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多少钱?”安平盘算着家里的钱是否能应付。
“你不用担心。”齐韶温和地道。“钱的事交给我和季群应付。”
“我不能欠你们。”安平摇头道。
“现在最要紧是令尊的病,其他的事等令尊病好再说吧。”
安平知道齐韶的话没错,就算她有再多的骄傲也不能置父亲的安危不顾。住这样的单人病房,要花很多钱吧?是楚家所能负相的吗?
然而,她无法考虑太多,只要父亲的病能好,一就算花再多残,亏欠宁季群和齐韶人情,她也要咬牙承受下来。
只要父亲的病能好。
www.jjwxc.com www.jjwxc.com www.jjwxc.com
许多事不是光凭人的愿望就能达成,屋漏偏逢连夜雨袭来,楚逸轩的病情在稳定三天后,急转直下,终至急救无效。
安平哭得肝肠欲断,顿失依靠的她,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多亏有齐韶和季群帮她打点,在殡仪馆设置了灵堂。
楚逸轩生前在上海音乐界颇有名声,又曾在国立音专授课,不少昔日的同事及学生纷来祭奠,但能提供给安平的帮助有限。
打从日本在上海发动一二八事变,大伙儿的日子都难挨,勉强凑出的奠仪薄的可怜。
这一夜是楚逸轩过世后的第五天,迥异于白日的吊唁宾客不绝.夜晚显得格外凄凉。
安平在李妈的陪同下,默默守候灵前烧冥纸,慌乱的思绪围绕在办完父亲的丧事后该何去何从的问题上。
不能再麻烦宁季群和齐韶了,这些日子拖累他们的已够多。然而,安平实在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
盘点过父亲遗留下来的财物,除了一架钢琴外,几乎没留下什么钱。她该怎么办?学校的课业还能够继续吗?一个孤女如何在亡海谋生?好无助。
安平视线模糊地瞪着与火共舞的金箔冥纸,有短暂的片刻,她想投入火中,随着青烟烧向父亲的所在地,再不想留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孤单人世中。
失去了父亲的疼爱、保护,失去在人世间的唯一亲人,平安感觉自己的生命就如纸一般单薄脆弱,随时都会消失在现实的火焰吞瞰下。
再没人像父母那样疼她、爱地了,未来所代表的是,段痛苦无穷的孤单岁月,没有任何希望。
即使是有宁季群和齐韶兄长似的关怀,也不足以填补失去父亲后遗留下来的空虚。
把她当成妹妹般疼爱,对她是不够的,安平发现她竟贪心的想要更多。对于齐韶,在短暂的相识、相处时光后,她对他的依赖,他对她付出的关怀给她的感动,都超出了兄妹之情的范围。她希望他对她不只是兄妹之情,却也很理智的明白这样的希望不过是妄想。
她太贪心了吧?
唇角的苦笑开了又落,就像眼中的泪珠落了又生,安平咬住下唇,咬的好疼好疼,甚至尝到血腥的味道。
“小姐……”李妈的声音穿透她陷入冥想的思绪。犄她缥缈的心魂唤了回来。
氤氲着泪雾的眼眸,随着年老妇人的砚线移向走进灵堂的婢妹身影。
一袭黑色的薄纱洋装,头罩着缀着纱网的发饰,清丽素颜美好的不似人间所有。安平眼里的雾气使得这人的影像好似雾中仙子,她眨了眨眼,想让自己着得更清楚。
女子走到楚逸轩的灵前,接过李妈递给她的香,虔诚地拜祭。安平依着礼仪,跪在地上向她回礼。
女子拈过香后,走到安平身前将她扶起,两人的身高差不多。
“你是楚老师的女儿?”澄静如秋水的眼眸冷冽地看进安平眼里。
那双美丽的眼睛,竟能放射出锐利如刃的光芒,仿佛可以刺进人心里,看清一切的虚妄诡诈。安平怯怯地眨眼看她,眼里有着陌生的防备。
“我曾是楚老师的学生。”女子柔润的粉唇幽幽诉说着,眼光飘向挂在灵堂上的楚逸轩相片,那端正俊郎的容颜,仿佛正严肃地回视她。
女子薄然咬住下唇。
“我叫宜蓉。”她的目光回到安平脸上,眼里冷冽的寒芒消失,替代的是无法诉诸于人的深切痛楚,像是彼一段魂索的旧梦所牵系,引发出的肝肠寸断。
“楚老师跟你提过我吗?”她的声音里多了分莫名的渴望,可是安平摇头道:“没有。”
女子失望地咬了咬唇。
“这是给你的。”她从随身的黑色着里拿出白色的纸袋。
安平一看便知道分量不轻,慌乱地道:“这份奠仪太重了,我不能……”
“安平,我可以叫你安平吗?”女子凄凉地对她笑着,粉唇轻启。
“可以……”
“其实这不完全是奠仪。”她眼光盈盈地再看向楚逸轩的照片,闪漾着一抹敬慕依恋。“楚老师帮我作过几首曲子,我还来不及把酬劳交给他。所以,这是你应得的,别跟我推辞。”
“可是……”安平无法确定她话里的真假。
“没什么可是的。”宜蓉眼里有着不容人拒绝的坚持,脸上的悲伤消失了些,恢复刚进来的冷艳光华。
“世道这么坏,若不是和楚老师有这层关系.我怎可能随便送钱给你?安平,你不用防我,打你还是个小女娃时,我就见过你。你长得很像师母喔。”
“你也认识妈妈?”安平很讶异。
“嗯。”宜蓉点头。“未来有什么打算?”
