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女人,戴小姐。请老实告诉我,"石达克暂停一下,喝一口手中的白兰地。"你想是不是那份婚前协议书吓走了她?"
戴梦娜追随着石达克的视线,他的注意力凝聚在书房窗户下二楼的某一点。她有点不安地揣测,他是在沉思那三只此刻正在他花园草坪上融化的冰雕天鹅。
此时,她的手下或许已将那场突然叫停的婚宴中大部分的证物清除干净。十五磅的精选沙拉、两面三刀百份芦笋馅饼、三大盘加味羊乳酪,及一百五十份春卷,无疑已重新装回"正点外烩公司"的货车。
那座用淡红及乳白色玫瑰装饰的豪华五层大蛋糕,应已安全地贮放进它特制的木箱中。
但是那三只冰雕天鹅是头痛问题。它们不仅非常重,现在又变得相当滑溜。
那些天鹅一定会被删掉的。梦娜急急忙忙地跟着达克走进那幢由混凝土、玻璃、钢管筑成,被他称之为"家"的堡垒之前,曾评估地瞧了它们一眼。天鹅的喙已开始滴水,而它们的羽毛已一片模糊,就算立刻将它们送回"正点"的冰柜也挽救不回它们的命运。梦娜知道她没法将天鹅保留下来,移到下星期二的慈善晚会再使用。
白白浪费了,就象石、潘两人的婚宴。
处理那三座巨大的冰雕,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将它们留在原处,直到晚春的阳光融化掉它们。那不需要太久的时间,或许两天吧!西雅图近来是难得的风和日丽。
但是想到将那些天鹅留在达克冷漠而高雅的花园,梦娜不由得有点愧咎。在这位被抛弃的新郎经历过今天下午的羞辱后,她还硬塞给他如此鲜明的证物,未免太过无情。尤其她正要试着塞给他那些昂贵冰块的帐单。
梦娜坚定地抿紧下颚,她绝不能让自己天生的多愁善感削弱她的决心,她负担不了泛滥的同情心。它牵涉到太大一笔金额。承办石、潘两人的婚宴已使得她财务困窘。
她困难地替石达克的问题找一个委婉的回应。
"我说不上来潘小姐是否为婚前协议书所困扰。"梦娜轻声说。她的身体前倾,几乎只坐到椅子边缘。
她一直盯着达克宽阔的背影,确定他不会转回身,这才伸出手搁到他那张玻璃和钢管制造出来的书桌。
她迅速将潘蜜拉的道歉字条挪开一点,接着仔细地将那张宴席发票摆好,确定达克回到他的座位时一定能看见。
"我只是纳闷,"达克的注意力仍停留在那三只天鹅上。"我一向在事情出错时做出详细的失败分析。"
"失败分析?"
"那是灾难发生后的标难程序。"
"哦。"梦娜清清喉咙。"呃,石先生,这其实不关我的事,而我相倡我的发票写得非常详细,请你看一看好吗?"
"从一开始我就明白表示我要那个东西。"达克一手撑着窗沿,继续瞪视着楼下的冰雕天鹅。
"失败分析?"
"婚前协议书。你想她认为我会在最后一分钟改变我的想法。"
"我不知道,石先生。"又考虑两秒后,梦娜再次伸手到他桌上,将蜜拉的短笺翻面。"不幸的是,我无法冷冻精选沙拉。而这星期我的宴席中没有其它客户点芦笋馅饼。我怕潘小姐订的东西全都得算钱。"
"可恶!要她签份婚前协议书有什么不对?她想我怎么做?她真的以为我能信任她会留在这里五十年?"
达克沮丧的气愤声调,令梦娜震惊地转头瞪着他宽阔的背。她领悟他是真的不懂他的前未婚妻的行为。真绝。这个人据说是绝顶聪明,她曾听到一位婚宴客人称他是电脑人。但是他显然对生命中几件最重要的事相当迟钝。
就连和潘蜜拉只有在讨论婚宴细节才来往的梦娜,也知道达克的未婚妻对签署婚前协议书的看法。上个月潘蜜拉在梦娜的办公室内突然精神崩溃地大哭出声,那时她们正试图在芦笋馅饼和香菇饼之间做一选择。
"婚前协议书,"蜜拉对着面纸悲叹。"你能相信吗?他不爱我,我知道他不爱我。婚礼前四星期才发现这个事实,对新娘子来说岂不太恐怖?我该怎么办?"
"呃,芦笋馅饼非常受欢迎--"
"不,你不用回答。那不是你的问题,抱歉让你烦恼,梦娜。只是我非得找个人说说,而我又不想让我父母担心,他们好高兴我要嫁给达克。"
"你会考虑取消婚约吗?"梦娜焦急地问,"真要的话,请现在就告诉我,我马上就要订材料,聘请临时帮手了。"
"我当然不会取消。"蜜拉又擤了一次鼻子。她挺直背脊,朝梦娜勇敢地笑笑,像极了圣女贞德就要上台牺牲的表情。"我必须完成它。人怎么可以在最后一分钟取消这种事,嗯?家里的人会吓死。"
"或许你应该回家仔细考虑一下,"梦娜说。"婚姻是人生的一大步。"而我不可能退还新鲜芦笋和罗勒香料给材料供应商。
蜜拉呼出一声悲叹。"你知道吗?他是个大老粗。他有电脑般的智商,树干般粗壮的身材。多可惜!"
