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呜咽幽幽飘荡在静寂的夜之树林里。
小兔掩住嘴,那呜咽仍是飘来荡去,她很快领悟到发出声音的不是她,颈背一阵抽紧。树林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吗?她决定不要自己吓自己,但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像她一样在这种时候跑到林子里伤心?
那声音不像动物发出的,也不是男人的声音。整个营地除了她们凤族外,没有其他女人。
会是她的族人?
左猜右想仍找不出对象来,小兔大着胆子,循着哭声找去。
白日里绽放的鲜艳花朵,在夜色下也会黯然失色。在开着星光似白点花朵的灌木丛里,一道模糊的身影隐约浮现,深色的衣裙随夜风翻飞,搭配幽怨的哀泣,好不凄凉。
如果不是那身影过于熟识,小兔还真会被吓到。
她搔着头,自己的悲伤早不知抛到哪去了,满脑子都是问号,同时也觉得不知所措。
想要装做没遇见这桩事,偷偷跑掉,却又不忍心。夜这么深,这么寂,留她一个人在这里总是不好。
但要出言安慰,只怕人家不领情,反而碰了一鼻子灰。正当小兔犹豫难决时,那道身影突然一僵,倏的转身向她,布满湿气的眼眸和她对个正着。
混杂着不敢置信与羞愤的眼神涌进那对泪光盈然的眼眸,朝颜时时映着骄傲优雅的美丽脸庞被一层惨白覆住,在光线微弱的暗影深处,看起来像个鬼似的。
骇人的死寂横互在两人之间,除了风声树声之外,小兔只能听见彼此的喘息。有短暂的片刻,她完全不知所措,两眼无助地四处张望,想寻求一点帮助,却只能徒劳无功地笼罩在朝颜的怒气下。
“你……”她咬着粉白的唇,身体气得发抖。“是来看我笑话的?!”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眼光,小兔感到啼笑皆非,但仍试着解释:“我听到哭声,走过来才发现是你。”
不过,她诚挚的语气并没有减缓朝颜的火气。
“你有这么好心?”她尖锐地叫道,不断自眼眶里涌出的泪水泄露了她的色厉内荏。
“这跟好心不好心没有关系。任何人在黑夜的森林里听到哭声,都会好奇地一探究竟,换成是你也一样。”小兔心平气和地回答。
朝颜瞪视她,不答话。
“如果你不喜欢我在这里,我这就离开。”小兔旋身欲走。
“你……”朝颜欲言又止地唤住她。
她心情矛盾,一方面想赶走小兔,一方面又想她留下来陪伴。
满腹的酸楚无人可诉,连最亲的妹妹夕颜都帮着外人指责她,从小被她认为对头冤家的小兔,能识得她的苦吗?
可是正如夕颜说的,小兔从来没有惹过她,是她一直找她麻烦。即使是现在,占到上风的小兔,也没有借机嘲弄她、欺压她。
但要她放下身段求小兔,她又做不到。
“你走,跟她们一样都讨厌我、不理我好了!”像个被大人抛弃的小娃娃般,,朝颜捶打着地面消气。披散着头发,涕泪纵横的苍白脸容,在在令人于心不忍。
“你别这样。”小兔无奈地走到她身边蹲下,制止她的自虐行为。“看看你,把自己都弄伤了。这是你的手,可不是棒子、锤子。瞧,都破皮了。呼——不疼哟,小兔吹吹就不疼了。”
遭人冷落的满腔愤懑,在小兔充满母性的轻柔安抚下,奇异地缓和下来。朝颜睁着湿漉的眼眸凝视安慰她的人,心情如潮水起伏。
内心里有某种温郁的泉流在流淌。从小到大没人这么疼过她,即使是母亲,也没有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呵护过她,朝颜一时情绪激荡。
过往的回忆瞬间在脑海窜动,那一幕幕鲜活的、恍如昨日的场景,都是她欺负小兔的画面。她如遭雷殛般霍然领悟,小兔从来没有对不住她,有的只是默默忍受她的无理取闹。不曾有过的愧疚凌厉如林内呼啸的夜风,折磨着她的良心。
夕颜说的没错,是她一直欺负小兔,小兔从来没惹过她。
“小兔……”是歉疚,也是想得到原谅的救赎,朝颜情不自禁地投入她怀里。
小兔拍着她肩,即使没有太多安慰人的经验,生性善良的她依然循着本能给予关怀。
“对不起……”朝颜抽噎着。“我真的对不起……”
“嘘,说什么傻话?你没有对不起谁呀。”小兔一头雾水地回答。
“有,我有。”朝颜固执地认错。“我一直找你麻烦。”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提这个做什么?”
“不,你不懂。”小兔不计前嫌的态度,令朝颜越发感到惭愧。“我总是嫉妒你,才会对你那么坏。”
“嫉妒我?”小兔几乎要以为她听错了。“朝颜,你没说错吧?我有什么值得人嫉妒的?”
