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他回以兄长式的笑容,转向老妇人。嘉蓓依旧在盯著他,令他益发觉得不安,但他决定装作若无其事。嘉蓓为他介绍。“这位是施玛姬,多年来一直由她照顾我们姊妹三人。”
他点点头。“欢迎来到威克汉宅邸,玛姬。”
“谢谢你,爵爷。”玛姬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对他展开笑容,彷佛他通过了某种测试。可蕾和伊莎也在对著他微笑,班家三姊妹里唯一不高兴看到他这位“大哥”的似乎只有嘉蓓而已。事实是,她仍然满怀戒心地看著他。
“不为我介绍你的妹妹们吗,迈克?”班琳达来到他身边,挽著他的手臂。她是卫尔子爵夫人。年迈多病的子爵常年住在德佛郡的领地,放任他的夫人每年来伦敦玩乐。尽管喜欢赌博和男人,卫尔子爵夫人仍然到处受欢迎。不久前他在一场牌局中认识了她,而後她就成为了他的情妇。但她的占有欲开始令他生厌了,她虽然美艳,却远不及贝可蕾的清纯娇美。当然,他不会将心里所想的形之於外。
“卫尔子爵夫人,容我介绍嘉蓓小姐、可蕾小姐和伊莎小姐。这位是施玛姬女士。”
嘉蓓伸出手,礼貌地低喃了客气话,但表情丝毫没有高兴的样子,显然一眼就判断出了班琳达是个什麽样的女人。施女士行礼回应。威克汉伯爵挥挥手,接著介绍了其他宾客。“孟梨莎夫人、艾梅铃太太、德比爵爷,以及卜牧师。”
管事史维走进来,打断了这番介绍。“爵爷,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威克汉伯爵点点头。“谢谢你。”他转回向其他人,彷佛傲立在乌鸦群中的孔雀。“如果我们再不离开,就赶不上看戏了。嘉蓓、可蕾、伊莎,我们明早再聊。这期间,我相信史维会照顾你们的一切需要。”
宾客和贝家三姊妹道了再见,接过仆人递来的外套、帽子,走出大门、来到寒意依旧沁人的四月夜晚里。临上马车前,威克汉伯爵再次转头,望向他的“妹妹”
嘉蓓,後者也一直在看著他。他们的视线再次互锁住,直至马车门关上,截断了两人目光的联系。
在幽暗的车厢内,班琳达整个人偎到了他的身上,但他对暖玉温香在怀毫无感触,不断想著嘉蓓望著他的眼神——深邃的灰眸里满盛著无法置信及惊恐。
几乎就像是看到了鬼魂一般。
“噢,我们的哥哥真是棒极了!”门一关上,伊莎便热切地道。“你看过比他更英俊、更完美的人吗?”
“不过,他的出现真是出乎意料——尽管他曾在信里提到会在数星期後抵达伦敦。他人似乎很好,而且很有威严。”可蕾的语气转为深思,望向嘉蓓。“你想我们可以立刻订做一、两件礼服吗?明显地,卫尔子爵夫人和其他人都认为我们是乡巴佬。瞧卫尔子爵夫人的礼服——真的是美极了!你不觉得我穿那样的衣服也会很美吗?”