“我……我还不知道呢。”安平哀伤地道。
“没关系。不管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宜蓉拿出一张小纸片递给她。“上头有我的地址和电话,别跟我客气。”
“宜蓉小姐……”安平没想到这种年头还有父母的旧识肯主动伸出援手帮忙,心里盈满感激。
“我走了。”宜蓉拍拍她的肩,转身朝外走,安平跟在后头相送。
两人走出殡仪馆,初夏的夜晚星月争辉,路旁停了一辆黄包车等候。宜蓉突然转身抱住她。
“安平,我记得你从小就很会弹钢琴,楚老师想成为举世闻名的钢琴家心愿就靠你完成了。”她哽咽的声音幽幽传送进安平耳里,触动她心里同样深度的悲伤。
是呀,父亲的遗愿就靠她完成了,她非得坚强起来不可。
“我走了。”宜蓉放开她,眼角滴落的泪水仿佛是她说不出口的悲伤,在她走到黄包车前,一道身影迎了过来,发出惊讶的抽气声。
宁季群清朗的蓝眸满是激动,这女子不是那日在戏院包厢外和神鹤在一起的神秘女吗?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令他惊艳的冷魁情影,如今铅华洗尽,露出英气逼人的雅致秀容。宜嗔宜喜的娇容,落落大方的仪态,比起光前的美艳更加化动他的心。
宜蓉看他一眼,眼光闪烁了一下,随即坐上黄包车,连人带车消失在夜色下。
季群许久才回过神,捉住安平的手激动地问:“她是谁?”
安平虽然对他的态度感到奇怪,仍然诚实地回答:“宜蓉小姐是爸爸生前的学生。”
“嘎?”这回答令宁季群大感意外。
这个叫宜蓉的女子真的是楚逸轩的学生吗?如果不是,何以会来吊唁?
“宁大哥傍晚才走的,怎么现在又过来?”安平问。
季群陪她走进屋里,淡淡道:“我不放心你。齐韶晚上要在医院里值班,所以我过来陪你。安平,楚老师过几天就要安莽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安平苦笑地摇头。“能有什么打算?爸爸留下来的钱不多,打点完丧礼后,没多少余钱。目前住的房子,我打算还给房东,李妈要回乡下,就剩我一个……哎,看看可否找到工作度完暑假,下学期好注册“安平,不如你到我家……”
“到你家?”安平错愕道。“那怎么行?已经麻烦你那么多了。你光前垫出的医药费又不要我还,我怎么还可以打扰你们?”
“安平,你别这么说。”季群诚挚道。“爸妈都很喜欢你,欢迎你来家里和季晴做伴。若非有你的指导,季晴也无法得到比赛的第三名……”
“不,那是季晴自己的努力,我算不了什么……”
“别谦虚了。”
“宁大哥,我真的不能依赖你们了。我要靠自己完成爸爸的梦想……”
面对安平坚决的态度,季群只好吞回满腹的劝说,他深深看她一眼,轻声喟叹。“这样好了。让我和齐韶商量。我想凭你指导季晴得到钢琴比赛第三名的能力,帮你找个家教工作应该不难。这样你就不怕筹不到学费了。”
“宁大哥……谢谢你。”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宁季群对她的友好,安平一辈子感激于心。
未来的路虽然坎坷,但有季群和齐韶的友谊,或许并没有她想像的难吧。
www.jjwxc.com www.jjwxc.com www.jjwxc.com
“小姐,我实在舍不得你……”李妈含泪告别。
这是安平父亲楚逸轩出殡后的第十天,李妈帮她将该打包的物品都整理好;能出售的家具安平也找人估价搬走,只剩下她父亲遗留的那架钢琴。
她真的好舍不得卖掉,可是又没能力留下它。
房子要交还给房东,李妈要回乡下,她无法负担能容纳钢琴的住处。事实上,她连下个月要落脚到何处都还没决定。
将琴交给懂得爱惜它的人,是她唯一能为父亲的钢琴做的事。她要亲自送它走,看它被好好安置,才能完全放下心来。
“李妈,您别操心我。安平会坚强的。”她强忍心中的酸涩,挤出笑容安慰老妇人。
“小姐……”
再多的不舍,都逃不过离别的命运。李妈清楚安平养不起她,只好含泪坐上黄包车。
送走李妈后,来载钢琴的小货车也到了。安平跟着工人来到公共租界区的一所教堂。
这座美轮美免的巍峨教堂,附设了中、小学,用以教育美侨子女。修女引导他们来到音乐教室,工人安置好钢琴后,安平转向和蔼可亲的中年修女,操持生涩的英语请求:“我可以单独留在这里,弹一会儿钢琴吗?”
