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薇娜那个大嘴巴!伦恩矢口否认,假装他甚至不大知道费伊莎是谁。她脆弱的名誉经不起和他扯上绯闻。
过去数天来,他一直这样告诉自己。在某个时间点上,一桩韵事不是做个结束,就是顺其自然地发展到下一步。但像他和伊莎这样天差地别的人根本没有下一步。他一开始就不该招惹她,然而他就是无法抗拒她的吸引力。现在,在他该离开时,内心的某个部分仍希望她对他留下好的回忆。
他按了根本不曾用过的冲水马桶,回到起居室。他一出现,谈话声就停止了。奥立维也不在了──绝对不是个好征兆。
杰肯举起酒杯。“坐下,伦恩。”
他不但没有依言坐下,显示他了解情况的严肃,而是走到吧枱边,为自己倒了杯酒,灌了一大口后,才回来桌边坐下。他的经纪人警告地瞪着他。
“赖里和我聊了好一下,”杰肯道。“他一再向我保证你彻底投入这个企划,但我开始有了怀疑。如果有问题,我希望你能将之摊开在桌上,让我们谈清楚。”
“没有问题,”他的发梢冒汗。他知道自己该说对话,让杰肯安心,出口的却正好相反。“我希望在孩童拍摄的场面时,有心理学家在场。而且要是最好的,明白吗?我该死地不想成为任何小女孩的梦魇。”
只不过那正是他的工作,成为人们的梦魇。他纳闷伊莎现在睡得可好。
杰肯的眉头拧得快打结了,但在他能够回答之前,电话铃声响了。赖里接起电话。“喂?”他望向伦恩。“他现在不方便。”
伦恩夺走他手上的电话,附在耳边。“喂,我就是。”
杰肯和赖里互望良久。伦恩听完电话后挂断,迈步往门口走去。“我有事先走了。”
☆☆☆☆☆
伊莎的怒火始终燃烧不去。它在她切菜、准备碗盘时,闷烧在表面底下。下午她和茱莉在城里碰面小酌,它也没有消失。稍后她还去看了布家的孩子,但即使在和他们聊天时,怒气始终在体内沸腾。
她正要开车回家,突然橱窗里的一抹艳丽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一件橘红色的小礼服,像她的怒火一样燃烧。她从不曾穿过这样的衣服,但她的飞雅特却自动掉头,停在店门口。十分钟后,她带着她负担不起、也根本不可能穿的小礼服离开。
当晚,她开始疯狂地烹饪。她将炉火开到最大,煎得香肠兹兹作响。她用菜刀猛砍洋葱和大蒜,再加入她从花园摘来的辣椒。她发现自己忘了烧水煮面,干脆将酱汁直接淋在昨天剩下的面包上面,然后她将晚餐端到花园,搭配香堤酒下菜。当晚,她在震天价响的义大利摇滚乐里洗碗,打破了盘子,丢到垃圾桶里,用力得盘子摔成了碎片。
电话铃响。
“伊莎,我是安娜。我知道你说明早会过来帮忙摆桌子,但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范先生会安排一切。”
“他回来了?”她手上的铅笔啪地折断。“他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下午。你还没和他说过话?”
“尚未。”她啃着拇指,咬断了一截。
安娜跟着描述起宴会的准备细节,她雇来帮忙的女孩,强调伊莎什么事都不必做,只要好好享受。伊莎的怒气炽热得甚至无法回答。
夜里,她将先前写的笔记全都丢到炉火里,付之一炬。然后她吞了两颗安眠药,上床睡觉。
次晨她着装进城。通常她吃完药的次日会觉得昏昏欲睡,但怒气已焚尽了残存的睡意。她在广场的咖啡店灌了超浓缩咖啡,但不敢逛商店的橱窗,害怕自己会砸破玻璃。数名镇民和她打招呼,聊着失踪的雕像或下午的宴会,她紧握着拳头,尽可能简短地回答。
她一直到宴会快开始时,才回到农舍。她在浴室冲了个冷水澡,试图冷却焚身的怒火。
稍后她开始化妆,眼线画得比平常都用力,粉刷也是。粉底、眼影、睫毛膏──它们似乎各自有着自己的意志。她用崔西留下的亮色唇膏,将唇涂得血红──就像吸血鬼一样。
昨天买的橘红色洋装挂在衣柜门口,仿佛自衣架上召唤着她。她从不曾穿过这么亮丽的颜色,但她的手自动扯下它,套了上去。
她转身看着镜中的自己。隐藏在衣料下的琥珀色珠子仿佛流动的液体火焰,削肩的设计裸露出右肩,流苏下摆像火焰般舔噬着小腿。这套小礼服不适合今天的场合,也不适合她,然而她就是要穿它。
她需要缀珠子的高跟鞋搭配礼服,但她只有双黄铜凉鞋。也好,方便她将自己的心踩成上千片。
她看着镜子。她的红色唇膏和礼服不搭配,凉鞋也是,然而她不在乎。她忘了在洗澡后吹干头发,一头鬈发狂野凌乱,像极了她放荡的母亲。她注视着它们好一晌,然后拿起指甲剪,就着发梢用力剪下去。
丝丝鬈发自指端掉落,指甲剪愈来愈快,直至发尾全变成参差不齐。最后她摘下手镯,丢在床上,离开了房间。
