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父亲替我庆生,我们在英国停留的时间比德华希望得久。德华很关心我爸爸的感觉。
在我满十七岁的第二天,我们启程前往我丈夫的家。我因与父亲分离而哭泣,但知道自己的泪流得太自私,因为跟随丈夫现在是我的本分。
眼泪流干后,我开始为我的将来感到兴奋。莉娜,我以为德华要带我去的是具有优雅、希望、勇气等特质的理想国。
莉娜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不断告诉自己出了马车就没事了。她痛恨马车车厢内的幽闭——放下的窗帘、上锁的车门、凝滞的空气里弥漫着翠霞阿姨浓浓的香水味。莉娜的双手握成拳头藏在裙子的襞褶上,她的背紧贴着座椅的皮革靠背。
伯爵夫人没有察觉到莉娜的惊慌不适。车门一关上,她就连珠炮似地不停发问,根本不给莉娜回答的机会。她在每个问题中不忘夹杂对宴会宾客的刻薄批评。伯爵夫人似乎以说人坏话为乐。她的脸孔会扭曲,薄唇会蹶起,眼睛会变成寒霜般的灰色。
莉娜相信眼睛会反映出一个人的想法,伯爵夫人无疑是最佳例证。她是个愤懑自私的人,而且非常愚蠢,因为她甚至没有尝试隐藏她的缺点。这一点令莉娜十分惊讶。暴露自身的弱点就等于增加对手的力量。翠霞阿姨似乎不明白这个基本的生存法则。她很喜欢谈她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而且动不动就提。
莉娜不再把阿姨乖戾别扭的脾气放在心上,反而对她采取包容保护的态度。伯爵夫人是她的侵入,这个理由或许已经足够,但莉娜还有一个动机。翠霞阿姨使她想到达科他族里那个疯疯癫癫、老是拿着棍子追打族中儿童的老太婆“笑溪”。“笑溪”身不由己,翠霞阿姨也是。
“莉娜,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伯爵夫人粗声恶气地把莉娜从沉思中拉回现实世界。“我问你为什么突然想开卡森的宴会。”
“我遇见一个男人,”莉娜回答。“他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他们叫他李昂。”
“你说的是李昂侯爵。”翠霞点头道。“他吓到你了,是不是?别为这件事烦心。他令所有人惊恐,包括我在内。他是个粗鲁无礼、难以相处的人,但他的身份地位使他能够为所欲为。他额头上那道丑陋的疤使他看起来像江洋大盗。”
“噢,他没有令我惊恐。事实上正好相反,阿姨。我当然注意到他额头上的疤。但当我听到雷纳爵士叫他李昂时,我立刻想家得几乎想不出该说什么好。”
“我得告诉你多少次那些红番对你应该不具任何意义。”翠霞嚷道。“在我做了那么大的牺牲,好让你能在上流社会自得其所和霸占我的遗产继承权——”
伯爵夫人发现自己说溜了嘴而急忙住口。她投给外甥女锐利的一瞥,衡量她的反应,然后说:“你不可以再去想那些人,你必须把过去的事全部忘掉?”
“他们为什么叫他李昂?”莉娜问,巧妙地改变话题。“我只是好奇而已,因为你说过英国人不会以动物或植物的名字命名。”(译注:李昂为音译之名,在芙文中与狮子的发音雷同。)
“你这个蠢丫头,侯爵当然不是以动物的名字命名的,只是谐音而已。”翠霞嘟喽道。“他的爵衔是李昂伍德侯爵,只有他的好朋友才可以简称他为李昂。”
“他不合你的意吗?”莉娜蹙眉问。
“绝对不合。”伯爵夫人回答。“他太精明太有钱。你必须离他远一点,明白吗?”
“明白。”
伯爵夫人点头。“你会受他吸引令我感到匪夷所思。他难缠得很。”
“我并不是真的受他吸引。”莉娜撒谎道,只因为不想惹阿姨生气,反正她也无法使阿姨明白。阿姨视战士的伤疤为一种减损,令莉娜无从跟她讲道理。何况实话说不定会令阿姨惊骇欲绝。
噢,是的,她确实深受狮子吸引。他深褐色眼珠里的金黄色令她着迷;他强壮的体格有如战士,全身上下都充满威严。他的名字取得真好,因为他确实令她想到狮子。莉娜注意到他懒洋洋的态度,但本能地知道,他在受刺激时动作可以快如闪电。
是的,他很迷人。莉娜很喜欢看他。
但她最喜欢他的是他的气味。翠霞阿姨听到这种告白会作何感想?莉娜微笑地纳闷着。她说不定会在她的卧室房门上加装另一条铁链。
伯爵夫人不会了解她的着迷。但是村里的老巫师会了解,还会很高兴。
“我们不必担心李昂会对你感兴趣,”翠霞阿姨说。“那个人只养情妇。据我所听到的传闻,最近跟他来往的女人是丝琪夫人。”翠霞不屑地哼一声。“夫人,才怪!婊子比较适合她。她嫁给一个年纪比她大三十岁的男人,无疑在婚礼结束前就红杏出墙了。”
“那个女人的丈夫不在意她——”
“那个老色鬼死了。”翠霞说。“听说死了没有很久。谣传丝琪夫人在追求李昂,希望他成为她下一任丈夫。”
“我不认为他会娶一个名声不佳的女人。”莉娜摇头道。“但是她既然有贵妇的头衔,那么她一定不会是荡妇,对不对?”
