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克来到他身边,沉默地评估着受损的情形。“我们还算幸运的,”他最后道。“昨天的雨让火势无法扩散得太快。”
肯恩用靴跟踢着煤油桶。“我们再一个星期就要装置机器。如果放火的人再晚一点,连机器都会完蛋。”
曼克望着煤油桶。“你想是谁做的?”
“我不知道,但我一定会找出来的,”他望着被烧出个大洞的屋顶。“我绝不是镇上最受欢迎的人,我不惊讶有人想要报复我。但他们又为什么要等到这时候?”
“很难说。”
“他们确实选对了方式重创我,我该死的已经没有钱重建了。”
“你要不要回屋子休息一下?或许休息之后,你可以想出办法。”
“再等一下。我想再看看,你先回去吧。”
曼克拍拍他的肩膀,为他打气,便回屋子去了。
二十分钟后,肯恩在被烧毁的楼梯底部捡到它。一开始,他没有认出那是什么。火焰已将原本细致的雕工融铸得一塌糊涂,但在认出它的那一刻,他的心头有如被狠狠地戮了一刀。
镂空银发梳。他曾多次看过它插在如黑色丝缎、狂野奔放的长发里。
他注视着手上的银梳,某种温柔、脆弱的感情像水晶般碎裂了。取代的是强烈的讥诮、恨意和自我厌恶。他真是个软弱、愚蠢至极的傻瓜!
他将银梳收进口袋里,走出被焚毁的工厂,脸庞扭曲,刻蚀着致命的恨意。
她报复过──现在轮到他了。
第八章
他在快中午时找到了她。她蜷缩在内战期间、被丢弃在农场北方边缘的旧马车底下。他瞧见她脸上和手臂的烟灰,蓝洋装上烧灼的痕迹。难以置信地,她竟然熟睡着。他用靴跟踢了踢她的臀部。
她睁开眼睛。他背着太阳而立,她看到的只是个高大、充满威胁性的身影,然而她直觉知道是他。她试图要爬起来,但他用靴子踩住她的裙襬,将她定在原地。
“你什么地方都不会去。”
一把被烧得漆黑的银发梳落到她面前。
“下一次你想要纵火时,记得别留下名片。”
她的胃里翻搅,勉强沙嗄地低语。“让我解释。”这么说真是愚蠢极了。她能够怎样解释?
他微侧着头,挡住阳光。她畏缩了一下,瞧见他冷硬、毫无感情的灰眸。幸好他又动了一下,阳光再度刺花她的眼睛。
“布莱登是帮凶吗?”
“不!莱登绝不会做这种──”莱登不会做出这种事,但她会。她用掌背擦拭干涩的唇,试着要站起来,但他不肯挪开脚。
“我很抱歉。”这些字句一点也不合适。
“我相信你很抱歉火势没有扩展,烧毁了一切。”
“不,不是的──‘日升之光’是我的生命,”她的喉咙因为吸多了烟雾而干涩,但她首先得试着解释。“我一直要的就只有农场。我……需要嫁给布莱登,才能取得信托基金里的钱。我打算用它来向你买回‘日升之光’。”
“而你打算怎样让我愿意卖掉它?再纵一次火?”
“不,昨晚发生的事是……是……”她深呼吸。“我看过了帐簿,知道你扩张过快。只要有一季收成不好,你就会周转不过来,而我得准备钱等着。我不会趁火打劫,而是会开给你一个公平的价格──而且我不要纺棉厂。”
“因此你才坚持要结婚。我猜即使是布家人,也会为了钱而结婚。”
“不是那样的。我们喜欢彼此,只是……”她的声音逸去。再争辩又有何用?他是对的。
他的靴子离开她的裙襬,走向“维达”。他会怎样处置她呢?不管他怎么做,都不可能比他原先计划的更糟了。将她送回纽约就像杀了她一样。
他走回来,手上拿着水壶。“喝下去。”
她接过水壶,口渴得几乎喝光了全部。一直到她将水壶递还给他,她才看到他手上的绳子。
在她能够有所动作之前,他已经抓住她的手腕,绕了个绳圈。
“不,不要,白肯恩!”
他将绳子的另一端绑在旧马车的轮轴上,径自走向“维达”,没有回答她。
“等等,你想做什么?”