她朝山丘上的庄园走去,黄铜鞋跟踩得碎石子乱窜。“天使园”映入眼帘,她瞧见一名黑发男子坐进玛莎拉蒂,心跳加促。随即认出那是基诺。他只是要挪开车子,方便陆续抵达的宾客停车。
太阳隐到乌云后,微凉的天气并不适合这样清凉的小礼服,但她的肌肤燃着怒火。她穿过花园,来到庄园后方。已经有不少镇民聚集在临时竖起的帆布篷下聊天。杰瑞和几名较大的孩子在雕像旁边踢球,其他小孩则不断骚扰他们。
她忘了带皮包,身上没有钱、没有卫生纸、唇膏;没有笔和薄荷糖。她没有带卫生棉、汽车钥匙或随身防身器──更糟的是,她没有带枪。
像遇到摩西的红海,群众自动分了开来。
☆☆☆☆☆
早在看到她之前,伦恩就感觉到不对劲。崔西张大了眼睛,茱莉低呼出声。维多抬起头,喃喃了句熟悉的义大利文。但当伦恩抬头瞧清楚是什么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后,他的脑袋似乎失去了翻译的能力。
伊莎让自己着火了。
他摄入她橘红色的礼服、眼里的热力,和发自她身上的怒气,嘴唇发干。她平常素净、中性的穿着不见了。还有她的头发……凌乱差参的鬈发在肩上燃烧。比佛利山的发型设计师至少索价数百美元,才能做出这样的效果。
她的唇膏太艳,凉鞋也不搭配。她的全身散发着来意不善的味道,他的心里升起高度警戒。
伊莎邪恶的双胞胎进城了。
伦恩打量着她的同时,伊莎也在打量他。他穿着一身黑,身后是蓝白色的帆布蓬架。一排排的长桌上摆着陶盆,盆里盛开着粉色的雏菊。长廊上的音响播放着悠扬的乐曲,但这一切根本无助于纾解她的怒气。
伊莎和伦恩的目光互锁住,怒焰在空气中哔剥作响。这名男子曾是她的爱人,但她却看不透那对银蓝色的眸子──也不在乎了。尽管他高大的身材,他在感情上是个十足的懦夫。他一直在欺骗她──用他诱人的厨艺和迷人的笑容,热情的吻和撼动灵魂的做爱使她沈沦。无论他是否有意,它们都代表着某种无言的承诺──或许不是爱情,但是更为重要的──而他背叛了这一切。
安德越过花园走向她。她转过身,背对着黑衣服、黑心肝的伦恩,迎上了小镇的风流医生。
伦恩瞧着伊莎朝那名色狼医生打招呼,声音柔媚如丝,气得只想重捶某种东西。安德对她露出个万人迷的笑容,执起她的手就唇。
“伊莎,亲爱的。”
“亲爱的夏医生。”亲爱个屁!伦恩看着伊莎挽着夏安德走开。她真的以为能够仿效他的游戏击败他?她对夏安德毫无兴趣,就像他对薇娜一样。但为什么她不至少望他一眼,以确定她下的毒药生效了?
他在心里用意志力要她转头,好可以打呵欠装作不在乎──也证明了他确实是个彻底的混帐。他想要和她一刀两断,不是吗?看到她和别人调情,他应该感到高兴,即使她只为了作戏给他看。相反地,他只想杀死那个婊子养的。
崔西来到他身边,硬拉着他到一旁开骂。“自食其果的感觉怎样?她是发生在你的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你却弃之如敝屣。”
“我却不是发生在她的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而且你该死地清楚得很。让我一个人清静!”
他才刚摆脱崔西,换汉利过来了。“你确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比谁都清楚。”
他想念她的热情、她的善良和对生命的肯定。她让他相信他真的比自己所相信的好。他望向一团混乱、耀眼如火焰的女郎,并渴望得回他素净俐落、耐心的伊莎──他一直努力要摆脱的伊莎。
夏安德将手搭在她肩上,伦恩强迫自己咽下妒意。今天下午他另有一项重要的使命,而那或许能为他带来些许救赎。他希望她知道她在他身上下的感情投资并非虚掷。或者他甚至希望能够赢得她的笑容,尽管那似乎再也不可能了。
他原计划等到用完晚餐后再宣布,但现在他已经失去了耐心。他示意基诺关掉音乐。
“各位,能够听我说句话吗?”
人们陆续停止谈话,转向他:茱莉和维多、崔西和汉利、安娜和西莫,所有曾经参与采摘葡萄的人。大人示意小孩噤声──但伊莎一直待在安德旁边。
他先用义大利文,再用英文重复一遍,以确定她听得懂。“你们都知道,我很快就会离开卡萨里欧,但在离开之前,我想要表达对你们的友谊的感激。”所有人展颜而笑。伊莎也在听着,然而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怒火一波波袭来,威胁要吞没他。
他取出原本藏在桌下的盒子。“希望我找对了礼物。”他撕开包装纸,打开盒子。
所有的人全挤向前来,看着他自箱子里取出“早晨的影子”。
好一晌的愕然岑寂,没有人出声。而后安娜低呼。“真的是它?你找到了我们的雕像?”