“上流社会因她的头衔而接纳她。许多有夫之妇都有婚外情,所有的丈夫在外面都有情妇。”翠霞说。“道德沦丧若此实在令人愤慨,但是男人总是被肉欲驱策着,对不对?”
她的语气并无希望莉娜回答的意思。“对,阿姨。”她叹息道。
“李昂最近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翠霞说。“自从妻子去世后,他就离群索居。”
“也许他还在哀悼他的妻子,我觉得他看起来很脆弱。”
“哈!”翠霞嗤鼻道。“从来没有人用脆弱两个字形容李昂。我想象不出哪个男人会为丧妻哀伤,他们全都忙着寻欢作乐,根本不在乎其他人。”
马车在贝克的住处前面停下,结束了她们的谈话。车门终于被门房打时,莉娜如释重负地松了口大气。她深呼吸了几次,随着阿姨步上砖造寓所的门阶。
微风拂面,莉娜好想拔掉发夹让浓密的卷发披散下来。但是阿姨不会准许她披头散发的,时尚要求女性把头发烫卷剪短或绾成精致的发髻。由于莉娜不愿剪短头发,所以她不得不忍受发夹的折磨。
“我相信这对你来说不会太难。”翠霞在敲门前嘲讽。
“我不会令你失望的。”莉娜回答,知道阿姨只想听到这句话。“你真的不用担心,我坚强得足以面对任何人,甚至是一头狮子。”
她的玩笑未获共鸣。伯爵夫人嘟起嘴唇,把莉娜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没错,你是很坚强,显然没有遗传到你母亲讨厌的特质。这一点要感谢上帝保佑。洁思是个没有骨气的可怜虫。”
莉娜勉强压抑住满腔怒火,她不能让阿姨知道那些有关洁思的坏话令她生气难过。虽然跟阿姨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她还是难以相信做姐姐的能对做妹妹的如此无情无义。翠霞不知道她妹妹留下一本日记。莉娜不打算告诉她日记的事,但忍不住暗忖阿姨在被日记揭穿真面目时会有何反应。接着她猜阿姨到时也不会改变态度,因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
伪装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莉娜并非天生有耐性的人。“黑狼”和欢欢一再告诫她要控制住脾气,还警告她要提防白人。“黑狼”担心的是她的安全;欢欢担心的是她的心。但他们两个都不理会她想要留在他们身边的苦苦哀求。诺言必须履行,无论有多少人要送命或心碎。
如果她能生存下来,她就可以回家。
莉娜发觉自己在皱眉头,急忙政治贝克爵士的仆役长开门时摆出笑容。在冗长的介绍时,她的笑容始终不变。参加宴会的客人只有二十个,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不断地向她诉苦,内容清一色都是他们目前的病痛。直到主人请大家去用茶点时,莉娜才得到喘息的机会。
伯爵夫人勉为其难地离开莉娜身边,挽着贝克爵士的手臂走向餐厅。莉娜佯称要到楼上的盥洗室,婉拒了萨那位男士想要护送她进餐厅的好意。等她回到楼下时,客厅里已空无一人。孤独令人难以抗拒。莉娜回头看了一下,确定没有人看到她,然后快步走向狭长客厅的另一头。她注意到掩映在一个拱形凹室里的落地窗后面有个阳台,她只想在有人来找她前偷得一时片刻的清静。
她的希望落空了。刚刚抵达凹室,她突然感到有人在看她。她浑身一僵,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危机逼近的强烈感觉,然后缓缓地转身面对威胁。
李昂侯爵靠在客厅门口凝视着她。
狮子在潜步追踪她。她摇摇头,赶走那个荒谬的念头,但同时本能地倒退一步。空气中仍然弥漫着危险的气息,令她心生戒备与困惑。
李昂凝视她良久,他全神贯注的表情几乎像在沉思。莉娜仿佛被他晦涩的目光困住一般无法动弹。当他突然站直身子朝她走来时,她立刻戒慎地又退后一步。
他的动作像捕食者,他抵达她面前时不但没有停下,反而一步步地逼她一路退向阳台。
“你想要做什么,爵爷?”莉娜低语,努力显得镇静而非担心。“这样并不是得体,是不是?”
