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克汉的表情是全然的惊恐。“我绝不让这些开膛手在我身上乱挖。”
“喝点酒,爵爷。”奈特适时回到了床边,递出酒袋。威克汉抿起唇,点点头,喝了一大口。
“他喝醉的话会比较容易。”欧医生道,开始脱下外套。
“我告诉过你,我绝不……”他怒吼,再次躺回床上。
嘉蓓紧抿著唇,提醒自己,他的康复对她极为重要。“如果子弹还留在伤口里,就必须要取出来。”
“如果子弹还在,伤口很可能已经化脓了。”医生卷起袖子。“有水吗?很好。”嘉蓓指著水瓶的所在,医生点点头。
“你别无选择。”她对威克汉道。他直视著她,无言地指责他会落到这样的下场,都是她的错。然後他才望向欧医生,点点头。
“好吧,但该死地给我小心一点。”
巴奈特再次递出酒袋,欧医生取出开刀的工具,放在一旁的桌上。威克汉喝了一口酒後,看向嘉蓓。“你最好先离开。”
嘉蓓也不想留下来观看整个过程。她点点头,就要离去,但欧医生却开口了。
“我需要有人协助我,夫人。或许你可以派个女仆过来……”
“奈特留下就够了。”威克汉吼道。
欧医生望向嘉蓓,显得一脸的为难。“爵爷,我们会需要个高大、有力气的人在手术时按住你——就像你的仆人。我可不想在动刀时滑了手。”
威克汉的脸色更为难看了。“如果你敢滑了手,我保证後果会非常严重。”威克汉咬牙切齿地道,吓得医生後退离开。但奈特再次递出酒袋,让威克汉喝了一大口。
“做得好。”医生在一旁低声道。“嗯,你丈夫的脾气真大。”
“他不是我的丈夫。”
欧医生惊讶地看著她。显而易见的是,在他的想法里,淑女绝不会半夜和一个不是她丈夫的半裸男人在一起。
“他是我哥哥。”嘉蓓没好气地道,痛恨自己必须说谎,但她提醒自己必须要习惯。未来她还得一再称呼这名恶棍“哥哥”。
“亲爱的妹妹,我必须要求你离开房间。”威克汉道,显然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烈酒已发挥了功效,他的双颊酡红,四肢无力地垂在床垫上。“你的仆——吉姆——可以提供医生必要的协助。我不希望你留下来目睹这场——大屠杀。”
“才不会,爵爷,”欧医生深觉冒犯地道。“我会证明……”威克汉厉瞪了他一眼,欧医生用力吞咽。“算了,”他压低音量对嘉蓓道。“嘉蓓小姐,你的哥哥非常高大、强壮,我担心在关键时刻——嗯,你知道的——一名仆人或许无法按住他。”
嘉蓓望向威克汉。他一脸的怀疑,但奈特立刻递上酒袋,堵住他的抗议。嘉蓓考虑过另外找其他仆人来代替她,但她能够冒著泄漏秘密的险吗?
