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燃了香菸。为什么她偏要如此该死地爱管闲事?等她明白到他将会扮演一个侵犯小孩的禽兽时,她会数落他一番。不只如此。她知道他有多常和女孩们在一起,会立刻推论出他只是利用她们来研究他的新角色。那才会是真正的灾难,而且他将会失去她残存的尊敬。但他这辈子一直就是如此,不是吗?
他深吸了口菸。这就是他和一名正派的女人牵扯在一起的惩罚。她天杀的善良让他陷进去,害苦了他。少了她在身边,食物似乎不再那么美味,音乐也不再动人。他早该厌烦她的,然而相反的是,没有了她,他反而心烦。
他可以用一个简单的道歉,重新赢回她的芳心。抱歉我对你隐瞒。她不是会记恨的人,也不像他一样爱生闷气。她理应得到个道歉,但之后呢?上天助她,她爱上了他。他不想承认,即使是对自己,但她一直在明白表达出她的感情。他可以在她的眼里看到它、在她的话里听出来。她是他所认识的女人中最聪明的女人,却爱上一个每次碰触时都会在她身上留下看不见污痕的男人。最糟的是──那也是他无法原谅自己的──他私心里很高兴能够得到一个正直女人的爱意。
他的怒气似乎毫无道理可言,但它再次浮现了。既然在各个方面,她了解他比任何人都深,为什么她不能够好好保护自己?她值得某个拥有干净过去的男人──一名童子军、学生会会长,会在放假期间担任义工,而不是任意糟蹋掉的男人。
他吸完了菸,踩熄菸蒂,胃里沈淀着酸意。像他这样的恶棍应该要善用情况,享受他所能够得到的后,毫无顾忌地走开。恶棍的角色很容易明白,但英雄会怎么做?
他们会在女主角受到伤害前离开。他们会尽可能断得干净俐落,让女主角松口气,觉得幸免于难。
“我听到了音乐声。”
他转过身,瞧见芬妮朝他走来。这是他们待在庄园的最后一晚。孩子们离开后,他终于可以得到些许的平静和安宁──只不过他已经告诉他们可以每天回来游泳。
芬妮穿着褪色的印花黄色卡通图案睡衣,黑发绑成马尾。他看着她走近,想着扮演史凯帕将需要用上每一分演技,因为他实在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想要伤害孩子。“你为什么不睡觉?”
她拉高睡衣下摆,让他看小腿上的刮痕。“兰妮在睡觉时踢我,她的脚趾甲刮伤了我。”
他需要喝一杯。他不要一个绑着马尾的小女孩在半夜向他寻求安慰。白天时不同。他可以抽离自己、观察,但夜里不行──在他自觉得像有一千岁那么老时。“你会活下去的,回去睡觉。”
“你心情不好。”
“去找你的爸妈。”
她的眉头拧了起来。“他们锁上了房门。”
他忍不住笑了。“的确,生活真的很不容易。”
“万一我看到了蜘蛛呢?”她气愤地道。“由谁来杀死它?”
“你自己。你知道小时候我看到蜘蛛,会怎么做吗?”
“用力踩下去。”
“不,我会捞起它,放到屋外。”
她睁大着眼睛,惊恐不已。“为什么你会那么做?”
“我喜欢蜘蛛,我曾经养过塔兰托蜘蛛。”当然,它后来死掉了,因为他没有好好照顾它,但他才不会说出来。“多数的蜘蛛是很可爱的小虫。”
“你好奇怪。”她蹲下来,审视脚趾上的蓝色趾甲油。她的脆弱令他忧虑。就像伊莎一样,她需要坚强起来。
“别再来这一套了,芬妮,蜘蛛是老话题了。你够聪明、坚强得能够应付它,不是像个没长大的婴儿,半夜去找爸妈。”
她高傲地望着他,神情酷似她妈妈。“费博士说我们需要说出我们的感情。”
“是的,我们都知道你对蜘蛛的感觉,而且我们也已经听腻了。那只是你某种感情的转移。”
“费博士也是那样说的──因为我担心我的爸妈。”
“你现在不必担心他们了。”
“你认为我不应该再害怕蜘蛛了?”她的语气是指责、怀疑的,但他似乎在她的话里听到了一丝希望。
“你不需要喜欢它们,但也不要将它们看得太过重要。最好是面对你所害怕的,而不是逃走。”
伪君子。他就曾经面对存在于内心里数十年的空虚了?
“你知道我们都得去上学?”
“我听说了。”在杰瑞带领妹妹们反抗后,崔西终于不再坚持在家中自己教他们。汉利开了张支票给当地官员,让孩子们能在待在卡萨里欧的期间上学。汉利曾问过他的意见,伦恩指出孩子的义大利文已足以应付基本的对话,而且那对他们会是不错的经验。
“你会和费医生结婚吗?”
