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两字尚未出口,内室就传来一声欣悦的叫唤:“姊,是你吗?”笄日三步并作一步地跑过来,本欲扑上前的身形却在瞥见生客时硬生生停了下来。“你是谁?”
奕霆听出他问中敌意与戒慎,微微笑开:“我是谢奕霆,刚来此……”
“你是人类?”笄日惊叫,也不管奕霆是否尴尬,一个皱眉又喊下去:“姊,你怎么让人类来精灵国?你忘了银杏和海棠的告诫吗?人类个个穷闪恶极又狡猾……”
“小日!”这回截断声音的是笄月,她板起脸喝止弟弟:“你怎么可以这么没礼貌?谢先生是长老交代我特地邀请回来的贵客,人家好心好意要来认识你和你作朋友,你怎么在没弄清楚事情之前就乱讲话?”
“姊,我……”
“还不道歉?”
笄日嘟起嘴,不满地睨了奕霆一眼。笄月打小就宠他这个弟弟,不论什么事大多由他,何曾用如此严厉的口气叱责他?人类果然祸害,一来就挑拨离间!
“小日,姊姊叫你道歉你听到没有?”
笄日怨愤地眯了眯眼,咬牙迸出:“我不道歉,我讨厌你们!”
“小日!”笄月急喊,却唤不住笄日转身奔去的身形,她沮挫地垮下肩,黑亮的秀发顺势滑垂,遮去她的颓败。
“对不起,小日他不是故意的,他以前不是这样的,真的,他一直很听话的……”
“笄月!”奕霆温柔地捉住她双肩:“你别自责,我没生气,小日可能对人类有些误会,你去开导他,别让他以为你是为了我而凶他。小孩的心是很敏感的,我看得出来小日非常依赖你,他只是没有心理准备罢了,突然遇见陌生人难免都会防备,好好和他说,别丧气,嗯?”
笄月仰起脸:“那你……”
“我想我还是暂时别出现的好,等他承认我的存在之后再见他也不迟。”
“可是你不是说心理辅导和建设越早进行越好吗?”
“如果依这情势估量,强要逼他接受只会造成反效果。”奕霆若有所思地望著笄日奔去的方向,猜测地问:“你以前没为了别人骂过他吧?”
“是没有,那是因为城里的人都对他很好,他也很乖,可是……”奕霆不提她倒没发觉,但此刻一想却浮现诸多疑处:“最近小日好像有些不对劲,我也说不上来。”
“小日的脾气很倔强是不?”
“你知道?”
“我从他的‘气’里看出来的。你先去安抚他,我记得怎么回柘轩,不会迷路,等你平抚小日之后我再和你聊聊。”
笄月知道奕霆的眼睛看得到一个人的性格,不禁有些忧心,他似乎有话未说。
“奕霆,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奕霆思虑了下,选择暂按下他察视到的气泽与异象,以平常的笑容面对笄月:“没什么,你别多心,小日他很好,我就是看出他没有恶意才不计较他的孩子气,不然我早发飙了,你真以为我那么好脾气啊?”
笄月爱娇地哼道:“你才不是这种人!”
“哦?我怎么不知道我不是‘这’种人?”
笄月一愕,瞄到奕霆促狭的俊颜,一颗心又不规矩地鼓噪起来。“你捉弄我!我……”她乱不知措,顿足啐道:“不理你了。”
奕霆的笑直到看不见笄月没入屏风后的纤影才慢慢卸下。
如果他没看错,这看似简单和乐的曜城,可能交错著理不清的故事。他呢?一脚踩入这团漩涡中的陌生人,又被安置在什么角色与位置上?奕霆发现,他已经开始苦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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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日,你听姊姊说,小日!”
笄日躲在被窝中,任笄月喊破了喉咙也不肯掀开被。
笄月拉著被的一角,与弟弟展开拉踞战:“小日,你听姊姊解释,姊不是故意要凶你的!你也知道姊姊这回到人界去找拥有至宝凝戒的人类谷绿音,凝戒你记得吗?就是天匠打造出的五宝……心镜、玥杖、宇剑、情环和凝戒。姊告诉过你的,天匠把五宝分别给五界镇护,我们精灵界的是情环,冥界的是凝戒,可是凝戒很久以前就失落了,不枓却出现在谷绿音身上。凝戒重现,引发了好多纷争祸端,我们必须出面警告她事情有多严重、她是人类,什么都不知道,万一卷入了冥界、魔界和夜刹国之间的争夺,是不是会影响到我们精灵界?我们的世界已经禁不起一丝风吹草动了,姊是继承人,有责任阻止这一切混乱,所以姊就去了趟人界,本来是想找谷小姐,叫是却晚了一步……”
笄月见弟弟既不肯面对她也不肯开口,低落地松开拉著棉被的手,主动在比倔赛中认输。“姊没用,没找到谷绿音,只找到她的朋友,也就是奕霆,他听我叙完了之后,才意觉到事态牵涉复杂,等我们去找他的另外三位朋友时发现她们都失踪了。奕霆他为了救他的朋友,答应帮助我们,等我们渡过危机后再藉我们的指引调查他朋友的下落,小日,他和银杏说的人类不同,真的,姊向你保证,他绝不是那种卑鄙狡诈的人,姊姊不会骗你的!”