“真的是它。”
茱莉惊喘出声,投入维多的怀里。伯纳将爱娜抱了起来;西莫高兴得双手向天;玛妲哭了起来。镇民团团包围住伦恩,反而让他看不到他最想要看到的人的反应。
他举高“早晨的影子”,让每个人都能看到。虽然他从不相信雕像的魔力,但镇民相信,那就是最重要的。
就像“黄昏的影子”,雕像高两尺,只有数寸宽。它有着同样纯真甜美的脸庞,但头发较长,有着小小的胸部。正如他所预期的,人们开始连珠炮般地问问题。
维多吹了声口哨,示意大家安静。伦恩将雕像放在桌上,崔西正好挪开身子,让他可以看见伊莎。她的眸子大睁,手指按唇。她望着雕像,而不是他。
“告诉我们,”维多说道。“你是怎样找到它的。”
伦恩覆述了茱莉打电话给乔玲,询问柏洛送过去的礼物清单。“一开始,我没注意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然后我想到了其中有一组是壁炉用具。”
维多倒抽了口气。身为职业导游,他立刻就明白了。“黄昏的影子……我怎么没有想到?”他望向其他人。“十九世纪时发现雕像的农夫,一直将它当做火钳使用,直至有人认出了它的艺术价值。柏洛知道这个故事,我听过他告诉别人。”
伦恩研究礼物的清单许久,才想起了这个故事。“我打电话给乔玲,请她描述那组壁炉用品。她说那是一组骨董,而且极不寻常,拨火钳很像女性的身体。”
“我们的雕像,”茱莉低语。“早晨的影子。”
“柏洛知道乔玲一直想要有孩子,却迟迟无法怀孕。他由教堂取走雕像,和其他旧东西包在一起寄给她,以免她起疑。他告诉她那是一组价值不菲的骨董,将它们摆在壁炉边,就会带来好运。”
“确实也是如此。”安娜喃喃。
伦恩点点头。“她收到雕像三个月后就怀孕了。”纯粹是巧合,但没有人会相信的。
“为什么柏洛要大费周章,将雕像包装成壁炉用具?”崔西问。“为什么他不直接寄给她就好?”
“他大概是害怕她会告诉玛妲吧!他不希望他的妹妹知道自己所做的事。”
玛妲绞着围裙,开始说起乔玲一直想要有孩子,而且柏洛有多么为她难过。尽管她的哥哥已经去世,她仍觉得有必要为他辩护。她坚持柏洛一定想在乔玲怀孕后归还雕像,却不幸早走一步。雕像的失而复得让镇民的心情大好,全都点头同意。
茱莉举高雕像。“我由乔玲那儿得到清单才一个星期,你怎么有办法这么快取回雕像?”
“我拜托朋友去乔玲那儿取回雕像。两天前,他将雕像寄到我在罗马的饭店。”他的朋友也另有管道通过海关检查。
“她不介意将雕像还给我们?”
“她现在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而且她知道雕像的重要性。”
维多搂住伦恩,亲吻他的脸颊。“我代镇民致上谢意,我们再怎样谢你都不够。”
然后男女老少轮流上前拥抱、亲吻他──除了伊莎以外。
雕像在镇民手上传来传去。茱莉和维多容光焕发;汉利拥紧了格格笑的崔西;安娜和西莫望着他们的儿子,眼神里满盛着爱意和骄傲。
伦恩太过悲惨无法享受这一切。他不断望向伊莎,想知道她是否了解──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没有辜负她。但她似乎就是不明白。她和其他人一起微笑,但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怒气灼炙着他。
芬妮偎在他身侧。“你显得哀伤。”
“我?怎么会?再也没有人比我更快乐了,我是个英雄。”他用拇指抹去她嘴角的巧克力渍。
“我认为费医生在生你的气。妈咪说……”她的额头皱起。“算了,妈咪怪怪的。爹地说她必须对你有耐心。”
“来,吃根棒棒糖。”他硬将棒棒糖塞入她嘴里。
安娜和其他年长的妇人吆喝众人就坐。大家轮流传着雕像,频频举杯向伦恩致意。他感到胸口一窒。他知道自己会想念这里,以及这些可爱善良的人。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外,但他已在卡萨里欧扎了根。讽刺的是,他将不会再回来──至少有好一段时间。但就算他再回到这里已白发苍苍,他仍会在心里看到伊莎漫步在花园里,眼里盛着对他的爱意。
她坐在长桌的另一端,尽可能远离他。安德和基诺分别坐在她两侧,而他们似乎都无法将目光移离开她。她的鬈发飞扬,眸子流波,全身发电,而他似乎是唯一感觉到她的怒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