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温柔的话,这般相似的情景,仿佛曾发生过。盼男心脏猛地紧缩,视线在泪水交错下变得迷茫不清,然而属于前世的记忆却在这刻变得鲜活。
安平的父亲病重时,陪在她身边安慰她的齐韶也曾这样温柔地安慰过她。若不是有他在一旁支持,安平那样层弱的少女,大概早就崩溃了吧。
没想到同样的命运会再度降临,盼男在唏嘘之余,生起强烈的不安。
不管父亲对她怎样不好,终究是骨肉至亲,她从来没真正恨过他。也因此对自己居然没早点发现父亲不适而深深自责。一直晓得父亲有酗酒的毛病,也知道他肝硬化,却没料到会严重到这地步。母亲为何不早点告诉她?病成这样才来治疗,来得及吗?
同样是肝出了问题,而且是最难治疗的肝癌。这引发了盼男前世遭遇父丧的悲痛。难道她得再承受一次那种痛苦?天哪,老天爷要折磨她到几时?
想到这里,盼男的泪再度泉涌而出。
“盼男,你要坚强起来。还有许多事需要你打理。”
德女的话提醒了她。母亲正等着她赶回去呢。
简单收拾了些行李,盼男等不及天亮,搭德女的车连夜赶回台中。
见到母亲和妹妹,盼男的眼泪如滂沱大雨下个没完,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全然地六神无主。幸赖有德女在场接管一切,和主治医生详细讨论过盼男父亲江天成的情况后。对她们道:“伯父的病况非常严重。癌细胞随时可能转移到其他器官,医生建议尽快开刀,这样或许还可以延长些生命。”
两个弟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要赶回来,在这么危急的关头,盼男没有其他选择,只好同意开刀。医生立刻着手安排。
手术后的结果不乐观,病人的癌细胞有扩散迹象,当医生宣布病人可能活不过三个月,江母立即昏厥。
该怎么办才好? 盼男自己也是摇摇欲坠,却要故作坚强地安慰家人。她向公司申请留职停薪,决定陪伴父亲走完最后一段生命。她还试了各种偏方,包括饮用有机食物。江天成在时而昏睡,时而清醒的情况下,体认到最尽心照顾他的人竟是他辜负最深的妻女,向来疼爱、看重的儿子,反而对他的病况冷淡,心情忽热忽冷、忽起忽落,身体就更差了,抵不过寒冬天候,病势转危。
在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握着盼男和妻子的手,眼里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都化为眼角的一滴泪,与世长辞。
盼男受不了这个打击,崩溃地奔离病房。德女在走廊追上她,将她搂在怀里安慰。
“德女,为什么又是这样?老天爷要我承受几次丧父之痛?”
“盼男,你别这样。生老病死是自然的循环,每个人早晚都要面对这关。而且我看得出来,令尊临终之时是幸福的,因为有他最爱的人陪伴身边……”
“怎么可能?”盼男泣不成声地苦涩道。“他最疼爱的是弟弟们,那两个家伙明知道爸爸情况危急,也不会赶回来守着。爸爸心里一定很难过……”
“不,盼男。你和伯母在他病危时,仍尽心尽力侍奉,令尊不是铁石人儿,当然感受到这点。难道你没感觉到令尊眼里有无数的谢谢想对你们说吗?”
“德女,你不了解。我从小就惹爸爸厌烦。不管我做得再怎么好,他就是讨厌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是恨我的……”
“盼男,哪有父亲恨女儿的?刚才令尊眼里有任何恨意吗?”
“我……”盼男迷惘了。父亲临终的眼神,除了万分的心疼、不舍外,的确没有她所想的恨意。是她搞错了吗?爸爸根本不恨她?
“可是爸爸他……德女,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不管爸爸是恨我,还是不恨我,都没关系了。其实,只要他仍继续活着,我就算被他怨恨也无所谓。可是爸爸却……”
德女心疼地抱紧她,正想进一步安慰,从病房追出来的江母听见他们的谈话,激动地道:“盼男,你不要这么说!”
