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向睨了睨黎云,「老实说,你这人最近都只会伤春悲秋,还真是满无趣的,我看还是快些将秋衾放出来陪陪我好了。」
黎云瞪了他一眼,我无趣?他才真无聊呢!
旋进回廊,穿过中庭,易向往庭外望了眼不远处的修长身影,脚步没停下,快步进入内堂。
「嗨!秋衾。」他发出一声异常热情的招呼。
秋衾冷哼一声,对一副嬉皮笑脸的易向投以不屑的目光,转过头自动走开,不打算理睬他。
前些时候他们去牢里放他出来,守牢的人还直喊谢天谢地呢!
直说秋衾大概得了什么绝症,早也哭、晚也哭,问他啥事,他居然说不知道。
后来虽然稍微收敛了,还是常常三不五时的发作,有时一个人边吃饭,泪水还边滴,那情景……怪吓人的;更可怕的是,他这样居然还能把饭吃完。
易向听了不由得一阵苦笑,唉!该怎么说呢?这大概是他二人主仆连心吧!
没马上放他出来是瞳儿的主意,他出来以后,瞳儿并没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他,秋衾也不问。倒是把帐算在他头上,跟他计较起来了。
见秋衾这般,易向也不禁在心中低回轻叹,风尘世事如此扰人,使人不可避免的改变,要是以前,秋衾可不会这么清楚明白的表达自己的不满。
瞳儿、秋衾是如此,其它人处在这惶惶人世,又何尝不是如此。
屏退了二名女侍,房中只剩瞳儿一人。纤弱的身形倚在窗棂旁,凝望天际。这几天总下着绵密细雨,阴霾地遮断日光,让人不太能分辨现在是什么时候。
看不到瞳儿的表情,是悲?是愁?是空茫?或只是单纯的在发呆?
她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到来,易向拿起披衣轻放在她肩上。「想什么这么出神?」
「易向。」见到他,她回以一笑。「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本来是想静静欣赏美人倚窗凭栏,但是我舍不得让她受寒,进来吧!着凉就不好,好不容易才养好的身子。」
拉着她坐到床边,让床脚下放的暖炉驱逐身上的寒意。「今天早上,英绮姑娘来向我辞行过了。」
「我知道,还是黎云亲自送她回去的。」瞳儿提起衣袖,掩嘴而笑。「我瞧他们两个……真是有趣。」
「这两个人最近常走在一起,一定是看对眼了,不如咱们帮他们撮合,也好沾沾他们的喜气。」这会儿,易向又义务的要当起月下老人来了。
「不成、不成,哪能让黎云这么称心如意。」
「哇!不是吧,怎么今天妳变成我,我倒变成妳啦?」这等坏人好事的算计,应该是他易向的专利才是啊!
瞳儿美目斜睨,「你忘啦,他现在是我的情人,居然敢见异思迁,哪能这么便宜他!」
「别这么说嘛!他变节才好,我可少了一名情敌,这样我的痴情才能得偿所愿啊!」易向提起她的手往他的心口上放,极尽夸张的口吻和一脸陶醉的表情,惹得瞳儿咯咯恣笑。
这一会儿说起别人的事便谈笑风生,接下来易向要谈的事,只怕惹她不快,易向也不由得犹豫了一下。
犹豫归犹豫,该说的还是得说。「已经两个月了,他每天都在外面等着。」
不必说明,她当然知道那个「他」是指谁。
瞳儿果然变了脸色,把手抽回,移开视线,「没想到你倒帮起他来了。」语气冷漠而疏远。
易向只能在心里苦笑。「我早当他已经死了,帮他做什么?」
「那他做什么,又与我有何相干?不如我明天就回绫山,也省得你为他来烦我。」若不是易向和黎云不放心她,借口调养身体将她留下,她早带着秋衾回绫山。
「回绫山?只怕他会追随妳到天涯海角。」
「只要我想躲,他绝对找不到我。」
「对,但他仍会寻妳,直到终老。」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瞳儿终于愿意面对易向,却带着三分怒气。
「妳恨他吗?」易向轻问。
「也许。」
「还爱他吗?」
「……不知道。」
易向执起瞳儿的手,轻轻盈握。「瞳儿,我想说的是,妳的也许、妳的不知道是对妳自己的伤害,妳应该想清楚,对他究竟是爱是恨?
