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点头响应,纳闷是否塔斯坎尼的人习惯不请自来,闯入陌生人的屋子。
「我是这栋屋子的中介。」茱莉改以不甚流利的英文道。
「很高兴认识妳,我非常喜欢这栋屋子。」
「噢,但……这不是一栋好屋子。」茱莉挥挥手。「上个星期,我打了许多次电话找妳,但就是找不到妳。」
那是因为伊莎拔掉了电话线。「有问题吗?」
「是有问题,」年轻女子润了润唇,将一缁发丝撩到耳后。「我很抱歉这么说,但妳不能住在这里。我一直打电话给妳,试着解释。我想告诉妳,我已经另外为妳找到住的地方。请跟我来,我带妳去看看。」
昨天伊莎会很乐意离开,但现在下。这栋朴素的石屋和美丽的花园将有助于她的沉思和复原,而她无意轻易放弃。「告诉我问题所在。」
「那是……」她挥了挥手。「有些工事要进行……这里不能住人。」
「什么样的工事?」
「许多。我们得大肆挖掘……排水沟出了问题。」
「我相信我不会妨碍工程的进行。」
「不,不行的。」
「夏小姐,我已经付了两个星期的房租,而我打算住下来。」
「但妳不会喜欢它的,魏太大也会不高兴的。」
「魏太太?」
「魏安娜。如果妳待得不愉快,魏太大会不高兴的。我在城里替妳找到间很好的房子,妳一定会喜欢它。」
「我不想要城里的房子,我只要这一栋。」
「很抱歉,那是不可能的。」
「她就是魏太大?」伊莎指向花园中的妇人。
「不,她是玛妲。魏太太住在庄园里。」她指着小丘顶。
「玛妲是这里的管家吗?」
「不,不是管家,但镇上有很好的管家。」
伊莎不予理睬。「那么她是园丁了?」
「不,玛姐照顾花园,但她不是园丁。这里没有园丁,但妳可以在镇上找到园丁。」
「那么她在这里做什么?」
「她住在这里。」
「就我所知,我租了整栋屋子。」
「不,妳不会是一个人住,」她走到厨房的后门,指着屋后加建的小屋。「玛妲住在那里--很近。」
「但如果我住城里,就可以一个人住?」她问。
「是的。」茱莉绽开个灿烂的笑容,真令伊莎遗憾必须泼她一盆冷水。
「我认为我最好和魏太太谈谈。她现在在庄园里?」
茱莉似乎很高兴送出烫手山芋。「是的,那样最好,她可以向妳解释妳为什么不能住这里。等妳们谈完后,我再回来带妳去城里的房子。」
伊莎很同情她,但没有争辩--她将那保留给魏太太。
伊莎循着小径,来到香柏夹径的车道。「天使园」就在车道尽头。看到它的第一眼,伊莎感觉像置身在「窗外有蓝天」的电影里。
庄园是典型的塔斯坎尼建筑,有鲑红色的外墙和雕花黑格子窗棂,突出的侧翼错落分布,百叶窗紧闭,抵挡午后的阳光。修剪整齐的树篱环绕着屋子,中间置有古典雕塑和一座八角形的喷泉,两道雕花栏杆石梯通往大门。
伊莎拾阶而上,抓起狮首的铜环猛敲。等待开门时,她瞥见一辆敞篷的玛莎拉蒂停在喷泉旁边。魏太太似乎具有昂贵的品味。
没有人应门,她再敲了一次。
终于,一名丰满的红发中年妇人前来应门。她对伊莎露出友善的笑容。「妳好。」
「早安,女士。我是费伊莎,我要找魏太太。」
妇人的笑容逸去。「我就是魏太大。」她朴素的穿著看起来比较像是管家,而非拥有玛莎拉蒂的人。
「我租了农舍,」伊莎道。「但它似乎出了些问题。」
「没有问题,」魏太太很快道。「茱莉已经在城里为妳找奸房子;她会打理好一切。」
她一手按着门,明显地想尽快打发掉伊莎。在她身后的玄关里,放置着数只昂贵的行李箱。伊莎敢打赌庄园的主人不是刚抵达,就是正要出门。
「我已经签好租约,」她坚定但和悦地说。「我会留下。」
「不,小姐,妳必须离开。今天下午会有人来协助妳。」
「我不会离开。」
「我很抱歉,小姐,但我无能为力。」
伊莎决定直接找到最高指挥官。「我想和屋主谈谈。」
「屋主不在这里。」
「那些行李箱呢?」
她一脸的不安。「妳必须立刻离开,小姐。」
「四个基石」就是用在这种时候。「礼貌,但果断地采取行动。」伊莎硬是挤进玄关。她短暂瞥见挑高的天花板、黄铜水晶吊灯和大回旋梯,但魏太太立刻挡在她面前。
「等等,妳下能进来!」
「人们出于恐惧,躲在权威的表象下,他们真正需要的是我们的同情。我们不能让他们的恐惧主宰了我们。」
「很抱歉让妳个快,魏太大,」她尽可能同情地道。「但我必须和屋主谈谈。」
「谁说他在这里?没有人知道的。」
显然屋主是个男性。「我不会说的。」
「妳必须立刻离开。」
她听见意大利摇滚乐自屋后传来,于是硬挤过女管家,循着音乐声走过去。
「西诺拉!」(译注:意大利文之「女士」 。)
她已经厌倦透被人们践踏在脚下--她卷款而逃的会计师、不忠的未婚夫、见风转舵的出版商和所谓的书迷。她为他们奔走全国各地,以机场为家,不只一次染上重感冒。她在他们最沮丧的时候握着他们的手,为他们打气、祈祷,然而她一走霉运,所有人就做鸟兽散,跑得一个不剩。
她穿过两旁挂着祖先肖像的长廊,经过贴着金色条纹壁纸的高雅接待厅,越过绘着狩猎场景或殉教圣徒的壁画,凉鞋在大理石地面喀嚏作响,一座罗马人物的半身像被她经过时的气势吓得颤抖。她已经受够了!