他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就像来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
下午缓慢、痛苦地过去。他绑得极有技巧,不至于紧得瘀伤了她的肌肤,但也让她无法挣扎。她的肩膀因为不自然的坐姿而酸痛,蚊蝇在她身边嗡嗡绕,而且她的肚子饿得咕噜叫。但想到食物就令她想吐,她的心里充满了自我厌恶。
他在薄暮时分回来,换了套干净的衬衫和褐色长裤,和她骯脏的模样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自鞍袋里取出个包裹走向她,低垂的帽檐遮住了他的脸庞。
他注视着她好一晌,然后蹲在她身后,例落地解开绳索。她虚软无力地背靠着车轮。
他将水壶丢给她,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大块面包、乳酪和火腿。“吃。”他粗声道。
她摇摇头。“我不饿。”
“还是吃下去。”
她的身体另有其它更迫切的需要。“我需要隐私。”
他掏出雪茄,点燃火柴。火光将他冷硬的面容染上一层血红,而后火焰熄去,只看到雪茄尽头的红光,和无情抿起的嘴角。
他朝一旁的灌木丛点点头。“就在那边,别离开太远。”
她觉得太近了,但在她失去理性纵火时,她也已丧失了拥有隐私的奢侈。
她的双腿酸痛僵硬,笨拙地走到灌木丛里。她原希望他能走远一点,但他却留在原地,令她感到羞辱不已。
解决完需要后,她回到马车,拿起他带来的食物,勉强自己一口一口吃下去。她吃得很慢,他也没有催促她,背倚着树干而立,彷佛有的是全世界的时间。
她终于吃完后,天已经黑了。黑暗中只能看到他庞大的身影,及雪茄末端的红色光点。
他走向马匹。月亮破云而出,将他们沐浴在银色的光辉里。他转向她。“上马吧,我们有个约会要赴。”
他致命、平静的语气令她不寒而栗。“什么样的约会?”
“和牧师,我们将要结婚。”
世界似乎停止了。“结婚!你疯了吗?”
“你可以这么说。”
“我宁可和恶魔结婚。”
“我也是,但首先,你得找到一个。”
夏日的夜晚依旧燥热,但他坚定的语气却令她全身发寒。
“你烧掉了我的纺棉厂,现在你必须付重建的费用。布莱登不是唯一会为了你的信托基金娶你的人。”
“你疯了!我绝对不要。”
“你别无选择。上马,罗牧师在等着我们。”
凯琳松了口气。罗牧师是她的朋友,一旦她告诉他肯恩的打算,他绝对会帮助她。她走向“维达”,正要上马。
“坐在我的前面!”他咆哮道。“我已从惨痛的教训里学到不能背对着你。”
他抱她坐上马背,跟着上马。一直到离开小空地后,他才开口道:“你别妄想由罗牧师那里得到帮助──如果那是你心里的打算。我已经证实了他心里最大的恐惧,现在他不惜一切也要让我们结婚。”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你在说什么?”
“我告诉他你怀了我的孩子。”
她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我会矢口否认!你绝对逃不掉的。”
“你可以随你怎样否认。我已经告诉他你会否认,也对他解释了一切。自从你发现自己怀孕后,你一直表现得极不理性。昨晚你甚至试图在火场自杀,因此我不能再放任你这样下去。”
“不。”
“我告诉他这几星期以来,我一直恳求你嫁给我,以免我们的孩子成为私生子,但你就是拒绝同意。他说今晚他会为我们主婚,不管你怎么抗议。你可以尽全力反抗,凯琳,但那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你绝对无法逃掉的。”
他的语气似乎略微放柔了些。“他关心你,凯琳。如果你照我说的做,你可以让自己和牧师省掉许多痛苦。”
“你下地狱去吧!”
“随你。”
但即使在咒骂着他时,她已知道自己输了。这就是报应吧!她做错了事,现在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
然而,瞧见罗牧师夫妇在旧奴隶教堂等着他们时,她仍然做着困兽之斗。她挣脱了肯恩的箝制,奔向罗玛丽。
“拜托……肯恩说的不是事实。我没有怀孕,我们从不曾──”
“好了,亲爱的,你只是心里烦乱,”玛丽亲切的棕眸里盛着泪水。“为了孩子好,你必须平静下来。”
当下,凯琳知道她再也无法逃离她的命运。
仪式极简短。结束后,玛丽亲吻她的面颊,牧师告诫她必须事事服从她的丈夫。她麻木地听着他们告诉肯恩今晚杜小姐住在罗家不会有问题,知道肯恩已打发掉她的伴护。
他带着她走向“维达”,朝“日升之光”骑去。离家愈近,她心里的惊慌愈甚。一旦他们独处后,肯恩会对她做出什么样的事?
他们回到宅邸。肯恩下马,将缰绳拋给山姆,箝住她的腰,抱她下马。有那么一刻,她虚软的膝盖似乎无法支撑住自己,全赖他搀扶。但她迅速恢复过来,挣脱了他的掌握。
“你已经得到我的钱了,”她等到山姆离开后道。“别再碰我。”
“进而失去自己新婚夜的乐趣?我不认为。”
她的胃紧缩。“不会有新婚夜。”
“我们已经结婚了,凯琳。今晚我会带你上床。”
夏娃的耻辱。如果她不是已筋疲力竭,她或许会和他争辩,但她已说不出话,唯一能够想的只有逃走。
灯光由曼克位在果园边的小屋里投射出来。她撩起裙襬,朝小屋跑去。
“凯琳,回来这里!”
她跑得更快,试图逃脱他──逃脱他的制裁。
“曼克!”她大声尖叫。
“凯琳,停下来!你会伤了自己!”
