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恩举起手枪。花园里再度陷入岑寂,只有海上吹来的微风扰动着园里的枝叶。
枪声一响,子弹击中了纸牌左方的砖墙。
肯恩重新瞄准,再次射击,这次射中了纸牌的上缘。
凯琳屏住气息,祈祷他的第三枪能够射中,祈祷他不会──也太迟地祈祷她没有主动要求这次的比赛。
肯恩再次开枪。硝烟散去,纸牌中央的黑桃A整个被轰掉了。他的第三击正中目标。
围观者为之疯狂,连南方人都暂时忘了敌意,庆幸男性优势的定律再度被守护住了。他们围绕着肯恩,纷纷恭贺着他。
“射击得太好了,白先生。”
“看着你射击真是种殊荣。”
“当然,你的对手只是个女人。”
他们的恭维听在肯恩耳里格外刺耳。他们拍打着他的背,他则望向凯琳。她独自一个人站着,手枪隐在宽大的裙襬里。
一名南方男士将雪茄塞给他。“你的女人还真不赖,但总地来说,我认为射击还是男人的玩意儿。”
“你说得对,”另一名男士出声附和。“男人击败女人是天经地义的。”
对他们如此轻易抹煞凯琳的枪法,肯恩的心里只有轻蔑。他将雪茄塞了回去,瞪视着他们。
“你们这些傻瓜。如果她不是喝多了香槟,我绝没有机会胜过她,你们则是半点机会都没有!”
他转过身,大步离开花园。众多男士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凯琳震惊极了他竟然为她辩护。她将手枪交给薇丽,撩起裙襬追了上去。
她一直追到他们的卧室里,瞧见他正在将衣物塞到敞开的行李箱里。稍早的欣喜顿时逝去。
“你在做什么?”她屏息地问。
他甚至没有抬起头。“我要回‘日升之光’。”
“为什么?”
“明天早上我会派马车来接你,”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届时我已经离开了。”
“那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他没有看她,继续收拾行李。他缓缓地道:“我要离开你。”
她发出声类似抗议的闷哼。
“我必须在还能够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时离开,凯琳。不用担心,我会派律师过来,确定你的名字在‘日升之光’的地契上。你不必担心你宝贝的农场会从你的手上被夺走。”
凯琳的心怦怦狂跳。“我不相信。你不可能就这样离开,纺棉厂怎么办?”
“齐吉姆可以管理它。也或许我会卖掉它,已经有人向我开价了,”他将梳子、刮胡刀等一股脑塞到行李箱里。“我已经受够和你的战争了,凯琳。我撤退了。”
“但我不想要你离开!”她直觉地喊道,而且那是事实,她无意收回。
他终于抬头望向她,唇角熟悉地抿起。“那倒是令我惊讶。自从满十八岁起,你一直在设法摆脱我。”
“这不同,‘日升之光’──”
他合上行李箱盖,用力得床都为之震动。“我不想再听到‘日升之光’!我不想再听到那个名字。该死,凯琳,那只是一座棉花农场,不是神龛!”
“你不了解。你从来就不了解,‘日升之光’是我仅有的一切。”
“你告诉过我了,”他平静地道。“或许你该试着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什么意思?”她抓着床柱,支撑着自己。
“我的意思是,你从不付出自己。你就像我的母亲,不断自男人那儿夺取,直到你榨干了他,而我该死地绝不会落得和我父亲一样的下场,因此我必须离开。”
“我一点也不像韦萝丝!你只是无法接受我不愿被你主宰的事实。”
“我从来就不想主宰你,”他柔声道。“我也从来不曾想要拥有你,不管我说了多少遍。如果我想要一个能够被我踩在脚跟下的妻子,我早在数年前就结婚了。我也从来不想要你巴巴地跟在我的后面,凯琳,但该死了,我也绝不会巴巴地跟着你。”
他扣上行李箱的皮带。“我们结婚后──第一晚时,我原以为也许我们会有机会,但这桩婚姻每下愈况,我自嘲是个傻子。然后你穿著那件黑色丝料睡褛,半夜来找我,你显得如此害怕,却又坚决不已,我忘了傻不傻那一套,再度让你入侵我的心房。”
他放下行李箱,站了起来。他注视着她好一晌,而后越过两人间的距离。他眼里的痛苦似乎同样刺穿了她──因为她也感受到同样的痛苦。
他碰触她的面颊。“当我们做爱时,”他沙嗄地道。“就彷佛我们不再是分开的两个人。你毫无保留,给予你的狂野、你的温柔、你的甜美。但那样的做爱是没有基础的──没有了解或信任──也因此它逐渐变质了。”
他的拇指揉弄着她干涩的唇,柔声低语。“有时当我在你的体内时,我想用我的身躯来惩罚你,而我为此痛恨你,”他垂下手。“最近,我经常冷汗涔涔地醒来,害怕某天我会真的伤了你。今夜,当我看着你穿著那件礼服和那些男人在一起时,我终于明白我必须离开。我们之间已走到了死路。我们一开始就错了,也从来不曾有过机会。”