“你走吧!”威克汉停止了喝酒,皱眉对著她道。
“我最好还是留下。”嘉蓓坚定地道,直视著他的目光。威克汉似乎是明白了她的顾忌,不再抗议。
医生做好该做的准备後,望向奈特,点了点头。奈特阴郁地取走酒袋,在床边坐下。
“咬著这个,爵爷。”医生将手帕扭成个结,递出去。
威克汉苦笑,张嘴让奈特将手帕塞入口中,而後他牢牢按住了主人的手臂和胸膛。
接下来的治疗过程怵目惊心。欧医生在伤口里戳刺,寻找子弹,威克汉痛得不断扭动身躯,被手帕按住的口中发出问哼,鲜红的血液像婚宴上的红酒奔流。正如欧医生所料,奈特无法按住病人,吉姆被要求坐在威克汉的腿上,按住他的膝盖。
等到子弹终於被挖出时,嘉蓓已和威克汉一样满身是汗。
“哈!终於找到了!”欧医生得意地举高染满血的铅弹,放在一旁的水盆里。
在挖出子弹的那一刻,威克汉痛得拱起背,身躯剧烈地痉挛,软倒在床上。鲜血自伤口泉涌而出,欧医生忙著止血。
威克汉喘息不已,吐出了口中的手帕,咕哝道:“我想我要吐了。”奈特急忙将他的头转到床边,嘉蓓及时递上水盆,让他大吐特吐。
嘉蓓终於离开伯爵的卧室时,已经累得头重脚轻。她遵照医生的指示,协助烧炙伤口,涂上松脂软膏,包扎好伤口,忙了一整夜。最後,欧医生留下一大堆该服用的药物後离去,允诺明日会再来探望病人。威克汉在酒力的作用下很快就睡著了,奈特表示要留下来看顾他。吉姆跟著嘉蓓走到空荡荡的走道上。
“我知道你有话要说,但你可以等到以後。我现在太累了。”嘉蓓对吉姆道,读出了他的意图。他的下颚有著一大片明显的青紫——昨夜威克汉的重拳留下的。
吉姆会憎恶他们也是有原因的。
“小姐不应该和那种恶棍搅和在一起,”吉姆激烈地道。“如果依我,他们两个都应该被送上绞刑架。你开枪射伤那名无赖是对的,他……”
“随你怎麽想,我只要求你守口如瓶,”嘉蓓冷硬地打断。“无论他是谁,他都不可能比列斯堂兄更糟。”
“列斯少爷是个白痴,但至少我们不必担心在床上被谋杀。”吉姆反驳。“让我去找警官,抓走那两个恶棍——”
他突兀地住了口。玛莉端著热水走过来,她朝嘉蓓行礼。
“早安,玛莉。”
“早安,小姐。白太太说你的房间或许会需要热水。”
“是的,谢谢你,玛莉。帮我端过去吧,我稍後就回房。”
玛莉离开後,嘉蓓直视著吉姆。“如果你说出房间里的人不是威克汉,他也会说出威克汉已死的事实,而後列斯堂兄将会继承爵位,我们都会陷入困境,那包括了我和我的妹妹,还有所有的仆人。现在的安排或许不好,但我们别无选择。”
吉姆皱起眉头。“如果你决定这麽做,嘉蓓小姐,你知道我一定会支持你。但我总觉得这是个错误,那两名恶贼——”
一名女仆上楼来添加炭火,再次打断了吉姆的话。嘉蓓抓住这个机会,朝自己的房门口走去。
“我要回房休息了,”她对吉姆道。“我建议你也一样。”
“和那两名恶贼同睡在一个屋檐下,我绝不可能睡得著。”吉姆苦涩地道。“下人房离得那麽远,我要怎麽守护你的安全,嘉蓓小姐?”
“我想没有那个必要。毕竟,他们一个身负重伤,另一个必须照顾伤者,我不认为他们有空找我们的麻烦。”嘉蓓打开房门。
“的确,除非他们决定除去知道他们罪行的人比照顾伤者重要。你必须要小心提防,我也是,嘉蓓小姐。你绝对不能够相信他们,放松戒心。”
嘉蓓点头,表示会留意吉姆的警告,走进房间。玛莉服侍她宽衣就寝,她几乎是一躺上床,就累得睡著了。
“你会吵醒她的,快走。”
“但已经过中午了。”伊莎沮丧地低语。
“那麽她一定是累坏了。”可蕾压低音量道。
“嘉蓓从不曾睡这麽久。”
“她也从不曾在半夜被枪声吵醒。”
“嘉蓓才不会因为这样就睡掉一整天。我们也同样在半夜被枪声吵醒,但我们已经起床了。嘉蓓说她绝不会想错过在伦敦的第一天。”
“你只是急著想出去参观伦敦。”可蕾反驳。
嘉蓓抬起眼睑,瞧见两个妹妹都在床边。可蕾试图要拉走伊莎,但伊莎不肯离开。当然,她们都不知道她昨晚根本是一夜无眠。
“走吧,”可蕾又道。“让嘉蓓好好睡吧,我们可以明天再去逛街。”
“逛街?”伊莎嗤之。“那是你的兴趣,至於我……”
“好了,我已经醒了。”嘉蓓呻吟出声,睁眼醒来。房间里的窗帘紧闭,但窗缝透出来的光线,显示时间已经很晚了。
“瞧你做的好事,”可蕾指责伊莎。“让她好好睡一下会怎样?”