棉被依旧蜷屈,笄月几乎是低声下气:“他听了你的情形很是关心,提供我好多的点子帮助你,小日,在人界多的是肢体残缺的人,他们依然活得很好……”
“我不是残废!”被内的笄日大吼:“我不要人同情!”
“没人说你是残废,小日!”笄月赶紧柔声说明:“奕霆说只要耐心观察,一定能找出适合你的工作与职务,你不是废物,对自己要有信心……”
“奕霆说!奕霆说,左一句他说右一句他说!他以为他是谁?他怎能了解我的痛苦?他尝过遮遮掩掩过日子的滋味吗?他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自诩是救主?我不需要他!我不需要任何人!”
被团已看得出正细细颤抖著,笄月想靠近,却在指尖才触及被单时被笄日吼了回来。
“走开!都给我走开,我不需要你,我也不需要人家的可怜……”
“小日!”笄月缩回手,鼻头泛酸:“别哭,都是姊的错,姊没有好好保护你,又不能常陪你,姊知道你很寂寞,除了姊和小楚,没有别人接近你,你的苦姊明白,姊知道!”
声音微哽咽,透出棉被时已是模糊难辨,笄日还是没有放下棉被的隔护:“没有人理我,你们都忙著自己的事,没有人管我的死活,小楚他可以出城,我不能,我好讨厌自己,为什么我生来就和一般精灵不一样,我好想吃自己采制的蜜,我好想和城外的精灵一起揉花粉烘花饼,可是我每次都只能偷偷在城墙上望著他们,姊……他们都有笑容,只有我没有,只有我没有……”
“小日!”笄月噎音破碎,紧抿著唇。
被蓦然掀开,小小的身躯扑进她的臂中:“姊,还要多久,你说的考验究竟还要多久?”
笄月茫然地拥著弟弟,抚著他柔亮的银发,投向窗外的眼神,盈泪含光。
还要多久?这种折磨还要多久?他们的救主在哪里?
雨,还是接续未断地交织成巨网,紧紧地,将精灵界的大地掳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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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在这排窗前,他再度细审积郁不散的天宇。一层叠著一层的黑色乌云,看在他的视线内却化为诡谲的暗蓝,夹杂著深沉的灰浊。那绝不是自然的云朵,光是看就能感应到云雨中的绝望,那是怨怼,是不满,是利用不知名邪法累积的仇恨!精灵界里怎会覆盖著怨毒之云?这是怎么回事。还是笄日的“气”与磁场,以及对他本能的排斥反应……
儿子,你是倪家灵力的传人,天生就能查感出和普通人不同的人事物,凡是具有邪恶本质或偏轨极态之心的人都会自然地对你产生敌意。你要记牢,要是遇上我说的情形,千万不要犹豫,揭穿它,或是远离它,不要妄作主张选择第二条路!
母亲的诫训言犹在耳,但奕霆的心却摆荡了起来。
笄月她最重视的就是小日,要是我说出来,不但于理证上站不住脚,以她护卫小日的决心,必会跟著厌离伤害她弟弟的人。不,我不能说,这事要等到掌握确切证据后才能公布,只是……唉!不晓得笄月又要受到什么打击……
笄日稚嫩完美的俊脸呈现在脑海,蓬松的银发,雅致的眉睫,黯郁的清眸,嘴角锁著没处诉说的阴影,深刻得犹如大师笔下流线的轮廓,他是出色的,为什么自己却反倒看不到自己的优点,拚命往死巷子里钻呢?还有,既然他没有一丝力量,那操纵怪雨、制造危机的另有其人啰?会是谁?
“嗨!”
奕霆转头,看见一双略带顽皮的眼眸。
“还没睡?”岩桂笑问:“不累吗?”
“你呢,你也没睡,难道你就不累?”
“没办法。”岩桂夸张地叹了口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位居长老之职,责无旁贷。”
奕霆一百五十的智商可不是测假的,岩桂才提个火车前轮,他就已经想到终站了,不由得摇首笑了起来。
“笑什么?”岩桂显然有些不明所以:“你们书上不都这么说?”
“我没想到精灵也会看武侠小说。”
“虽然我不打算迁居人界,但对人界却怀著高度的学习兴趣。”岩桂大剌剌地哼道:“身为长老岂能对人界一无所知,那不弱了我的名头?”
奕霆会意地点头,的确,身为精灵界最年轻的长老,必须博览群书,没有过人的智慧知识与见解是没办法胜任“长老”这个沈责重托。
“读这么多书难道你不烦?”
“烦?哈!”岩桂翻白眼:“念到脑袋爆炸都会,岂止是烦而已?”
“既然当长老这么辛苦,为什么要接这职位?你们精灵界不让人拒绝就任吗?”奕霆很好奇,依岩桂的“气”来判断,他不是个束缚得住的人,这种人通常酷好自由,没有东西能拘绊他,是什么原因使他甘心牺牲?