若是心中还爱着他,就找个理由、找个借口原谅他吧!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你们之间总有雨过天青的一天;若是恨他,妳想报复,就该一辈子跟着他,让他无时无刻不痛苦。他为了妳将谷中那些人全杀了,没留一个活口,拼命求我让他来见妳,都被我拒绝了,妳也许不知道,他不理政事,每天守在外面巴巴的等着,就是为了等妳出这静思居,能看妳一眼。
你们之间,早晚都要作个了结,早了早好,我这是为妳,不是为他啊!」
瞳儿不语,忍含一眼盈泪。
易向吸了口气,脸上挂上笑容。「还有一件事,我没早让妳知道……妳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瞳儿难以置信,脑中还在咀嚼这个讯息,手不自觉的覆在腹上,这里有个小生命吗?「……三个月……」她陷入迷思。
是在月华山有的,那时多少浓情蜜意……??一思及此,泪便不自觉地潸然而下。
易向慌得忙用衣袖帮她拭泪。「怎么又伤心了,别哭了。」
怎么办?为了自己、为了孩子,她该走该留?「天地茫茫何所归……」瞳儿凄然喟叹。
「长路漫漫,踏歌而行。」易向轻声回应。
「……路漫漫……是归往绫山之路吗?」她茫然问道。
「不是的,瞳儿,这漫漫长路是妳人生的道路,妳无无碍的来,难道要带着一身怨气回妳所谓的绫山仙境?这人世妳既来了,就该一路踏歌而行;妳曾对我说过,妳觉得这样随波逐流,不啻是一种幸福。即使如落花般随波逐流,就不定如今天这般会遇到惊涛骇浪。瞳儿,流水并非无情,它是身不由己的将妳载浮载沉,和妳一样看尽人世,却也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易洛对她挖心掏肺、坦然过往的那一晚,她曾对他说,原谅他的错、他的罪。但他的罪又岂止如此?
「罢了,想见就让他见吧!叫他今夜二更来见我。」瞳儿轻合上眼,隔开心中晦涩。
「瞳儿。」易向在赌女人天生的母性,他赌赢了,却没有半丝高兴;她的人生,他并不能永远护着她走,得靠她自己的力量爬起,回绫山,心绝了,只有死路一条,希望她能明了他的用心良苦。
「你知道吗?最近我常想,也许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因为我改变了天数,所以上天要把我从云端拉下来。」而她不知道,这惩罚是否够了、该结束了。
「别说傻话。」易向轻斥,一边暗骂着自己和那个跟他血缘相近的混蛋。
他的手颤抖得紧握成拳,房中似灯火幽暗,几番伫足不安,终于鼓起勇气,提起手轻敲房门。
门被打开,侍女不做声的让他进入,随后自行带上门离去。
他迈着怯懦的脚步,向着床头案上唯一的昏黄烛火前进。
是她,真的是她。心头那股心恸,痛颤他全身。
她半坐在床上,紧盯着他,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眼眸贪婪的望着伊人。她瘦了,也变了,以前她那翦水的双瞳总是温柔的瞅着他,好似在诉说千言万语。如今……他们似已形同陌路。
心痛如绞。他再度忆起那日,她匍匐在他脚下……
为什么现在才来后侮?为什么当时要装得那么不屑一顾?为什么要那么绝情,让一切都难以挽回?脸上有凉意,伸手一摸,竟是泪水。
「哈!真好笑,该哭的人应该是我吧!」意刺言讽,瞳儿的声音是他从不曾听过的冷漠,不禁令人寒颤。
那日,他的声音也是如此令她感到绝望吗?二人相隔不过咫尺,伸手可及,中间却好像挡了一座牢不可破的冰墙。一时之间开不了口,他不知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缓缓跪下双膝,摒弃一切荣辱、自尊与自卑。
「请妳……原谅我。」
二人走到如今这般地步,情何以堪?而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只要妳能原谅我……我什么都答应妳……妳知道吗?我已经宣告天下妳是殊冥王后。」他愿为她做任何事,只求她能回心转意。
「我也记得曾经说过,我不要做什么王后。」瞳儿一派的无动于衷。
是啊!那时她曾说过,不要任何名分,只愿一生一世跟着他的,他还曾为此感动不已。「瞳儿……我爱妳啊!」
听到这话,她不禁红了眼眶,眼中盛满怨懑和不平,凄凉心碎的笑声由她口中传出。「以前为了听这句话,直觉自己死而无憾,而现在……」她摇摇头,「你的爱太廉价,我不想要;我要的爱太昂贵,你给不起。」
忽然间,易洛由怀中拿出一把匕首,瞳儿并没有被吓到,只是冷眼看他,他的声音里掺杂着绝望。「只要是妳说的,要我死我就死,绝不迟疑,如果这样能消妳心头之恨……」
瞳儿倏地伸手抽走他高举的利器。「哼!死了就能一了百了,这么便宜的事,你死不如我死。」说完举着刀刺向心口。
「不。」易洛惊慌的阻止她,一起身,一直跪着的双膝一阵酸麻,他跌至床上以身相护,刀子刺进他的肩头,他只觉背上一痛。