她来到屋子后方的日光室。阳光自四面高窗流泻而人,嘈杂的摇滚乐就是由此传来。一名男子站在通往后花园的回廊,背倚着拱门,凝视着阳光。
伊莎瞇起眼睛,抵挡强烈的阳光。男子穿著牛仔裤和丁恤,棱角分明的侧面仿佛凿削而成,就像屋内摆设的古典人物雕像化成了血肉之躯。但发自他身上的佣懒气息、嘴角的酒瓶、和拎在指间的手枪,却又让他比较像是误入歧途、学坏的罗马神祇。
她清了清喉咙。「嗯……请问……」
男人转过身。
伊莎用力眨眼--再度眨眼,告诉自己一定是光线搞的把戏。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是……
第三章
是他没错。那名自称但丁的男人斜倚着门口--有着灼热的眼眸和颓废的碰触的但丁,只不过这个男人的头发较短,而且眸子是银蓝色的,不是棕色。
“天杀的!”
她听到的是美式英文--电影明星的英文,出自前晚她在佛罗伦斯遇到的义大利牛郎口中。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够消化这个事实:范氾伦恩和牛郎但丁是同一个人。
“你……”她用力吞咽。“你不是……”
他用杀手的眼眸瞪着她。“***!我偏偏去挑上一个追星族!”
“你是谁?”但她看过他太多部的电影,早就知道答案。
“范先生!”魏安娜冲进来。“这个女人!她就是不肯离开。她--她--”英文不足以表达她的气愤,她冒出一连串的义大利话。
范伦恩--那名逼得施霭丽自杀的花心男星,也就是佛罗伦斯的牛郎但丁,她容许自己的灵魂被玷污了一角的男人。她坐倒在墙边的椅子上,试着呼吸。
他用义大利话对管家吼叫,管家挥手回应。
他再次吼叫,管家才气呼呼地离开。
他走过去关掉音乐,一缁黑发垂落额头。他放下酒瓶,但手上仍拿着枪。
“你越界了,甜心,”他淡淡地道,致命的语气甚至比银幕上更具威胁性。“你真的应该先打电话的。”
她和范伦恩有了性关系。他曾经在某篇杂志报导里自夸“上过五百个女人”,而她刚刚让自己成为第五百零一个。
她的胃部翻绞,以手覆脸,低诰出她从不曾对任何人类说过的话。“我恨你。”
“那正是我谋生的方武。”
她感觉到他的逼近,垂下了手,却发现自己瞪视着手枪。
它并非指着她,但也不能不算是。她认出他手上的枪事实上是一件骨董,很可能已有数百年历史,但看来一样致命。他就曾经用一把武士刀,差点杀死了茱莉亚·罗勃兹。
“我原以为媒体不可能更低下了。你所谓的“我不会说英文”呢,法国妞?”
“就像你的义大利文一样,”她坐直身躯,终于明白到他所说的。“媒体?你认为我是记者?”
“如果你想访问我,只需开口要求。”
她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认为我经历那一切,就为了得到一篇报导?”
“或许。”淡淡的酒味朝她飘来,他一脚踩在她刚跳离的坐椅上。她望着悬在他大腿侧的手枪,试着猜想他是在威胁她,或是已忘了它的存在。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想要什么?”
“我要我的房子。”她后退一步,随即气自己这么做。“你就是这样纡解压力的?变装来钓女人?”
“信不信由你,菲菲,我不用变装就可以做到。而且我的身价绝对远超过你留下的五十欧元。”(译注:菲菲有调侃之意。)
“见人见智。那把枪上膛了吗?”
“考倒我了。”
“你先放下它。”她握着双手。
“我不认为。”
“我该认为你会对我开枪吗?”