“不!”
“为什么不?你喜欢她。”
“因为费医生配我太好了。”
“我认为你是好人。”
“那是因为你心软。”
她打了个呵欠,小手握住他的。“哄我上床睡觉,好吗?”
他望着她的小头颅一晌,忍不住拥紧了她。“好的,但只因为我很无聊。”
☆☆☆☆☆
次晨他们全都聚集在庄园里,送走布家人。伦恩塞给杰瑞几卷他知道他会喜欢的CD;接受了康纳黏腻的吻;赞美了兰妮的翻筋斗;给了芬妮最后一分钟的劝告,要她坚强起来。伊莎一直很忙碌,和每个人说话,就是不和他。他不惊讶她还在生气。在她的世界里,没有提到他已经收到剧本就是重大的背叛。
车子驶离了车道,她朝安娜挥挥手,转身回到农舍。玛妲会跟着崔西搬过去照顾孩子,农舍将只剩下伊莎一人。他看着她走过小径,早餐吃下去的面包仿佛梗塞在喉间。他决定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等等,”他喊道。“我有东西给你。”
她转过身,依旧是一身清爽俐落的黑色毛衣,她一向行事明快俐落──只除了对他的感情。她还不明白她已深陷入禁忌的诱惑吗?
而且她不是唯一的。
他拿起剧本递给她。“拿去。” 她没有开口,一迳看着它。
“拿去,读它。”
她似乎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讥诮。相反地,她点点头,挟在臂弯下。
他看着她走开,提醒自己他做得没有错。老天!他会想念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只除了心里的愧疚不安。他感觉自己似乎腐化了她。
早上他都待在葡萄园里,以免抽光了最后一根菸。他听着西莫谈论葡萄,试着不去想伊莎现在正在读哪一幕,以及她的反应。老人频频望着天空,担心明天采收之前可能来袭的天灾──像是突来的暴雨,或是提早来临的霜冻。
当他再也受不了老人的杞人忧天后,他回到了庄园。但孩子离开后,庄园似乎变得空荡荡的。他决定去游个泳,茱莉正好来找伊莎。
“她在农舍那边。”他告诉她。
“你能把这个给她吗?她要我打电话给柏洛的外孙女,问她柏洛寄过去的礼物。昨天我和她通过电话了,这是她所能记得的一切。”
伦恩接过清单,单子上多数是一些实用的日常用品或园艺工具,像是陶罐、一组壁炉用的火钳、枱灯、钥匙架、数袋的干蘑菇、酒和橄榄油。他以指尖轻弹着纸张。“枱灯的灯座呢?”
“黑曜石的──而且太小了。我问过了。”
“值得一试。”他折好清单,收到口袋里。尽管他不相信雕像的力量,但他想帮助他们。身为现任庄园的领主,他感觉自己有责任。
茱莉离开后,他走向泳池,游了几圈。池水颇有寒意,但还不致冷得令他四肢麻痹。游累了后,他改成仰式──这时他看到伊莎坐在阳伞下面。
遮阳帽掩住了她的脸庞,剧本搁在膝上。他潜到水面下,游到离她较远处再浮出来,懦弱地拖延着无可避免的对峙──但最后他还是得上岸。
她看着他走来。通常看着她竭力克制不看向他的下体会令他觉得好笑,但今天他没有笑的心情。
“这是个很棒的剧本。”她开口道。
事实很明显,她打算先放松他的戒心,再痛下杀手。他扮演颓废的电影明星,在她身边躺平,仰起头,闭起眼睛抵挡阳光。“是的。”
“很容易看得出来你为什么不希望我看到它。”
他摆出最差劲的态度。“我无意听人说教。”
“我不会说教。这不是我会排队去看的电影,但我知道这次会是例外。批评家会爱极了它,观众也是。”
他睁开眼睛。她并非直接攻击,而是迂回偷袭。
“我可以看得出你为什么会很兴奋,”她继续道。“这个角色会挑战你的极限。”
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倏地站起来。“他骚扰孩童!”
她眨了眨眼。“我知道那不是你签下的约,但它会是对你演技的一大挑战。”她竟然有胆对他微笑。“你非常有天分,伦恩,而且你一直在等待像这样的角色!”