修女温和地点头,带着工人离开。
伸出抖颤的双手打开琴盖,安平心里流淌着某种冰冷的液体。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弹它吧。以后还有机会碰触这架陪伴她成长的钢琴吗?
对她而言,这架钢琴的意义就像家人一样。父亲曾拉着她的小手在琴键上一个一个试音,当她用力弹下黑色、象牙色交错的琴键,瞬间发出的优美音乐,曾使得天真无邪的她欣喜若狂,以为听到来自天堂的音乐。
她还记得母亲微嘎低柔的笑声有多愉快,望着她的小女儿兴奋的模样,忍不住走过来抱起她亲吻。这架钢琴有这么多欢欣、甜美的记忆,每一个音符都有父母温馨的笑容,教她如何舍弃?
视线模糊之际,安平鲜嫩如玉笋般的修长玉指,轻轻落在琴键上。舒伯特的野玫瑰从指间流泻而出。
这是父母最喜欢的一首歌曲。年幼时每当父亲弹奏这首曲子时,母亲总会依傍着父亲吟唱起来。美丽的歌声呼亮,充盈着活跃的生命力。然而,那个唱歌的人呢?还有弹琴的人呢?
琴音一如往昔,只是人事全非呀。
更悲伤的是,这样的琴音还可以听见吗?钢琴不再属于她了,想要再在每个旋律、音符里寻找父母的慈颜怕不能够了。失去了这些珍贵的回忆,还有什么能够伴她勇敢地踏上孤独的生命之旅?
安平心里的悲伤越发地强烈起来,手中轻快的旋律顿时得变得凄怆。
她无法停止地往返弹奏野玫瑰,担心一停下来,父母便离她越来越远,有如夜空里触摸不到的星光。
她只能一直弹着,一直弹着……
“安平,安平……”充满浓烈关怀的男性嗓音,一声一声地唤着她。从后头包围住的炽热躯体,温暖了她冰冷的身心。
强健有力的手掌裹住她颤抖、激动的手指,终于将她拉离崩溃边缘。
安平张开迷朦的泪眸,看进抱住她的男子眼里的着急、关切。是他!为什么在自己最脆弱、需要依恃人时,他总是在场?
对于苍天如此安排,安平不晓得该哭还是该笑。
“安平,你没事吧?”齐韶的拇指轻柔地擦拭她脸上滂沱的泪水,灼热的眼光里交织着怜爱、心疼的情绪。
“你怎会在这里?”安平吸了吸鼻子,顺势投进他怀抱。
是懦弱也罢,此时再没有力气维持骄傲了。让她靠一下吧,这副她渴望、需要的怀抱,暂时借她休息,让她储备足够的体力与勇气去面对残酷现实的人生。
“我就住在附近。在学校门口看见你,一路跟着你进来。本来无意打扰你独处,然而你的琴音是那样悲伤,再看你心力憔怦的模样,我实在忍不住……”
“我不知道你住这里……”安平抽噎,眼里的泪水仍没有停下来,涓涓滴滴都是如丝雨般的悲愁。
她的泪渗进他单薄的衬衫,体肤上的沁凉感觉,撩起了属于男性的火热需求。齐韶深吸了一口空气,想平抚体内的骚动,然而,安平暖柔的女性幽香线绕鼻端,妨碍了他的努力。
好想好想再抱她紧一点,可是那仿佛一碰就碎的脆弱,任何有良心的人都不忍心借机侵犯吧?
齐韶咬牙阻止欲望泛滥,安平现在只需要一双不含男女情欲的关爱臂膀,其他的事将来再说吧。
“我是美桥。自幼寄养在教会里,负责这座教堂的神父跟我是旧识,便租赁了教会空余的一间房。”
“你是美国人?”安平抬眼看他,饱含水气的瞳眸讶异地打量他,渐渐浮起困惑来。“可是…你一点都不像……”
齐韶闻言轻笑起来。“我是百分之一百的华裔血统。我父母早年到美国旅行,在那里生下我。他们在一场帮派械斗中误中流弹而死亡,义父收养了我,但他没时间照顾路褓中的婴孩,将我托交给神父。”
“你的中文说得很好。”
“义父是慎终追远的人,要我不能忘了自己的血统。他请了中文老师来教我。医学院毕业后,我跟他说想回中国看看,他也支持我回来。这一侍就是三年,只有义父做六十岁大寿,我回去探望一次。”
“在上海这么乱时,你还有心回来。”安平心里有着感慨。有能力的人,都想办法往外搬。即使阔掉如宁家,也开始将部分资产移往海外,第一目标好像就是美国。
“我想看看父母出生的地方。”齐韶的声音里有份难以掩饰的孺慕之思。“也有可能是血液里的民族情感,呼唤我回到这块土地。我只能说,我不后悔回来,那让我体会到许多事;而那些事是身为美国人所不能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