她冲进果园里,敏捷地在黑暗中跃过早已了若指掌的果树根部,倒是肯恩被绊到了,咒骂出声。然而,他还是追得愈来愈接近。
“曼克!”她再度尖叫。
而后一切都结束了。由眼角的余光,她瞧见肯恩凌空朝她扑来,自后方压倒她。
她尖叫出声,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他的重量牢牢压制住她。
她抬起头,发狠地朝他的肩膀咬下去。
“该死!”他咆哮着拉她站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到曼克的声音,凯琳释然地低啜。她挣脱肯恩,朝他跑去。“曼克!今晚让我待在你的屋子里。”
他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臂,转向肯恩。“你想对她做什么?”
“阻止她害死自己──还有我。这一刻,我不确定谁的危害比较大。”
曼克疑惑地望向她。
“她是我的妻子,”肯恩道。“我在不到一个小时前娶了她。”
“他强迫我的!”凯琳喊道。“今晚我想要待在你的屋子。”
曼克皱起眉头。“你不能,现在你属于他了。”
“我属于我自己!你们两个可以下地狱去!”
她转身要离开,但肯恩的动作更快。在她能够有所行动之前,他已经抓住她,将她扛在肩上。
血液朝她的脑部逆流。他紧抓住她的双腿,大步朝屋子走去。
她用力捶打他的后背,却换来臀部一记掌掴。“停下来,免得我松手害你掉下去。”
曼克来到他们身边,和他们并行。“中校,你娶到一个好女人,但你对待她似乎有些粗鲁。或许你最好给自己一些时间平静下来。”
“那得花我一辈子的时间。”肯恩已转过屋角。
曼克接下来的话令凯琳早已翻搅不休的胃更加难过了。“如果你在今晚毁了她,你会后悔一生的。记得太快驯服的马匹的下场。”
她的眼前似乎看到了漫天星星。而后她听到女性的脚步声奔下台阶。
“凯琳!老天,发生了什么事?”
“莎妮!”凯琳试着抬起头。
莎妮用力抓住肯恩的手臂。“放她下来!”
肯恩将莎妮推向曼克。“今晚将她带离屋子。”话毕,他带着凯琳爬上了阶梯,走进门内。
莎妮在曼克的怀里用力挣扎。“放开我!我必须帮助她!你不知道那样的男人会对女人做出什么事──白人。认为他拥有全世界,认为他拥有她。”
“他确实拥有她,”曼克拥紧她,抚弄着她。“他们已经结婚了,甜心。”
“结婚!”
他以平静、安抚的语气告诉她,他所听到的一切。“我们不能干涉夫妻之间的事,他不会伤害她的。”
话虽这么说,他希望她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疑虑。肯恩是他认识的人当中最公正的一位,但今夜他的眼里却有着一抹暴力。尽管如此,他依旧安慰着莎妮,一面带着她穿过黑暗的果园。
一直到他们抵达了他的屋子后,她才想起他们的目的地。她抬起头。“你想带我去哪里?”
“带你回我家,”他平静地道。“我们进屋去,吃点东西。如果你想要,我们可以坐在厨房聊一聊。如果累了,你可以在我的卧室睡觉。我会拿条毛毯,和‘梅林’”起在门口打地铺。那里比较凉快。”
莎妮没有开口,只一径望着他。
他等待着,由着她作好决定。最后,她点点头,朝他的屋子走去。
肯恩坐在窗边的摇椅里,衬衫敞到腰际,贪图凉快,一杯白兰地拦在椅子扶手上。
他喜欢他的卧室。它布置得很舒适,又不会塞太多累赘的家具。宽大的床很适合他高大的身材,墙边是一座洗脸台,还有衣柜和书架。冬天时,木质地板会覆上温暖的地毯,夏天则保留原状,正投他所好。
角落的屏风后传来泼水声,他的唇角紧抿。之前他并没有告诉莎妮他吩咐的热水是要给凯琳洗的。稍早凯琳曾命令他离开房间,但在瞧出他无意照做后,她挺直身躯,走到屏风后面。水一定早就冷了,她似乎还不急着出来。
不用亲眼目睹,他已可以想见她出水的模样。她的肌肤会被灯火映成金色,湿透的长发披在肩上,像黑色的丝缎枕着她乳白色的双峰……
他想起自己是为了她的信托基金娶她。他一向轻视为了钱结婚的男人,但这似乎一点也不困扰他。他纳闷为什么,但他决定不再去想。他不想承认这桩婚姻和钱、或重建纺棉厂无关,而是和他发现自己的心软弱的那一刻有关。在那一刻,他的心是温柔、愚蠢的,他拋开了所有的戒意,对一名女子敞开自己,而那远比战场上所受的伤都更危险。
最终,他并不是要她为了焚于祝融的纺棉厂付出代价,而是为了他那一刻的软弱。今夜,他们之间的敌意将会永远尘封,他将可以继续过自己的人生,不再被她苦苦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