凯琳紧握着他的手臂,泪眼迷蒙地望着他。凯琳别走,还不会太迟。如果我们更努力尝试──”
他摇摇头。“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剩下了,凯琳。我伤得很重──很重、很重。”
他俯身轻吻她的额头,提起行李袋,离开了房间。
肯恩说到做到。次日凯琳回到“日升之光”时,肯恩已经走了。
往后一个月,凯琳像个梦游者在屋子里游荡。时间对她已失去了意义,她将自己锁在曾和肯恩共度无数夜晚的大卧室里,并常常忘了进食。一名年轻律师带着叠文件和亲切的笑容来访,给她看她拥有“日升之光”的地契,以及她的信托基金的掌控权。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但她从不曾如此悲惨过。
他会在太过喜欢他的书本和马匹之前送走它们……
律师解释了肯恩由她的基金里挪用来重建纺棉厂的钱已经全部归还。她听进了他的话,却一点都不在乎。
曼克前来请求她的指示,但被她打发掉。莎妮责备她没有按时用餐,她也不在乎。她甚至对杜小姐的叨念充耳不闻。
某个阴冷的二月天,她躺在卧室里假装看书,露西前来宣布甘薇丽夫人在楼下的起居室等着她。
“告诉她我身体不适。”
但甘夫人没有这么轻易被打发掉。她不睬露西,径自上到二楼,敷衍地敲了门后,推门而入。
她打量着凯琳凌乱未梳的长发及憔悴的面容。“诗人拜伦会爱极了这个,”她讥诮地道。“少女像濒死的玫瑰般枯萎,日益凋零。她不吃东西,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你究竟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想图个清静。”
薇丽脱下斗篷,丢到床上。“就算你不在乎自己,至少该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凯琳坐直身躯。“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上个星期在镇上遇到莎妮。是她告诉我的,我决定自己过来看看。”
“莎妮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你不认为莎妮会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吧?”
“她不该说的。”
“你没有告诉肯恩孩子的事吧?”
凯琳强持镇静。“你先到起居室,我会拉铃叫人送茶过去。”
但薇丽没有这么容易被岔开话题。“你当然没有告诉他。你太骄傲了,不屑这么做。”
凯琳的战意顿时消失无遗。“不是因为骄傲,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不是很奇怪吗?我太过震惊于他即将离开,忘了告诉他。”
薇丽走到窗边,推开窗帘,眺望着窗外。“对你来说,成长为女人并不容易。话说回来,我想对我们每个女人都一样。成长对男人较容易,或许是因为他们有着较清楚的仪式。他们在战场上英勇作战,或是藉由赚钱显示他们的男子气概。对女人来说就比较不清楚了。我们没有所谓的成长仪式。我们在男人首度和我们做爱时成为女人吗?如果是如此,为什么我们称之为‘失去’贞操?‘失去’这个字意味着过去比较好?我讨厌我们藉由和男人的肉体行为,成为‘女人’的说法。不,我认为我们真正成为‘女人’,是在我们明白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时──当我们学会以爱人的心来给予和接受时。”
薇丽说的每句话都打动凯琳的心。
“亲爱的凯琳,”薇丽走回床边,拿起斗篷。“该是你踏出成为‘女人’的最终一步的时候了。生命中的某些事是暂时的,某些是永久的,你该作出决定了。”
她像来时般匆匆离开,但她的话令凯琳深思良久。她听着马车声辘辘驶离,披了件羊皮外套,跟着离开屋子,到小时候常去的奴隶教堂。
教堂里阴暗冷湿。她坐在长木椅上,想着薇丽所说的一切。
老鼠在角落吱吱叫,树枝拍打着窗子。她想起肯恩离去前,她在他的脸上看到的痛苦。长久以来,她一直紧闭的心门打开了。
无论她怎样否认或抗拒,她已经深深爱上肯恩。在那个六月的夜晚,他将穿长裤的她由墙上拉下来时,她的爱就已经写在星辰里了。她这一生的经历都只为了和他相遇,就如同他是为了她一样。他们是彼此的另外一半。