"潘小姐,我想我们不该讨论这种事。你未婚夫的身材和我们今日决定的菜单完全无关。"
"你知道吗?他在科罗拉多的一个名叫'罗塞达中心'待过好几年,他的专长是混乱解析,有些工作还列为高度机密。"
"哦。"梦娜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她对混乱的定义是当"正点"承办的重大餐宴就要登场,她那些由演员兼差的手下临时接到试演通知。
"他一点格调都没有,成天穿着慢跑鞋、牛仔裤和一件旧灯芯绒夹克上班。"蜜拉擦拭眼睛。"还戴着一副圆眼镜,天啊!还有用一个装满原子笔和铅笔的塑胶盒保护衬衫口袋。真是羞死人了。"
"他大概觉得那样很方便。"
"我尽力提升他的格调,但好难哟!你都不知道我费多少劲才说服他买件结婚礼服。他想用租的,你能相信吗?"
"香菇饼也很可口,但是--"
"他觉得任何社交活动都无聊得要命。"蜜拉可怜兮兮地看梦娜一眼。"他讨厌鸡尾酒会和慈善聚会,他从不去歌剧院或剧场,他甚至谋略回避例行的商场交谊。"
"但是我认为芦笋馅饼看起来更出色。"梦娜迅速把话说完。
"不是我没试。天知道,我试过了。毕竟,日后我得陪他在公众场合出现。"蜜拉挤回更多眼泪。"但是我没信心能改造他。他就是不感兴趣,而要叫石达克做事,你必须先得到他全副的注意力。"
"话又说回来,我们可以尝试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效果,"梦娜说。"例如虾片土司。"
"抱歉,这不是你的问题。"蜜拉再次说道,又露出勇敢的笑。"我必须记得这桩婚姻不是无期徒刑。若是不顺利,我随时可以离婚。日子还是会过下去,不是吗?"
"没错,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梦娜咕哝。
"菜单再拿给我看看。你想我们该要芦笋馅饼,还是香菇饼?"
"芦笋馅饼,"梦娜迅速表示。"这道点心很醒目。就是贵了一点。"
"费用不是问题,我告诉过你,达克会负担宴会的所有开销,他坚持的。"蜜拉的嘴苦涩地扭曲。"我原以为他会自愿负担婚礼的费用,是因为他为那份可恶的婚前协议书感到愧咎。事实上,我不认为他有丝毫愧咎。电脑是没有情绪的,不是吗?"
现在回想起她办公室中古怪的那一幕,梦娜明白她应该多留意她的直觉,婉拒承办这场婚宴。达克不是大老粗,而他绝对有情绪反应。她可以感觉它们在他体内回旋,就象人不需等到真的成为落汤鸡就能知道暴风雨将至。
虽然心存疑虑,她仍照计划进行。她的生意经让她抛开直觉,专注于承办如此大型社交宴会能带给她的实质好处。新娘无可挑剔的家世与新郎激增的财富,使得石、潘两家的联胭成为本季最轰动的婚礼。身为如此盛会的承办单位,梦娜无疑是挖到了免费宣传的金矿。
毕竟,生意终归是生意。
但是,梦娜提醒自己,忽视戴氏祖传的直觉是愚昧。她的直觉从来没错过。
达克摘下圆形金边眼镜,心不在焉地在他打褶衬衫的衣袖上擦拭。"戴小姐,我是想用逻辑的方法分析这个问题。若是你能提供意见,我不胜感激。"
梦娜咽了一声呻吟。"或许那份婚前协议书令潘小姐认为有点--就说不浪漫吧?"
这是非常委婉的说法,任何稍有见识的人都能看出金发美人潘蜜拉是在特权世界中长大,在那个世界中她一向予取予求。结果她心碎地发现,那个她即将下嫁的人无意给她他卑微的爱和信任。
婚宴逐渐逼近,蜜拉也日渐紧张。每次梦娜和她碰面讨论婚宴细节,梦娜看出这位女客户的焦虑与日俱增,但是她却乐观地选择加以漠视。新郎和新娘幸福不幸福不干她的事。
梦娜告诉自己,她的责任只是安排一场成功的婚宴,其它的问题不用她担心。
不幸的是,她估算错误。蜜拉在最后一分钟着了慌,此举不仅让达克蒙羞,也使得"正点"面临财务困境。
"不浪漫?不浪漫?"达克戴上眼镜,倏地转身面对梦娜,锐利的眼眸闪着紊乱的光芒。"这是哪门子的答案?"