“除非你想要打扮得像交际花。”嘉蓓嗤之。在她原以为已死的“哥哥”离开後,终於恢复了神智。
“卫尔子爵夫人的礼服确实不适合初出社交季的少女。”玛姬附和。“至於你,伊莎小姐,我说过几次讲话要得体?你的谈话会给人不礼貌的感觉。”
“嘉蓓小姐、可蕾小姐、伊莎小姐,史管家刚刚才来通知我们,你们抵达了。”矮小、圆胖的白太太匆匆走进大厅,满脸的笑容。“谁都没有料到伯爵会突然回到伦敦。我和史维还以为会被打发回庄园,毕竟,这是个单身汉的住所。但爵爷听史维说可蕾小姐今年要进社交界後,就让我们留下来管家了。噢,你们的脸色看起来糟透了。这一路长途跋涉辛苦了,你们一定想要立刻上楼休息,史维会派人送热水上去,你们可以梳洗一下。嘉蓓小姐,你们想在晨室用餐呢,或是由仆人端上去?晚宴才刚结束,仆人还来不及收拾餐桌。”
嘉蓓勉强打起精神,回答了白太太的问题。
“可蕾小姐需要上床好好休息。”玛姬坚定地道,拉著可蕾就要上楼,一面转头对伊莎道:“至於你,伊莎小姐,你要不要休息就由嘉蓓小姐决定,但容我提醒你,伦敦不会跑掉的。明早醒来後,它仍然会在这里。”
伊莎恳求地望向嘉蓓。“我现在上床绝对睡不著。可蕾,我无法相信你竟然有办法睡著。”
“我也不想,但我头痛,胃也不舒服。”可蕾歉疚地道,跟著玛姬上楼。
“可蕾,你必须好好休息。莎莎,你也上楼去,至少梳洗一下。我和史管家说几句话後,立刻就上去。白太太,吩咐仆人在晨室准备些简便的餐点就好,我用点束西後就休息。如果你明天想要参观伦敦,我建议你也同样地做,莎莎。”
伊莎扮了个鬼脸,但还是跟著玛姬上楼了。等到她们离开後,可蕾问史维。“史维,你们抵达这里时,伯爵已经住进来了?”
“是的,小姐。爵爷的贴身仆役奈特说他们在两个星期前回国,并且直接来到伦敦。他们原打算过一阵子後再去拜访霍桑庄园。”
显然她的神情有异,因为史维焦虑地问:“有什麽不对吗,嘉蓓小姐?”
嘉蓓的心念电转。看来她那些无眠的夜晚和忧虑都是白白担心了,迈克仍然活得好好的,而且似乎很高兴看到她们。
这似乎难以置信。吉姆怎麽可能犯下如此离谱的错误?或许她的哥哥只是受到枪伤,现在已经复原。但迈克的气色极佳,看起来不像最近曾受过伤。
事情不对劲。
“不,没有什麽不对的地方,史维。”她强挤出个笑容。“我只是很惊讶在这里看到我的哥哥。”
“的确,我和白太太也同样惊讶,但爵爷终於回国负起应尽的责任,这不是很好吗?”
“的确,”嘉蓓道,举步上楼,但她又停下脚步道:“对了,吉姆在马厩照料马车。你能够派人传话说我有事找他——立刻?”
“是的,嘉蓓小姐。”
“嗯安排他在方便我们私下谈话的地方,再通知我。”
嘉蓓走上楼梯,思绪一片混乱。她试著回想有关她哥哥的一切,但她只在小时候见过迈克一面。当时她的父亲突然决定召他的继承人回国。她见到的迈克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不很高,黑发、白肤,至於他的眸子——他的眸子是什麽颜色?
当然是蓝色的,像晴空万里时的靛蓝。她刚才看到的,不是吗?眼睛的颜色是不会变的。
但他在其他方面却改变了许多,一点也不同於她记忆中的样子。当年那名瘦弱的少年,真的长成了这麽一位高大英俊、结实健壮的男人?
明显地是如此。
她记得十七岁的迈克相当安静、怕生,并且喜欢看书。他也一直想回到赛伦岛。她曾和他谈过几次话,而他的话题始终围绕著深爱著他的外祖父及赛伦岛。嘉蓓还记得当时很羡慕迈克有著爱他的亲人,但不久後,迈克就被接回赛伦岛了,她的父亲也没有解释为什麽。
“嘉蓓小姐,我安排了你住在伯爵夫人的套房里——如果你不反对。这位是玛莉,她会服侍你的一切需要。玛莉,好好伺候嘉蓓小姐。”
白太太的话唤回了她的思绪。嘉蓓抬起头,瞧见女仆恭敬地拉开门,肃立一旁,低垂著头。嘉蓓对她微微一笑,带头走进房内。
伯爵夫人的套房共有两个房间,卧室布置成柔和的玫瑰和奶油色,壁上挂著米色织锦帏幔,四柱床边垂著玫瑰色的丝料穗边,壁炉里燃著温暖的火。另一个房间是穿衣间,壁上悬挂著镜子,梳妆抬上摆著各种瓶瓶罐罐,她的衣箱已经被摆在了衣柜前。她注意到房间的另一端还有一扇门,门把是水晶做的。
白太太顺著她的视线望过去,解释道:“这扇门通往爵爷的套房。我想这个套房比较适合你,因此自作主张安排你住在这里。我想你不会介意和你的哥哥隔房而居吧,嘉蓓小姐?”