“的确,我有太多事要做,不能再睡下去了。现在几点了?”嘉蓓揉了揉疲倦的双眼。
“已经十一点了。”伊莎道,彷佛睡到中午是种滔天大罪。她们的父亲晚年饱受失眠所苦,不允许家中的任何人睡过黎明。虽然他已经去世一年了,早起的习惯仍不容易改变。
“这麽晚了。”嘉蓓道,示意伊莎过去拉开窗帘。
明亮的阳光顿时流泻了一室。她眨去睡意,只觉得全身无一处不酸痛,特别是她的腿昨晚摔倒造成的。她想起了造成这一切不适的罪魁祸首,而且他正睡在隔壁房间,假装是她的哥哥,恐吓、威胁她不准泄漏真相,也因此她开枪射伤了他。天知道,他可能正如吉姆所说的是个危险的罪犯,而她知道了他的秘密……
嘉蓓的身躯一颤。或许她该庆幸是被两个妹妹叫醒,不是在睡梦中被谋杀。
嘉蓓甩去这个念头。既然她已决定暂时和恶魔共谋,她所能做的是尽快让可蕾进入社交界,找到合适的夫婿,一劳永逸地解决她们的问题。
“瞧她那麽疲倦。你真该学会多体贴别人,莎莎。”
伊莎气愤不已。
“莎莎说的有理,可蕾。我不该错过我们在城里的第一天。”嘉蓓很快地道,免得两姊妹又吵了起来。
“瞧?”伊莎得意地瞪向可蕾,可蕾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帮我拉唤人铃吧!我必须起床梳洗更衣。首先,我们得去拜访莎宝姑妈。然後……”嘉蓓望向两个妹妹。可蕾和伊莎都穿著老旧过时的晨服。如果可蕾要成功地进入社交界,采购新衣服是必要之务。“可蕾,你需要新衣服——事实上,我们全都必须。”
可蕾的表情一亮,伊莎则呻吟出声。“别说我们是要去逛街采购衣物……”
嘉蓓掀开被单下床。“那正是我们要做的,莎莎。但我答应你,你今天一定可以好好参观伦敦。”
嘉蓓很快地梳洗著装。一会儿後,她和可蕾、伊莎出门下楼。不幸的是,她们在走道上遇到了刚刚由伯爵房里走出来的奈特。他皱著眉头,手上端著完全没有动过的汤汁。
“爵爷还好吧?”伊莎开口询问。
“不好,”奈特忧心仲仲地道。“他虚弱得像只小猫,又不肯吃东西。”
“我只是拒绝喝洗碗水。”威克汉不悦的声音自房内传来。
奈特无助地望向嘉蓓。“你也听到欧医生说在他回诊之前,伯爵只能喝汤汁。”
“或许我们可以……”可蕾伸手接过餐盘。
“你在外面吗,嘉蓓?进来!”威克汉喊道。
嘉蓓皱起眉头。她很想不理那名恶棍,但她的妹妹们一定会纳闷,她为什麽对待她们的“大哥”如此无情。
“嘉蓓!”