“随你怎么想。”他打了个呵欠。
她纳闷他究竟暍了多少酒。“我无法忍受枪枝。”
“那就走呀!”他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伸直长腿。
在她弄明白一切之前,她哪里也下会去。她握紧拳头,故意在他对面坐下。她终于明白到什么叫做恨意。
他审视着她好一晌,才将枪指向帏幔上的骑马男人。“那是我的祖先,范伦恩·麦迪西。”
“真了不起。”
“他赞助过米开朗基罗和波提切利。麦迪西是文艺复兴时代男人之中的佼佼者,只不过……”他以拇指抚弄着枪管,眯起银蓝色的眸子,威胁性地望着她。“在一四七二年,他也下令他的将军屠杀渥特拉全城,麦迪西家人可不是好相与的。”
她拒绝被一名自我中心的电影明星威吓。“省下你的威胁给买票看戏的观众吧!”
威胁感下见了,代之的是无聊。“好吧,菲菲,如果你不是媒体人,你究竟想要什么?”
她蓦地明白她根本无法谈论前晚--尚未,永远也无法。屋子。她来是为了屋子。
“我来是为了解决有关我租下的屋子的争议,”她试着在语气里注入权威。“我付了两个月的租金,而我不打算离开。”
“是吗?这与我何干?”
“我租的是你的房子。”
“你租了这栋屋子?我不认为。”
“不,不是这里,是你的农舍。但你的雇员试着要赶我走。”
“什么农舍?”
“山下的那一栋。”
他的唇角微扬。“我应该要相信我昨夜在佛罗伦斯偶遇的女人,正好也租下我拥有的房子?或许你该编出一个更好的故事?”
连她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只不过佛罗伦斯的观光区就那么小,她就曾在同一天多次遇到同一对情侣。“几乎每个观光客都会去西格诺里广场,我们只是凑巧在同时间抵达。”
“我们可真是有缘!你似乎很眼熟,我前晚就这么觉得了。”
“是吗?”她不想进一步讨论这个话题。“我的租约完全合法,但在我抵达后,我却被要求离开。”
“你是指橄榄树丛边,以前老柏洛住的屋子?”
“我不认识什么老柏洛,现在住在那里的是玛妲。虽然我不喜欢,但我愿意容忍。”
“玛妲……柏洛的妹妹,”他似乎终于想起来了。“我想他们都同样附属于产业。”
“我不在乎她是谁。我付了租金,而我不会离开。”
“你为什么被赶走?”
“她们提到排水沟的问题。”
“我很惊讶你想要留下来--考虑到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或者你只是假装生气?”
他的话将她震回现实。她当然不能留下。和他的一夜情已污染了她的本质,而她绝无法忍受和他再见面。
一股强烈的失望袭来。在农舍的花园里,她感受到数个月来难得的平静,现在却被夺走了。但她的骄傲仍在,就算必须离开,也不能让他认为自己赢了。“你是演员,范先生,不是我。”
“我想那得等着瞧了。如果你要留下,你最好远离庄园。”他摩弄着大腿上的枪管。“还有,别让我发现你在说谎;你不会喜欢后果的。”
“听起来像是出自你那些可怕的电影里的台词。”
“很高兴知道我有个影迷。”
“我会看它们只因为我的前未婚夫爱看。不幸的是,我将他对电影的坏品味和贪腥的本性连结起来时,已经太迟了。”噢,她为什么要那么说?
“原来,你的一夜情是为了报复他?”
她开口要否认,但他说的太接近事实了。
“让我想想……”他将枪放在桌上。“前晚究竟谁是被利用的一方?是志在报复的女性呢,或是无辜被当做棋子利用的男性?”
他真的很乐在其中。她站起来,想要占住俯望他的优势,却发现双腿仍旧虚软。“你喝醉了吗,范先生?”
“我早就醉了。”
“现在才下午一点。”
“的确,但我尚未上床就寝,因此那只能算是睡前酒。”
“随你怎么说。”她必须坐下,或是离开。她选择了离开。
“等等,菲菲。”
她转过头,马上就后悔了。
“重点是……”他拿起搁在一旁的大理石圆球摩弄着。“除非你希望你的小农舍里挤满了我的影迷,我建议你对我在这里一事守口如瓶。”
“信不信由你,我有比嚼舌根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最好是如此。”他掐紧掌心的圆球,清楚地传达出威胁的讯息。
“你太爱作戏了,范先生。”
池身上的威胁之意尽去,反倒笑了。“很高兴认识你,菲菲。”
她定出了日光室,却忍下住回头望了一眼。
他将圆球在双手间抛来抛去,十足是欣赏罗马焚城的暴君尼禄。
还没回到农舍,腰际的刺痛已迫使她必须停下来。她的凉鞋不适合走碎石子路,但如果它报销了,她已没有钱再买一双。她很庆幸自己没有在他的面前崩溃,但事实是,她必须离开。如果她现在打包,她可以在四点前回到佛罗伦斯。
之后呢?
农舍出现在眼前。它沭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坚实、舒适,就像有魔法般允诺着新生的开始。
她转身循着枝叶茂盛的小径,来到葡萄园里。肥嫩多汁的深紫色葡萄悬挂在藤蔓上。她摘了一颗,放入门中。甜美的葡萄汁液在她舌尖漫开,出乎意外地一点也不酸,而且种籽小得甚至下用吐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