"呃,我也不清楚。"梦娜心虚地承认。
"或许因为这是个无用、无意义、没有逻辑的答案。"达克抖掉黑礼服,嫌恶地把它扔到一旁。
这个动作使得梦娜直觉地抓紧椅子扶手。达克对情绪的严厉控制只会使得他看起来更具威胁。
她迅速看出达克表达感情的方式和她家的男人不同。戴家的男性活泼奔放,而且爱出风头。其实戴家的女人也是。毕竟,戴家是戏剧世家,他们放纵情事。
达克就不同了。他的情绪深沉而幽暗,让人很难看懂。
她没法解释,但就是觉得他非常迷人。她察觉得出他和她在许多方面正好相反,但是他有种罕见的特质,部分的她为其吸引。她有点痴迷的妄想,若是他们是在别的场合认识会发生什么状况。
她真正领悟到他是个人,是在一小时前大家终于明白新娘临阵脱逃的时候。在那之前,她一直忙着张罗,根本不曾分神注意新郎。她甚至没瞧他一眼,直到他的男傧相麦卡伦做出恐怖的宣布并遣散宾客。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梦娜想,达克穿起礼服的确很帅。
他拥有中古世纪武士的身躯。不算太高,或许一百八十公分吧!但是非常结实,他的肌肉劲健,全身不见一丝赘肉。
他的动作恍若饱经训练的演员,带着优雅与直觉的自我。达克走到哪儿,人们会立刻注意到他的存在。不过,梦娜感觉得到那些都是他不自觉的表现,而非精心策划、求取注意的策略。他似乎全然不觉他所散发出来的张力,他就是他,一个自我包容的自然体。
他的黑领结已松开,垂在他起皱的打折衬衫上。是他几分钟前步进书房时松开的。现在,在梦娜理解的注视下,他扯开衣领,露出一截强壮的颈项。
她暗自惊异地瞪着他不耐地剥掉金袖扣,扔到玻璃桌上。那对圆球蹦跳几下,滑过光滑的桌面。达克卷起衣袖,露出强壮的手臂及一枝装饰着许多小按钮的高科技新奇表。
以梦娜看到的,这座堡垒里的一切都是高科技爱好者的梦想。你一走进房间,灯光会自动点亮;厨房的设备是国宾级;一具家用电脑规划了一切,举凡室内温度控制、随着日照角度开合的窗帘,到复杂至极的安全系统,一应俱全。
甚至墙上的那些画也象是电脑制图,几幅画的构思均是亮丽的光线与色彩所形成的复杂圆形。
梦娜困难地试图改变话题。"婚前协议书似乎会把婚姻弄得象一笔生意,嗯?不过反正那些都过去了。你应该庆幸香槟是可以退的,你瞧我已经将它们自总额中扣除。"
"把婚姻当生意处理有什么不对?它牵涉到大笔的财务承诺,不是某种短期权宜措施。婚姻是投资,就应该照投资方式处理。"
梦娜希望她没开口。显然达克一直在找发泄的目标,她却愚蠢地挺身而出。她急急寻求补救。
"没错,婚姻是严肃的生意。"梦娜说。
"当然!我以为蜜拉明白这个道理。"达克踱回桌前,跌坐进他的椅子。令人称奇的是,那张椅子经他的重压居然没有发出嘎吱声。达克没有瞄那张发票。"我以为这一次我是选对了。她似乎很稳定、很明理,不是那种会用戏剧性状况把男人逼疯的情绪化类型。"
梦娜扬起眉梢。"这我可不确定。潘小组似乎颇能领略戏剧性状况。在礼坛前抛下新郎脱逃,绝对是最耀眼的下台方式。"
达克没理会她的批评。"她父亲和我相处得很好,去年夏天石氏保全顾问公司替他的公司做了一件案子,我就是那样认识蜜拉的。"
"哦。"梦娜知道石达克的电脑保全顾问公司,已迅速成为这一带同类型公司的先锋。
石氏保全顾问公司替西北岸许多大型企业提供咨询,服务内容包括电脑安全体系建立及商业间谍防护。据说,三年前白手起家的石达克,在三十四岁时已发展得和他许多客户一样富裕。
"我有足够理由相信蜜拉不是满眼梦幻、傻呼呼的浪漫派。她有良好的教养,处事一向镇静而理性。"达克吞下杯中最后的白兰地,他的绿眸危险地半眯。"我开始相信有人刻意误导我。"
"我相信这一定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不,是她误导了我,让我相信她是明理的女性。我们在律师那儿讨论婚前协议书时,她从没说过任何反对的意见。"
"或许她花了一点时间才克服了震惊。"
"什么震惊?"达克瞪了她一眼。"她早知道我打算签这份协议书。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唯一合理的做法。"
"当然。唯一合理的做法。"梦娜打量着置于达克手边的酒杯。或许再来一点白兰地,可以使他度过目前的苦涩。
"戴小组,你是个生意人。你懂我为什么要签婚前协议书吧?"
"老实说,我没仔细想过这种事。"
"没结过婚?"
"没有。呃,我会将部分食物捐给流浪者之家,而我的职员会把剩下的食物吃掉,但是--"
"我也没有。我不认为这个要求太过份。"
梦娜站起来,抓住置于桌角的酒瓶,倾身向前斟满达克的酒杯。
"谢谢。"他咕哝。
"不客气。"坐下之前,梦娜将一支笔稍稍移向他的手。"我想,婚前协议书的存在的确有点道理,有点象办理婚宴前先签合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