嘉蓓极力对白太太保证她不会介意,尽管心里并不确定。仆人很快将热水送了上来,她在玛莉的协助下梳洗换装,然後才下楼去找吉姆。
史维已经在等著她。“我让吉姆在图书室里等你,嘉蓓小姐。请跟我来。”
嘉蓓点头致谢,跟著史维来到个四壁摆满了书的房间。她等到史维离开、关上房门,才走向吉姆。他站在炉火前,双手负在背後,眉头紧皱。
“你一定听说了我的哥哥住在宅邸里,”她低声问。“告诉我,你认为这是可能的吗?”
吉姆摇了摇头,显得和嘉蓓一样困惑。
“我很确定这是不可能的,嘉蓓小姐。爵爷在赛伦岛上中枪被杀,我亲眼看见的。”
嘉蓓深吸了口气。“或许他只是受伤,并没有死亡。”
“他死了,嘉蓓小姐。子弹笔直穿过伯爵的心口,我绝不会把死者和生者搞错。我不可能犯下那种错误。”
嘉蓓直视著他。“你一定是弄错了,吉姆——不然现在这个自称是我哥哥的人不是鬼魂,就是冒牌货。”
吉姆阴郁地道:“我不相信鬼魂那一套。”
“我也是。”尽管房间里的暖意,嘉蓓却打了个寒颤。“但是说有人假冒伯爵——这也同样匪夷所思。此外,他知道我们姊妹的名字,甚至一眼就可以叫出我们。”
“他长得什麽样子,爵爷?”吉姆缓缓地问。
嘉蓓松了口气。对了,吉姆见过爵爷,一定可以分辨得出真假。
“他很高,体格健壮,黑发、蓝眸,非常英俊。”
吉姆显得怀疑。“噢,我不确定英俊那部分——我想那得由女士们来决定。至於说其他的,倒似乎满符合的。”
“那麽他一定是迈克。”嘉蓓松了口气。如果她的哥哥真的活著,那就太好了。她将无须诉诸欺骗……
“嘉蓓小姐,无论那名绅士是谁,他都不可能是爵爷——除非他死而复生。”
吉姆的话戳破了嘉蓓的希望。噢,她怎麽会愚蠢得心存梦想?她早该知道命运对她绝不会如此仁慈。
“那麽你必须要见见他,这是唯一能够确定的方法。”
“我也是这麽想的。”
“他出去了,很可能很晚才会回来。”
“如果你允许,我想要在这里等,直至听见他回来,嘉蓓小姐。然後我会溜到大厅,偷偷看看他。”
“我和你一起等。”
吉姆摇摇头。“没有必要,嘉蓓小姐。你先去睡觉吧,明早我会告诉你结果。”
嘉蓓坚决地道:“除非我知道结果,我无法合眼。”
他们听到伊莎走下楼梯,大声询问嘉蓓是否下楼了。
嘉蓓叹了口气。“我得加入伊莎了。我会吩咐史维派仆人给你送吃的来,等到伊莎上床睡觉後,我会再回来。”
“无疑地,我再争辩也没用。”吉姆皱著眉头。
“的确。”嘉蓓平静地道。
她离开图书室,加入伊莎,两人一起用过简餐,探索了屋子。伊莎对屋内的奢华布置惊叹不已,嘉蓓虽不像她那样惊叹连连,却也同样印象深刻。最後她表示要就寝,终於摆脱了伊莎和服侍她的玛莉,很快套了件家常服,回到楼下的图书室加入吉姆。
吉姆依旧很不高兴见到她,试图劝她回房,但嘉蓓拒绝放弃。他们开始坐在炉火前等待。
一小时过去,又是另一个小时,壁炉上的钟敲了四下,嘉蓓几乎要在椅子上睡著了,而後有人回屋的骚动声唤醒了她。