“你……”看着那双真挚的眼眸,朝颜领悟到小兔什么都不明白,她轻叹了口气。“族长和舞阳都喜欢你,族里的姊妹背地里也说小兔有多好多好,都会帮她们忙。虽然碍于我的……面不敢跟你太亲近,可是她们都是打心坎里喜欢你。就是族长长老见到你时,也都露出赞许的笑容,我母亲不只一次要我学习你的乖巧、勤奋,还有牛祭司……”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咽了起来。“他疼爱你、抱你……”这些都好教我嫉妒。
“他是我父亲嘛!”小兔倒不知道自己受到这么多人的喜爱。小时候总以为自己没人疼没人爱……其实也没那么悲惨,除了牛祭司外,包括故世的族长,以及族里许多长老,都对她不错,初月和舞阳更是经常照顾她。
“可是……我没有父亲,每次看到牛祭司和你这么亲近,我跟那些姊妹就好嫉妒。”
“其实……我才嫉妒你们呢。”小兔轻叹一声,眼光幽幽渺渺地飘向黑暗里的某个点。“你们有母亲可以照应,有家可以回去,而我不过是故世的族长收养的孤女罢了。”
“我母亲说是因为你母亲和故族长情比姊妹,她才会收养你。不然,你应该是被送到族里的孤儿中心养育。故族长很疼爱你,现任族长又当你是姊妹……”
“话虽这么说,可是你知道大人都很忙的,尤其是族长。别说我了,就连初月都未必能常常得到她母亲关照。初月自小就得接受成为族长的严格教育,她身边有舞阳陪伴,而我,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人……”
“谁说的!”朝颜忍不住激动地抗议起来。“你心慧手巧,纺纱织布、裁制衣裳这类的女红都拿手。你还会烹煮食物、调制味料,甚至观察天象、辩识草药也难不倒你。小兔,你会的可多呢,怎么可以说自己什么都不会!”
“可是在武技方面我总是落于人后。”
“那是因为你身材娇小,不是你比不上人。”那些往常用来取笑小兔的缺点,这时候都被朝颜一一反驳,她绞尽脑汁地找出小兔的优点。“你的奔跑能力是族里属一属二的,射弹弓的准确度也少有人能及上你。牛祭司不是还教你如何撂倒比你高壮的人吗?我记得上次你回凤族时,还耐心地教大家……”
听到这里,小兔猛然发现她和朝颜的立场好像对调了。她数落自己的缺点,朝颜却拼命说她的好话。
笑意点亮了小兔的眼眸,连带着心情也飞扬了起来。朝颜终于不再讨厌她了。
“谢谢你这么说,朝颜。除了族长外,都没人这么称赞过我。”
朝颜睁大眼,像是突然发现自己在说什么。淡淡红晕渲染着她秀丽的脸庞,她微垂下眼睫,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是高兴的。
没想到称赞人也可以得到快乐。
“你好美喔,朝颜。”小兔逸出一声惊叹。“我小的时候就很羡慕你,虽然族长和舞阳都很美丽,可是你的美又不同,混合着一种娇气。”
“有吗?”她娇羞地捧住自己的脸颊,语气有些得意洋洋。“我才不敢跟族长比。”
言下之意就是和舞阳还可以比一比。
小兔忍住笑继续道:“你的美丽就像早上开放的那种朝颜花,怪不得你会叫朝颜。”
“你则像小兔子一样灵敏、柔顺、可爱。”朝颜大方地回报。
再说下去,小兔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失控地大笑起来。难以想像几日前还对她有敌意的朝颜,现在居然和她互相称赞起来。她收敛住脸上的笑容,一本正经地凝视朝颜。“朝颜,我可以问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吗?”
提起这事,朝颜的表情黯淡了些。“夕颜骂我。”
“夕颜骂你?怎么会?她一向很尊敬你的。”小兔愕然。
“这是真的。”一朵苦笑自朝颜唇边开落。“我是咎由自取。从知道你是牛祭司的女儿后,我一直忐忑不安。你晓得我一向都是……都是……”她越说声音越低,也越说越心虚。
“高高在上。”小兔替她说。
“恩。”她羞愧地低下头。
本来没脸再往下说的,然而小兔了解、体谅的眼光带给她勇气,内心压抑许久的话很自然那地说出口。
“以前我常教人不要理你,现在你的身份比我高,我怕你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孤立我……”
“朝颜,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还是以前的小兔,而且你忘了大祭司是怎么教诲我们的吗?他说大家都是平等的,尽管每个人的所司所职不同,生活状况有福有贫,但我们都是同族之人,应该互通有无,相互照顾……”
“我记得大祭司的训示,只是一直没做到。”朝颜惭愧地承认。“我一向自恃身份比旁人高,仗着母亲的地位欺负人。除了族长及舞阳外,大家好像都捧着我,直到最近我才晓得,人家是怕我,而不是信服我。自从大伙儿晓得你是牛祭司的女儿,就更不愿意理会我教她们不要理你的话了。其实她们之前也是阳奉阴违,常常去找你帮忙。”
“朝颜,你不要生她们的气,她们只是——”
朝颜截断她的话,“小兔,你这样说,我更要无地自容了。是我不对,怪不得她们,如果不是我心胸狭窄,也不会落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夕颜要我跟你亲近,不可以再惹你,我骂她趋炎附势,因为你的新身份就不顾姊妹之情。夕颜气得不跟我说话,其他人也因为我乱使性子不想亲近我。我觉得自己好可怜,心里被怨恨困住,才会想不开地一个人跑到林子里哭。”
“现在你还这样想?”小兔犹豫地问她。
“不了。”朝颜的语气可怜兮兮。“我是罪有应得。”
“你不要这么说,能想明白就好。”小兔松口气。“大家都是好姊妹,没有隔夜冤仇,只要你主动示好,她们也会热诚的接受你。”
“会吗?”朝颜担心过去的任性会让凤族的姊妹起反感,永远不理她了。
“放心。”小兔眼里的鼓励使得朝颜如释重负。
她抹去眼里的湿濡,羞赧地绽出笑意。经过小兔的开导,她的心情开朗了不少,知觉也敏感了起来,顿时觉得鸟语花香、月明星亮,夜之森林如梦境般美好。
她做着深呼吸,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小兔,你又怎么会来这里?”