他推开椅子,大步走向泳池边的跳板。这一刻,他几乎是恨她的。她是如此该死地理智、公正,逼得他只好说出所有的细节。“你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一直和崔西的女儿在一起,因为我利用她们研究这个角色。”
“是的,我也明白。”
他转向她。“芬妮和兰妮!你不明白我所做的吗?我一直在模拟史凯帕的心境,透过他的眼睛看她们。”
帽檐遮住了她的脸庞,让他误解了她的神情。然后她动了一下。不,他没有看错。她的眼里满盛着同情。“我可以想像那对你有多么困难。”
就在这一刻,他输了。她不只要撕他的肤,还要啥他的骨!“该死了!”他恨极了她的善良和同情,因为那形成了两人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他必须逃离,只除了他的双腿似乎无法移动。下一刻,她以臂环住了他的腰。 “可怜的伦恩,”她的脸颊埋在他胸前。“尽管你常以讥诮的口气说话,你却爱极了那一对小女孩。对你来说,模拟这个角色一定很难过。”
他想推开她,但她就像治疗他伤口的油膏,于是他改为拥紧她。“她们是如此该死地信任人!”
“而且你绝对值得信任。”
“我一直在利用她们。”
“你只是对你的工作认真。你必须了解孩子,才能扮演好这个角色。你对女孩们并不是威胁──从来就不是。”
“老天!我知道,但……”她不会离开他。内心深处,他知道那意味着他必须从头开始,但不是今天──或现在。
这一点也不合逻辑,但他需要和她谈谈。他后退几步,在两人之间隔开些距离,以免担心污染了她。“那个剧本……它比杰肯原本的剧本更好。有时候观众真的会支持史凯帕,即使他是个禽兽。”
“那是它的出色处,也是可怕处。”
“那显示了邪恶可以是诱人的,每个看过电影的人都会反省自己的内心。我知道杰肯真的太厉害了,我只是……”他的嘴唇变得干涩。
“我了解。”
“我快要变成了天杀的孬种。”
“别骂脏话。而且你一直很孬,只不过你是个优秀的演员,因此没有人看得出来。”
伊莎原希望逗笑他,但是他笑不出来。这解释了他最近为什么全身是刺。尽管他想要扮演这个角色,它也令他反感。
“这部电影真正的主角是史凯帕,”他道。“相较之下,男主角纳山就像白色壁纸般乏味。”
“过去你一直能够让自己和你的角色分开来,这次应该也没有问题。”
她原意要安慰他,但他显得更加困扰了。
“我不明白。你应该要痛恨它的,而且你不是一直提倡将生命里的美好散播到全世界?”
“那是我个人想要的生活方式,但艺术并不这么简单。艺术家以他们的眼光铨释这个世界,而他们的铨释不见得是美好的。”
“你认为这部电影是艺术?”
“是的,你也是,不然你不会让自己承受这一切。”
“只是……我希望……该死了!我希望我的经纪人能够强迫他们将我的名字挂在片名上面。”
他的虚张声势并没有骗过她,她的心为他疼痛。他内心的冲突显示他已经厌倦了躲在暗巷里。或许在这部片子过后,他会改扮演英雄的角色。他早该跳脱对自己狭隘的观点了──无论是在银幕上或真实生活里。
但此刻他的眼里只有讥诮。“你打算赦免我即将犯下的罪了?”
“拍摄这部电影并不是犯罪,而且我没有立场赦免。”
“你是我生命中所有过最美好的。”
“噢,伦恩,”她走向他,伸手拂去他额前的发。“你什么时候才会看清楚真正的自己,而不是你认为自己是的人?”
“老天,你的心太软了。”
她提醒自己她是他的爱人,不是他的心理治疗师。她的责任不是治疗他,特别说她甚至无法搞定自己的问题。她后退一步,但他硬拉着她。“我们走吧!”
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种几近绝望的急切。他带着她到了农舍、她的卧室。她知道事情不对劲,但她感染到他的热切,像他一样急切地除去自己的衣物。
他们倒在床上。她将他拉到身上,想要他赶走那份一切即将结束的不好预感。他抓着她的膝盖,分开她的双腿……当高潮来临时,两人皆震撼不已,但不是愉悦的──反而像阴影遮住了太阳。
☆☆☆☆☆
伦恩在腰间裹着浴巾,走向厨房。他预期着她读过剧本后的种种反应,但接受从来就不在名单上,更别说是鼓励。就这么一次,他希望她能够表现得像他所预期的,但她偏偏不是,而这似乎使得他益发要不够她。
他开始感觉到某种……类似“惊慌”的情绪,但他硬是将之推开。他不会惊慌,即使在影片快结束时,他如预期的遭到横死。他只是感到……不安,如此而已。
他听到楼上放热水的声音,衷心希望她能够洗净他留在她肌肤上的污痕──虽然她看不到,但他很清楚它们确实存在。
他找着香菸,蓦地才醒悟到自己仅着浴巾。梳妆枱上的一叠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信旁边的牛皮纸袋写着她纽约出版商的地址。他拿起第一封信。
亲爱的费医生:
我从不曾写过信给名人,但我在你来克纳斯维尔时听过你的演讲,它改变了我对人生的整个态度。我在七岁那年丧失视力……
他读完了这一封,接着读下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