“精灵界倒没强制性的命令,除了对继承人之外,其他可由精灵们决定是否接受任职,只是我不得不当长老。唉……你以为我喜欢呐!要不是为了小月,打死我也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蠢长老。”
奕霆举一反三:“难不成你放弃到人界追寻新生活的机会而选择留下来是因为笄月?”
岩桂大大地喘了口气:“天呐!和聪明人讲话真过瘾,省时省力又省脑力,还储存了我不少的口水。小子,真不愧是预定的人,果然不凡。”
奕霆藉由特异功能之助,已瞧出岩桂可能是所有扑朔迷离中唯一能提供有用且正确的线索与指引的人。换言之,他可能是少数能看清局势的人之一。
岩桂站到他身旁,与他同望晦暗的天空:“你看出来了是不是?曜城内的是与非、爱与恨……”
“比我估计的还要激烈复杂。”奕霆坦诚直言,但他又忍不住要问:“你也会透视?”
“不,我不会。”岩桂的口气平淡,犹似闲话家常般:“我的能力是辨识人心,可能和你的透视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有时我所感应到的,是比表面更不堪、更悲凉的东西。心是颗无法曝光的秘密,因为一旦它的喜怒哀乐亳无遮掩地反映在自己脑中时,将会造成许多伤害和裂痕。”没有人是完美的,当然在窥见同胞心底的缺陷和抱怨,难免会心痛,但这种心痛却不能说出口。
“我明白。”奕霆太了解这种苦,慈宁不就是有苦不得诉的一个。
“很多事,我不想去看,却又不能不看,为了小月,我没有别的办法。”
“你爱笄月?”
“奕霆。”岩桂的笑,有抹平静的先知意味:“我对小月的爱与忠诚是天命注定,你不同,你的爱才是真正解决一切的钥匙。从我明白自己的职责后我便一直等著你的来临。”
“为什么?你知道些什么?”他没猜错,岩桂有预知的能力,他能觉知未来的变化。
“我的职责是守护辅佐小月,我效忠小月,也效忠能帮助精灵界渡过难关的人。”岩桂话如炸弹,稳稳地朝他投下:“你就是我们盼待了无数岁月的精灵王子。”
“精灵王子?”
岩桂此时已无一丝玩笑之色:“请你救救我们精灵界。”
奕霆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岩桂,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想笑。但笑意浮到脸上时却削弱成扭曲的难以置信。开什么玩笑?精灵界的存亡怎会落到他头上?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太突然,但你不能否认精灵界的前途已和你密不可分了吧?”
确实,如果精灵界的问题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能藉精灵之助超越空间到另个世界寻找慈宁她们;也就是说精灵界的续灭与否和慈宁、绿音、芝苹的命画上了等号,就算他不愿,这层关系怎么也撇不清了。
奕霆啼笑皆非,半无奈半不知所措,他是怎么把自己搅入这一囤混乱中的?
“岩桂,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凭什么判定我是你们那个什么精灵之子的?”
“精灵王子。”岩桂好玩地纠正,奕霆看来好像不怎么舒服:“你怎么了?”
“头痛。”奕霆没好气地应道:“如果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你,有个国度以及成千上万的生命需要你拯救,你会不会头痛?”
岩桂正经八百地思虑:“嗯!的确教人轻松不起来。”
“你真的没弄错?精灵王子不是精灵吗?我是人类欸,而且天性闲散又胸无大志,过的是随波逐流的日子,怎会是精灵王子?”奕霆直觉地想逃避。
“四异生于凡世间,冥界凝戒再重现,毫光映晴显真心,五界争端乱象现,唯靠四异化具劫;戒、镜、杖、环、剑五宝,封由其心解其印。”岩桂吟念的字句诗不像诗,词不成词,语中多处隐含不明之意,听来神秘又别具深义。
“这是……”
“天匠预言。”岩桂知道要使一切步入轨道,必须先让奕霆认清他的处境与天赋之责:“四异指的就是你们四个,你应该知道天匠铸造出力量非凡的五宝,却引起混战导致五界分裂之事吧?”
“听笄月提过。”
除了人界置身其外,精灵、天、冥、魔和夜刹这五界为了争夺五宝闹得几乎灭绝,天匠不料有此结果,将五宝封印,分传给五界,并下预言,当人界四异出现之时,也将是所有纷乱解决之机。而我们精灵王子的传述也是自预言中沿生而来。换言之,传说是以前的预知精灵为了你而流传下来的。”
“你是说……你就是预知精灵?”
“没错,当浩劫显现时,我精灵界都会降生大力量继承著,预知精灵共同带领精灵界克服危难,预知精灵所看到的不止是现在,有时是遥远的后世。一般精灵们只当精灵王子是则不可追溯的传说,把它倚赖成困厄时的希望,只有预知精灵知道传说真谛。我钻研过天匠预言,凝戒重现人界后的争乱已一一应验,我精灵界也遇前所未见的巨灾,而种种现象说明了你即将到来,同时我约略看出了小月与你之间牵系的缘分,所以我按照潜识中的指示吩咐小月到人界去迎你来精灵界。”岩桂意味深长地感慨:“是改革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