三魂七魄统统抓回来,正要开口回答,忽觉裤裆下怪怪的,偷偷一摸——湿了!要死了,千万别让旁人发现才好。
“呃……你,你哪位啊?”惊吓归惊吓,将军的派头还是得摆足。
“我是钦差大人座前的护卫杜兆良。”
钦差?什么时候来了一个钦差,他怎么不晓得?一定是微服出巡。
“原来是自己人。”陆广荣搁在心中的一块巨石,这才放了下来。他慌张的隔开众人,欲跑向前时才倏地想到,自己的官阶比起区区一名护卫要大得多,忙止住脚步,装模作样地问:“是钦差大人派你前来支援的?怎么来得这么慢,须知飞鹰帮徒众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万一我这个大将军有丁点闪失,你担当得起吗?”
“陆将军误会了,末将是奉命前来拘提您的。”
“你说什么?!”反了,连一个芝麻绿豆小的护卫都敢出言不逊,“有种你再给我说一遍!”“是。”杜兆良不卑不亢地解释道:“钦差大人获报,说您挟带大量金银珠宝弃职潜逃,特命末将前来带您回驿馆问话。”
“胡说八道,你搞不清楚状况就别在那里含血喷人,我之所以仓皇出走,乃是因为盗贼入侵,我等全力奋战,奈何敌众我寡,不得已才奔往此处。什么弃职潜逃?注意你的用辞,小心我参你一本。”
“未将正是从驿馆赶来,并没有发现到任何异状,不明白将军所谓盗贼之说,从何而来?”
“那是你反应迟顿。总之,你快闪一边让我们过去。”陆广荣十足肯定驿馆已经遭受黑云洗劫,只是不晓得情形有多严重而已。
“这恐怕恕难从命,将军还是跟我回去见钦差大人吧。”杜兆良一声令下,陆广荣的部下马上退到两旁,拱手把他交出去。
见状,他怒不可抑,“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反了反了,你们……”
此时已是黎明时分,除了一些早起的农民零零星星赶往田里处理庄稼,整个府城依然沉寂于蒙胧睡意中,因此远远地便可听到陆广荣震天价响的叫骂声。
***
曙色渐明,旭日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从远方的山头爬升上来,像个没煮熟的鹅蛋黄,粉嫩嫩的。
陆赢姬陪同纪妍兰登上飞鹰帮所在的飞湍崖,内心一时百感交集。
事实上,从兰姨把十五年前所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她之后,她的心绪便久久无法平复。为什么真相总是伤人的?如果她一直被蒙在鼓里,会不会好过一点,或者……多爱她爹一点?
她领了皇命前来,首要任务即是剿灭飞鹰帮,取下黑云的项上人头,然这会儿,她突然不明白自己究竟所为何来?一个习于在刀口上舔血的人,忽而失去了杀人的理由,前景变得茫然而不知所措。
尤其悲哀的是,她爱上了一个不爱她,或者应该说是不只爱她一个女人的男人。假如不了解这一切前尘往事,她还可以用“汉贼不两立”这可笑但很管用的借口安慰自己,但现在呢?她要怎么让自已从这条不归路上全身而退?既不哀痛也无怨尤?
她爹一日再知她把兰姨送回飞鹰帮,不知会发多大的脾气,也许一气之下会和她断绝父女之情,她爹重视兰姨一向更甚于她。
如此一来,她就更孤寂了。表面上她坐拥无数财富权势,威风凛凛,但谁会明白她竟比任何平凡人家的女儿都还要凄惶无依?
谁来爱她?
“在想什么?”纪妍兰伸出素手为她抹去水颊上的泪珠。已年逾半百的她,仍旧丰姿绰约,气度益发雍容。
“在想……我到底是不是我爹的亲骨肉?”
“怎么会这样想呢?你爹他……”纪妍兰努力想举出几个陆广荣的好处,加以安慰,但想了半天却不禁语塞。“他……总是会有一些好处,比如……”
“比如什么?”
“呃……这个……”圆润的脸笑得好生尴尬。
“您是我此生见过最仁慈善良的人,如果连您都认为我爹乏善可陈,足见他真的是非常坏。”
“很抱歉,我对他恨之已极。”一回想起往事,纪妍兰眼中不禁星泪点点。她在陆家形同被软禁一般,与外面的世界几乎完全隔离,陆广荣甚至不让佣仆们随意接近她,因此对于陆赢姬的身世所知实在有限。
“照你所说的,你还有一个舅舅,去找到他,也许能问出个端倪。”
陆赢姬慨然点点头。她先前也想过去找那久未谋面,和她爹一样从不关心她的亲人,但老实说,她不认篇能问出什么。
“那么……我们就此别过了,您多保重。”
“你仍决定回陆广荣那儿?”纪妍兰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万一他真的不是你亲爹爹,万一他……”
“万一他是呢?”血浓于水,在真相未明之前,她是别无选择的。“再会了,兰姨。”
目送纪妍兰跟着随从安然走进飞鹰帮的韬晦楼,陆赢姬才策马入林。
艳阳一下子便没入厚厚的云层内,广袤的群山忽地变得阴森郁恻,饶是——
北国雨,风送满潇索。乍见红绡香润入重关,转眼已是碧瓦烟昏沉柳岸。
这阕词的意境和她此刻的心情倒是颇能互相辉映。陆赢姬自嘲地笑了笑,马鞭骤扬,顷刻已奔出十余里地。
“姓陆的妖女,给老子站住!”
这声喝厉,令陆赢姬凛然一惊,忙勒住缰绳。定睛一瞧,方儿树林下不知何时已埋伏了数十名手持利刃的武者。
“哪条道上的,报上姓名?”她冷眼扫了众人一眼,泰然地纵声问。
“老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飞鹰帮总护法左从天。”随着这低沉沙哑的嗓音,从林木后走出一名白发苍苍的男子,他有着浓黑剑眉,目光黑黝像深不见底的古井,而且非常瘦长,穿着一身近似道服袍子。
“左从天?”陆赢姬不知道飞鹰帮尚有这号人物,“你和左翼是什么关系?”
“父子,和黑云也是父子,情同父子。”左从天说话时,眼中精光四射,杀气腾腾,十分骇人。“左前辈半路拦下我,不知有何赐教?”念在黑云的份上,她才愿意礼让三分,否则冲着“妖女”两字,她早就教他人头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