“是。”
“噢,你忘了让我们的主人知道你大驾光临。”莉娜嗫嚅道。“你忘了你的义务吗?”
“没有。”
她企图绕过他,但李昂不让他逃脱。他的大手落在她的肩上,继续他坚决的步伐把她逼出落地窗。“我知道你没有跟贝克爵士说话。”莉娜说。“你有吗?”
“没有。”
“噢,那样很没有礼貌。”她听起来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
“对。”
“我真的得回屋里去了,爵爷。”莉娜说。他生硬唐突的回答令她越来越不安,他的靠近令他分心。如果她不小心,她就会被他搞得心慌意乱而把她所受的训练忘得一干二净。
“爵爷,请你放开我好不好?”她要求。
“不好。”
莉娜突然明白他在做什么了,她忍不住微笑起来。“你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不对,李昂?”
“你喜欢别人以简单的一句是或不是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吗?”他反问。
“那种答法很有效率。”莉娜盯着他的胸膛回答。
李昂注意到她的异国腔调越来越浓。他猜她感到惊恐,因为他在她的声音中听出忧虑。他缓缓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注视他。“不要怕我,莉娜。”他轻声细语。
她没有回答。他凝视着她的眼眸许久才恍然大悟。“你一点也不怕我,对不对?”
她觉得他听起来有点失望。“对。”她微笑承认。她想要挣脱他捏着她下巴的手,但他不肯放开她,于是她又往后退一步,不料却发现脆弱的阳台栏杆挡住了她的退路。
她被困住了,李昂露出笑容。
“请你让我回屋里去好不好?”她问。
“首先我们要像正常人一样谈话。”李昂说。“我会问你问题,你也可以问我问题。但我们两个都不可以生硬唐突地用是或不是来回答。”
“为什么?”
“那样我们才能了解对方。”他看来决心在有必要时在贝克爵士的阳台上跟她耗上一整晚。莉娜决定她必须尽快占上风。
“你因我不怕你而生气吗?她问。
“没有。”李昂慵懒地咧嘴而笑。“我一点也不生气。”
“噢,你有。”莉娜说。“我感觉得出你心中的怒火,还有你的力量。我认为你可能跟狮子一样强壮。”
他摇头。“你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好象没办法制止自己碰触她,他的拇指缓缓地掠过她丰满的下唇。她的柔软令他着迷。
“我不是有意的。”莉娜蹙起了眉头。“跟你说笑很困难。”她转开脸。“翠霞阿姨不希望我跟你在一起,李昂。让她发现我们单独在阳台上,她会很不高兴的。”
李昂耸起一道浓眉。“那么她势必得不高兴了,对不对?”
“她说你太精明。”莉娜说。
“那是缺点吗?”李昂皱眉问。
“而且太有钱。”莉娜补充,在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时点头。
“有钱有什么不对?”李昂问。
“使你变得很难缠。”莉娜说出阿姨的看法。
“对极了。”
“瞧,你也同意翠霞阿姨的看法。”莉娜回答。“你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了,对不对?”
“什么其他人?”
莉娜决定不理会那个问题,“我不是荡妇,爵爷。阿姨告诉我,你只对荡妇感兴趣。“
“你相信她的话?”他问。他的手又在轻抚她的肩膀,他开始有点想不起来他们在谈什么。隔着她的衣裳,他可以感觉到她的体温。他身不由己地被那美妙的感觉分散了注意力。
他多么想尝尝她的味道。此刻的她大胆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一脸纯真无邪的表情。她是想使他对女人的信念贻笑大方,他当然不会上当。但她非常令她好奇,所以他愿意再陪她玩一会儿游戏。这样做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他告诉自己。
“不。”莉娜的话打断他的思绪。
“不什么?”李昂问,努力回想他刚才跟她说了什么。
“不,我不相信阿姨的话。你显然深受我吸引,李昂。而我不是荡妇。”
李昂轻笑。他的笑声有如爱抚,令莉娜的心跳加速。她突然明白危险是什么了。李昂的吸引力可以突破她所有的屏障。她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十分肯定他能够拆穿她的伪装。“我真的必须进去了。”她脱口而出。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么令我迷惑?”李昂问,对她想要离去的请求充耳不闻。“你是个中高手,莉娜。”
“我不懂你的意思。”
“哦,我认为你懂。”李昂慢吞吞地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你使我的言行举止像个中学生。你是那么的神秘。故意的,对不对?你认为我在多了解你一点后,会不会对你比较不感兴趣?”
比较不感兴趣?莉娜想要放声大笑。如果让他知道真相,他会被活活吓死的。阿姨毕竟是对的,李昂侯爵太精明,不可能瞒骗他太久。
“别一脸的忧心忡忡,甜心。”他低语。
她可以看出他眼中的笑意。“不要叫我那个,”她的声音在发抖,但完全是伪装的压力使然。“那样不成体统。”她拼命点头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