吉姆也坐直了身躯。他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听著大门被关上,脚步声逐渐走近。
两人同时站起来。嘉蓓带头,蹑手蹑脚地走向图书室的门口。
威克汉伯爵拿起放在桌上的烛台,步过走道,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拉出长长的阴影。突然,另一个巨人般的大汉持著烛台自左边出现,加入了伯爵。两人开始低声交谈,但嘉蓓无法听清楚他们在说什麽。
“那是巴奈特,爵爷的人。我稍早在厨房见过他。”吉姆附在嘉蓓耳边低喃。
两人隐在楼梯的阴影下,双手贴墙,悄悄潜近。嘉蓓可以察觉到自己如雷的心跳,瞧著伯爵和那名巨人在黑夜中密谈,似乎有著种危险诡谲的气氛。
“他是威克汉伯爵吗?”她低声询问,首度怀疑起自己半夜窥探是否明智。
“我一再告诉过你,嘉蓓小姐,他不可能是爵爷。”吉姆摇摇头。“我还没办法看清楚,但我很肯定爵爷已经死了。”
他们依旧贴著墙,在楼梯间的阴影下悄悄前进,室内唯一的光源是伯爵和巨人手上明灭不定的烛抬。嘉蓓在心里责骂自己。她应该要吉姆在白天确认伯爵的身分,而不是在这种晦暗不明的烛光下……
这一跤摔得突如其来,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外。前一刻她还背贴著墙,下一刻却绊到了某种束西——极可能是地毯翻起的一角。她脚下一个踉跄,跛足无法支撑身躯的重量,整个人往前摔倒。
“是谁?”威克汉伯爵大声喝问。
嘉蓓重重摔跌在大理石地板上,幸好她及时用手撑住身躯,免於最糟的伤害。
吉姆惊呼出声,不再试图隐藏身形,飞奔到她身边,焦急地询问她是否受伤。
嘉蓓没有回答,惊恐的灰眸注定著远端的高大男子和巨人。她惊喘出声,瞧见了威克汉伯爵的手上握著柄银色手枪,枪口比著他们。
“噢,原来是你。”威克汉伯爵道,语气惊讶,但已经比稍早质问他们的身分时温和多了。银手枪像变魔术般消逝在他的口袋里,他将烛台放在桌上,不慌不忙地走向他们。
嘉蓓用力吞咽,不去理睬脚上的刺痛,勉力坐起来,拉好裙子,遮住小腿。她的足踝和臀骨仍然隐隐作痛,无法站立。幸好似乎没有太严重的伤害造成,但她的发髻在这一摔里松了开来,然而她已无暇重新理好头发。
她抬起头,瞧见威克汉伯爵高大的身形矗立在一旁。他的眉头紧皱,不悦地盯著她和吉姆。他的巨人手下也同样皱著眉头。巴奈特有著拳击师般的体材和凶恶的脸孔,在阴暗的烛光下充满了威胁性。
“请问,三更半夜的,你们鬼鬼祟祟地在屋子里做什麽?”威克汉伯爵平静的声音响起,听起来却比吼叫更吓人。
嘉蓓迎上他的目光,只觉得嘴唇乾涩。
的确,三更半夜的,她究竟鬼鬼祟祟地在屋子里做什麽?
在嘉蓓能够想出个合理的藉口之前,威克汉伯爵已眯起眼睛望著她。
“你在侦察我吗,妹妹?”他以虚伪的和蔼语气问,令嘉蓓颈子的寒毛竖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