朝颜的话引起小兔满腔的悲苦愁思,害怕会失去风强的悲恸自内心深处汩汩流出,使得那张可爱的容颜黯淡了些。
“是因为风强?”朝颜想了一下,立刻猜到。
她听说了午后发生的事,原本有些幸灾乐祸,但既然小兔和她前嫌尽释,心境便又不同。
被人猜中心事,小兔柔美的樱唇绽出一抹苦涩。
“小兔,你不要担心嘛。”
温暖的热度从朝颜握在她肩上的掌心传递向她,小兔的眼眶迅速灼热了起来。
“风强那么喜欢你,那个都兰公主抢不赢你。”
“可是风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强烈的沮丧淹没了小兔,眼里的雾气越来越浓密。
“咱们这里的营地离黄帝大军驻扎的地方有段距离,说不定风强正在路上。”见小兔还是一副玉惨花愁的模样,朝颜绞尽脑汁想逗她开心。“小兔,你听我说,你那个风强连我这个大美人都不甩,没那么容易被人拐去。还是你认为那个都兰公主比我或族长都好看,风强又是那种三心两意的人,所以会变心?”
“都兰当然比不上你们。”朝颜佯怒的娇嗔让小兔连忙解释。“我是担心万一她不让风强回来,强行扣留住他怎么办?”
“这点你不用心烦。风云不是陪着一道去吗?他一定是担心都兰公主会这么做,才跟过去的,他父亲可是大军的主帅,姒都兰再骄蛮也不敢得罪他。来,笑一个嘛,说不定这会儿风强正去找你,见不到你,他可不知如何着急呢。”
朝颜这么一说,小兔才发现是自己钻牛角尖。以她对风强的了解,该知道他不是轻易屈服的人,姒都兰想留住他,可没那么容易。
“朝颜,谢谢你提醒我。我真是傻气,事情又不到绝望关头,我难过个什么劲。”
“很高兴我能帮得上忙。”朝颜与她相视一笑,眼眸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充满愉悦。“既然我们两个都不伤心了,也该回去了吧。”
的确,夜色越来越深,寒意加重。小兔心有同感地点头,和朝颜相互扶持起身,手挽着手,边聊边走出树林。
屹立在凤族女勇士住处前的高大身躯,在乳油般的月光映照下,身影拉得长长的,小兔不觉屏住呼吸。
风强机敏地旋身,发现小兔的身影,立刻大步朝她走来。锐利的眸光落在朝颜和她亲密相挽的手掌,吃惊地眨了眨眼。
朝颜以手肘撞了小兔一记,如花的娇靥噙了抹只有小兔才能领会的神秘笑意。她朝风强的方向努了努嘴,便迳自走进屋里,留下两人独处。
“你到哪去了?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一会儿。”风强的语气有些抱怨。他伸长猿臂,迫不及待地将她被夜风吹得瑟瑟抖颤的娇躯兜进怀里。
甜蜜的暖流自胸口涌出,依偎在情人宽厚的怀抱,被他强壮的手臂紧紧搂住,这种被人宠爱的感觉让小兔身心俱醉。
“小兔……”他轻唤着她,一只手伸向她的臀部,将她按向他,嘴唇毫不犹豫地覆住她。
一种深沉的刺激令小兔血脉偾张。在风强的嘴辗转吸吮她时,透心而过的电流使她只能展臂环抱他的颈项,迷失在他的需索下。
风强的吻比夜色更迷人,某种随着他的亲吻在体内筑起的亲密感觉,暗示着兴奋及欢愉,形成一股压力要求释放。这股情愫是那么强烈,让小兔慌张了起来。
“你好甜。”低沉的笑声从他的喉咙愉悦地逸出。他略略放开她,低头审视她意乱情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