鲜血汨汨直流,瞳儿看着染红的床褥,有些恍惚。
「妳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流血了?」易洛紧张的检查她的身体。
「血是从你身上流下来的。」
确定她没事,易洛起身将匕首拔下,好在力道偏了,伤口并不深。
他笑着直喊没事,可是斑斑血迹滴落是事实,她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终究是硬不起心肠,她本就不是块恨人的材料。
「痛吗?」
「不,不痛。」瞳儿还会关心他,令他感到高兴。
她睨视着他,「我不知道要多久时间才能原谅你。」
「我等、我等,十年、二十年……只求妳让我守在身边。」易洛欣喜若狂,他会守在她身边赎罪,直到她愿意原谅他。
「你真的愿意为我做任何事?」瞳儿质疑道。
「当然,不然就让我不得好死。」易洛急切的发誓,希望她能相信。
瞳儿冷哼一声,发誓若能当真,他易洛都不知道死几次了,她冷然的投下一颗炸弹。「我现在已经有二个月的身孕了……是那一天有的。」将三个月谎称成二个月,是为了让他痛苦一阵子,而且也想观察他的反应。
二个月……那一天……易洛被她的话所震伤,感觉心在泣血……
「孩子是谁的,我也不知道。」
「是我的,孩子是我的!」易洛狂喊。
「你怎么确定,连我都不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是我的孩子,他是妳和我相爱的证据。」他打断瞳儿的话,固执的坚持。
「相爱?」他那一夜的行为,教会她什么叫强暴,什么是绝情寡义,瞳儿冷然嗤笑,并开出她的条件:「孩子若是男孩,那他就是未来的殊冥王;若是女孩,就是未来的女王。」
「这是当然,他是我们的皇子,自然是未来的王。」
见他说得这般真切,瞳儿又在心头叹了一口气,他的话是真是假,也只能用时间来证明了。
瞳儿掀开被子,下床穿鞋,易洛见她起身忙说道:「妳下床做什么?是不是要喝水?我来倒。」
「脱下衣服,我帮你包扎伤口。」
「喔。」易洛慢慢褪下衣服,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现正微微发热,那热……传到了胸口,奇异的温暖了他的心。
一个小伤口,就能赢回她——值得。
她取了一盆水来,仍是绝美的一身纯白,她真的瘦了,身形更形羸弱。
在心里默默立誓,这一生,他愿为重新赢得她的笑容而活。
殊冥王易侮在他二十二岁那一年一统大业,成为天下的共主。
怎么说呢?一切也不是他愿意的。
谁教殊冥国境内是如此太平盛世,这些年来,各国战乱频传、天灾人祸的,光听就觉得烦,偏偏他这一国之君的身分,由不得他不去充分了解情势。这么多年下来,他只有三个字可以当结论,那就是——乱!乱!乱!
众人皆说是因他仁德治世,所以四方来仪。天啊!殊冥又无仗可打。任凭外面战得烽火连天,就是没人敢惹号称天下第一的殊冥国。于是乎,别国愈战愈乱、愈战愈弱,大国、小国一阵风起云涌,一转眼又消失无踪;而殊冥一直休生养息,愈来愈富强。
其实,得了天下他一点也不开心,一个殊冥国就已经让人够忙了,现在还要管理别的国,他一定会短命的。想象自己不知哪一天会心力交瘁而死,易悔不由得怨天尤人了起来。
自他十二岁登基为王!没错,是十二岁。虽然说他不是历史上最年轻的君王,但肯定是最辛苦的。
而他之所以这么辛苦,全都要归咎于以向叔叔为首的那些叔叔们。这是殊冥国的惊人内幕,君不像君、臣不像臣,他是被懒惰的众叔叔们压榨劳力与心力的可怜虫,真是不甘心啊!
易侮不由得想起了向叔叔的骂语:「小子,你敢抱怨!谁教你爹只顾着你娘,不理国事,我还没跟他算这十二年的帐呢!」
当然,向叔叔说得没错,不过易悔是孝顺的好孩子,基于「父债子偿」的道理,一切都是做儿子的该担下。
现下他碰到一个大难题令他烦恼不已,那就是众人皆逼着他选妃。
其实他的要求也不高,并不要求他的女人有多美,毕竟再美也美不过娘亲,在他眼里,娘可是举世无双的第一美人。
不要求她是名门出身、家世显赫;不要求她多温柔贤淑、端庄稳重。他真心祈求的,只有一样,那就是——真爱。
真爱,就像父王与娘亲那样。从他有记忆以来,父王就像是为了娘亲而活一样,事事讨她欢心,随侍在侧守着她,娘的一个笑容就能使父王高兴半天。
当然,身为父母的他们不是不疼孩子,但娘只负责疼,教的事她任由向叔叔作主,从不过问。当然,父王也是疼爱他的,只不过父王更爱娘亲,也没时间管他。
所以从他五、六岁懂事开始,他就被向叔叔抱在怀里看他批阅奏章。
从小他就聪颖过人,看得快学得也快,叔叔们真的是把他当大人般在教,不过那时他也乐在其中。小时他曾问过向叔叔,为什么他的名字要取个「悔」字?
那时他是这么回答:「悔,是大勇的表现,你爹娘本来要给你取名叫大勇,后来发现用『侮』比较好,怎么,难不成你想叫大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