她在两人的争吵和争斗中爱上他,在她的固执和他的傲慢中爱上他,在他们惊觉到彼此的看法竟如此雷同时爱上了他。还有在那些亲昵的夜里,他们结合为一,创造出她腹中宝贵的小生命时──她就是这样爱上他。
她衷心希望一切可以从头再来。如果在他对她软化的那些时刻里,她能够敞开自己,同样回报他的温柔就好了。现在他走了,而她从不曾说出她的爱意──虽然他也是。或许是因为他的感情没有她的深。
她想去追回他,一切从头开始,而且这次她将不会有任何保留。但她不能这么做,是她造成了他眼里的痛苦,而且他从不曾假装他需要妻子,更别说是像她这样的妻子。
泪水流下她的面颊。她拥抱自己,接受了事实。肯恩很乐意摆脱她。
然而她还必须接受另一项事实。该是开始她自己生活的时候,她已经沉溺在自艾自怜中够久了。夜里她可以待在自己的卧室里哭泣,但白天她必须擦干眼泪,保持清醒。她有工作要做,而且有太多人依赖着她。最重要的是,她的孩子需要她。
婴儿在七月出世,是个漂亮的女娃儿,继承了她父亲的金褐发和母亲的紫眸。凯琳将她命名为薇莎。
凯琳的生产过程拖了许久,莎妮一直守在她身边,杜小姐则紧张得绞断了三条手帕。最先来访的是罗牧师夫妇,他们似乎很高兴她和肯恩的婚姻终于有了孩子诞生──即使是在婚礼的十二个月后。
一整个夏天,凯琳都在休养,并深深爱上她的女儿。薇莎是个甜美、人见人爱的小天使。夜里当她醒来需要喂奶时,凯琳会将她抱到床上,相拥入眠。薇莎满足地偎着母亲的乳房,凯琳的心里则满盈着对女儿的爱意。
薇莎是上帝赐给她最珍贵的礼物,而且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
薇丽经常写信给她,偶尔也由查理斯敦来访。两人间的情谊日益深厚。薇丽依旧放话要引诱肯恩,但凯琳现在知道她只是藉此想刺激凯琳的嫉妒,和她对肯恩的感情──然而她对肯恩的爱意根本毋须提醒,它只会随着时间更加深厚。
秘密揭露后,凯琳和莎妮的感情更好了。她们仍会出于习惯地拌嘴,但莎妮已不再对她有诸多保留。但有时候,看着莎妮的眼里自然流露着对曼克的深情爱恋,凯琳的心会一阵揪痛。曼克的温柔和爱意已彻底赶走莎妮过去的鬼魂。
曼克了解凯琳需要谈论肯恩。在产后居家休养的夏日午后,他告诉她有关肯恩过去的一切:他的童年、离家后的流浪岁月,以及在军中的英勇战迹。凯琳认真听进了一切。
九月初,她已恢复体力,也对自己有了更深的了解。薇丽曾说她应该决定生命中的哪些事是短暂的,哪些是永恒的。当她骑马穿过“日升之光”的棉花田时,她终于明白薇丽话里的涵义。现在该是找回她丈夫的时候了。
不幸地,理论比实际容易。代理肯恩财务的律师知道他曾去过纳契,但之后就音讯全无。凯琳知道他卖掉纺棉厂的钱一直原封不动地摆在查理斯敦的银行里。为了某些理由,他可以说是身无分文地离开。
她请人在密西西比一带到处打听。人们记得他,但似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十月中旬,薇丽由查理斯敦来访时,凯琳已几近绝望。“我到处询问过了,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他在德州的圣卡洛斯,凯琳。”
“你一直都知道他在哪里,却没有告诉我?你怎么能这么做?”
薇丽无视凯琳的怒火,啜了口茶。“你又没有问过我,亲爱的。”
“我不认为我必须!”
“你生气是因为他写信给我,而不是给你。”
凯琳很想掴她一巴掌,但一如以往,薇丽说对了。“我猜你一直在透过信件引诱他。”
薇丽笑了。“很遗憾不,他只是想藉此得知你的消息。他知道如果你有事,我一定会告诉他。”
凯琳心里很难过。“那么他已经知道薇莎的存在,他却仍不愿回来。”
薇丽叹了口气。“不,凯琳,他不知道,而我不确定我对他隐瞒究竟对不对,但我认为这个消息应该由你来告诉他。我无法忍受看着你们继续互相伤害。”
凯琳的怒气逸去了。“拜托,告诉我你所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前几个月,他跟着河船到处走,以赌博为生。之后他搬到德州,担任驿车的保镳──非常艰辛、危险的工作。他也牧牛过一阵子,现在则在圣卡洛斯经营赌场。”
凯琳愈听心愈痛,肯恩又回到了旧日的生活方式。
他在流浪。
凯琳在十一月中旬抵达了德州。这是段漫长的旅程,更辛苦的是,她并不是独自一个人旅行。
德州粗犷的景象对她是一大意外。它和她的家乡南卡罗莱纳截然不同──一望无际的平野,扭曲的矮树生长在崎岖的岩石间。人们告诉她雨季时洪水会淹没整个峡谷,但夏日的骄阳又会将土地晒得龟裂。然而,这块土地却也吸引了她──或许是因为它代表着一种挑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