“让我来吧!”嘉蓓道,取走可蕾手上的餐盘。“你和莎莎最好不要进到病人的房间。下楼去吩咐史维送上午餐,我一会儿後就去加入你们。”
“但,嘉蓓……”伊莎好奇地望向奈特身後,明显地很想进去看看。
“走吧。”她坚定地道,转身走进房间里。
“小姐,你可以把它端回去,但我必须去厨房吩咐厨子弄些牛肉和布丁。这是队——爵爷的吩咐,如果我不照做,他会砍了俺的头。”
“他不敢砍我的。”嘉蓓坚定地道,赢得了奈特尊敬的眼神。
奈特关上门离去,留下她和她有一切理由畏惧的男人独处。她在门边迟疑了一下,才举步走向床边,感觉像是只身闯入了虎穴。
第三章
她很纤细、修长,而且紧张不已,大睁的灰眸专注在他脸上,肌肤苍白如纸。
很好,他得意地想著,他想要她紧张——至少够紧张得让她在泄漏他的秘密之前,三思而後行。
该死了!她那一枪真让他困死在这张床上了。现在他甚至无法阻止她自毁诺言,只能希望为了双方的利益著想,她会守口如瓶。
但信任是极为脆弱的玩意儿。自从他假扮迈克以来,他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过去他只需要担心碰上认识他或迈克的人,而由於迈克一辈子都住在赛伦岛,只曾在多年前到过英国一次。而自己的前半生也都在赛伦岛和印度度过,那种可能性可以说是几近於零。但在昨夜之後,知道他的秘密的人已多了两个——嘉蓓小姐和她忠心的仆人。
“过来。”他用对部下发号施令时的语气道。
她挺直了背脊,抬起下颚,高傲地挑起眉,十足的贵族小姐气派,摆明了他连她脚下的尘土都不如。
如果不是他该死地虚弱无力,他绝对会笑出来。
“请过来这里,我亲爱的嘉蓓,”他立刻更正,由她的表情看出了她想转身离去。“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
“什麽事?”她的语气极为冷淡,但还是走过来了。
“我想要提醒你,我们之间的交易。”
她的身躯一僵。“你可以确定我不需要被提醒,我从不食言。”
“记得,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你认为我会对闲杂人等乱说这种事?我不会,”她怫然作色地道。“让人知道我同意这桩交易,可无法提升我在别人心目中的评价。”
“或许这可以给你安慰,这绝对提升了你在我心目中的评价。”
“我敬谢不敏。”她重重放下餐盘,弄得汤汁溅了出来。他瞧见她端回来了稍早的食物,皱起眉头。
“我要奈特将那玩意儿端回厨房,另外给我其他能吃的东西。”
“奈特只是遵从欧医生的指示。”
他皱起眉头。窗帘拉开来,明亮的阳光倾泻而入,映出了她如夜雨般深邃的灰眸,以及恍若浮雕的细致侧面。昨夜将她拥在怀里时,他就注意到她远比第一眼看到的有女人味。她的外表和内在的强烈矛盾迷惑了他。
“比起你给我的伤,那个江湖郎中会更快害死我。”他苦涩地道,喜欢看著阳光跃动在她的脸上。正如他所料的,她的脸上浮现了罪恶感。好极了,那正是他想要的。他可以好好利用她的愧疚。
“你可以选择吃或不吃。在欧医生另外有指示之前,你唯一能够摄取的只有液状食物。”她严厉地道。
他蓦地明白到,她已不再像昨晚一样怕他。的确,躺在病床上,胡胡未刮,脸色苍白,仅著睡缕的他并不具有威胁力。事实上,她看著他的表情就像家庭教师管教无理取闹的小男孩。“你能够自己吃下去吗?”
“我不是孩子,”他道,眯起了眼睛。“我当然可以自己吃下去,我只是不想。”
“那就证明给我看,”她挑衅地道。端起餐盘,放在他的膝上,她则双手插腰,在一旁看著。“试试看呀,拿起汤匙。”
他斜瞄著她。“我宁可不要……”
“你根本做不到,不是吗?噢,那一定呕死你了!像你这样习惯欺压弱小的人,现在竟连汤匙都拿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