“妈……”
“盼男!”江母上前拥住女儿。几日来的疲惫令她脸上的皱纹加深了许多。“你爸爸并没有恨你的意思,他只是……总之先看看你爸爸留给你的信吧。这是他两天前硬撑着写的,要我在他死后交给你。”
盼男依言拆开信封,上面有着父亲龙飞凤舞的字迹,只是笔劲略显薄弱。
盼男爱女亲晤:千言万语,爸爸却只能跟你说对不起。请代我照顾你妈妈,这辈子我亏欠最多的就是你们母女,却仍只有对不起可说。来世,让爸爸补偿你们吧。父绝笔。
“爸爸是什么意思?”盼男柳眉紧蹙,她要的并不是父亲的歉意,她只希望他好好活着。
“盼男,你听我说。你爸爸不是恨你,而是……”江母脸色苍白地哆嗦着嘴唇,眼光越过女儿凝视向远方,充满痛苦。“对不起,是妈妈的错。”
“妈,您别这么说。”
“这是真的。”扛母羞愧地低下头。“当初若不是我怀了你,你爸爸不会被你祖父逼着要对我负责,而和心爱的女友分手。如果你是男孩还好,偏偏是个女孩,让在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长大的你爸爸,更加无法平衡,才会把怨恨发泄在你身上。他也知道这样不对,但每次想到他错失的幸福,他就没办法对你好……”
“妈……”盼男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心里为母亲的遭遇心疼起来。“这不是您的错。爸爸不爱您,就不该碰您,他只是负了他该负的责任。”
“这事不能全怪你爸爸。他是酒后乱性,我则一直很清醒。我可以推开他拒绝,但我太傻了,以为这么做你爸爸就会爱我……”
“妈……”
“别提了,都过去了。妈妈只希望你不要再怪你爸爸……”
“我没有怪爸爸。”盼男黯然道。
“那就好……”江母释然地松口气。
丧礼过后,盼男回到台北。德女体谅她遭逢父丧,心情不佳,拨出更多时间陪伴她。
一次去赏流星雨,当一道堆煤刹那画过两人眼前,德女从盼男身后拥住她,嘴唇贴在她耳际道:“知道我许什么愿吗?”
“什么愿?”
“希望能在千禧年跟你结婚。”
“德女……”她激动又迷们地回视他。
“嘘……我知道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他捧住她这些日子来消瘦不少的尖细脸颊,看进她眼里。
“但还是忍不住想跟你说。那天晚上我跟你求了婚,你也差点答应我……”
“对不起…”
“那不是你的错。”德女温柔地笑着。“我知道你是爱我的,虽然你一直都没说。”
“德女……”盼男感激地奉上香唇,德女自然是乐意配合,过了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地抵住她的额,眼里充满眷宠。“我是想,那时候你已服完父表,筹备婚礼不违礼俗。我还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安排你和我的家人见面。我希望你我的婚姻,能得到双方家人的祝福。”
“德女……你父母会喜欢我吗?”盼男不自觉地担心起来。
“傻瓜,我喜欢的人,家父家母没理由不喜欢。要对自己有信心。”他调侃着。
“可是你我的家世差了一截……”
“我家人不是那种势利的人。张家不是暴发富,是经过三代的累积,才有今日的财富。我的祖先也会穷苦过。再说,凭你的聪明才智,只要有心,任何难题都能化解。盼男,我不指望你为我披荆斩棘,屠龙杀虎,只要你肯全心信任我,和我共同面对每项难题就够了。”
“德女……”盼男惭愧地看进他眼里,眼中多了抹新生的坚强。“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份感情一直是你付出的多,我被动的接受。但请相信,我爱你的心不逊于你爱我。不管是前世的安平,还是今生的盼男,都不会再逃避跟随爱情而来的考验。就算你父母反对我们,我也会尽其所能的说服他们,让他们相信我是最适合你的新娘。”
“盼男……”德女开心地拥吻她,心情如天际更加灿耀的星光般。两世的苦恋,终于有了结果。只盼从今而后,姻缘路上尽是雨后初露的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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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葛层层环绕的欧武教堂,鱼贯走出参加婚礼的宾客,众人簇拥着郎才女貌的新人,在他们头上撒满彩纸香花。
蓦地,洋溢着幸福笑容的娇美新娘,朝等着接棒花的女性宾客群丢出手中的新娘捧花,一阵喧哗后,棒花越过那群女宾,丢在一名大腹便便的少妇手中,紧跟着传来她身边男子咬牙切齿地咒骂。
“说,你到底想嫁几次?”
“不甘我的事!”少妇尖叫一声,将手里的烫手山等随便一扔,边朝准备肇事逃逸的新娘喊道:“江盼男,你是什么意思?快跟我老公解释!”
盼男拉着她的新郎张德女飞快闪进礼车,伏在刚出炉的新婚夫婿怀里大笑。
德女无可奈何地朝窗外缓缓倒退的愤怒女子丢下歉意地一瞥,低声唤怪妻子的顽皮。
“你明晓得志烨是大醋桶,还这样作弄春天。”
“哎呀,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只要回想起刚才志烨气青的脸色,盼男忍不住又笑了出声。
好幸福唤。她心满意足地挽紧德女,到车后的亲友用力挥着手,希望将自己的幸运和快乐也分享给他们。
春天仍在安抚气鼓鼓的志烨,颖嘉则倚在抱着儿子的丈大怀里微笑地朝他们招手,盼男眼眶灼热起来,唇上的笑容却是甜蜜的。
结婚真好,不是吗?
她和德女相视一笑,眼光投向蓝天深处。在人类肉眼所不能极目之处,必有仁慈的神明安排一切。当他们这么想时,仿佛看到一对俊美的天人站在远方凝视他们,默默传递着他们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