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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落日  第4页    作者:月光(大陆)

  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对待自己的亲人?尤其是这个人是自己最亲最亲的小妹,是几乎“死了又活过来”的人,是他苦苦为之守了两年陵的人?念念真想拿一只大锤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因为聂临风告诉过她,应该如何当好一个出身高贵的“公主”),轻叹道:“不好,一点都不好,看到你这个样子,你让我如何能够好!”“你……”朱朝夕一怔,心中升起一丝感动,也许是因为她长大了吧,原来她虽然柔顺活泼,却也绝不会说出这般贴心的话来,而她的心,也早就被“他”占得满满的,难道……他皱眉,“他对你好不好?”“他?”念念也皱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朱朝夕的意思,“‘他’是谁?”忽然记起聂临风和李嬷嬷告诉过自己,朱盈玉是为了一个蒙族男子才与朱朝夕几乎闹翻时,她又干笑道:“对不起,三哥哥,这些年我没有和他在一起。”在朱朝夕讶异的目光中,念念讲述着聂临风为自己编好的故事,不外乎就是两年前“她”醒来时已经在一个猎户的家里,用了半年才养好身上的伤,却忘记了自己以前的事,又用了许多的时间才想起自己是谁,才找到了这里之类的话,念念忍不住在想,也许聂临风在二十一世纪可以当编导去了吧,而自己,会不会是个好演员?还是在这出“戏”中,自己真的只是个“替身”演员?说话间,一条身影由远及近,是寺中的一个小沙弥。

  “忘尘师兄……”那大大的衣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极不相称,而才十几岁的小脸上更是没有出家人应有的平和,也许因为他根本还只是个孩子吧?那小沙弥飞奔而来,直到来到近前,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双手合什,恭恭敬敬地道:“哦,对不起,应该是王爷……师傅刚刚说了,他要闭关潜修佛理,大概要个半年一年的,要忘尘师……哦,要王爷不要打扰他……”朱朝夕微一皱眉,向小沙弥道:“小宝,怎么会突然改变称呼?”

  小宝摇摇头:“刚才师傅闭关前把大伙都叫到殿前,说是师兄你要走了,叫我们都恢复称你俗家的称呼……”说着,将手中的一个大包裹递了过来,又道:“喏,你看,师傅说这是当年你来时所穿的衣物,师傅也说要还给你……”朱朝夕神色微变,前几天大殿之上,师傅曾经说过自己“尘缘未了”,难道真是如他所说,自己的心已乱,或是从来就没有平静下来过?还是已经知道了小妹的存在?他伸手接过小宝递来的东西,这是一身父皇御赐的金甲战袍,曾经伴随他十数个年头,曾经是他辉煌和骄傲,也曾经是所有兄弟王公贵族眼中的羡慕与嫉妒,可如今捧在手中却是如此的沉重与不安,难道真的要回到过去的他么?难道他真的可以转身便忘记这两年,回到过去的他么?可是如今小妹回到了身边,战袍回到了身边,他的父母在期盼着他的平安,他的国家在等待着他的保护,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回到过去的他?望着眼前人的迷茫,念念的心不由得一阵绞痛,她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对的,联合聂临风逼他做回自己,他便真的会快乐么?在经历了这许多的生离死别、世事冷暖后,他真的可以再做回原来的那个宁王么?“王爷,”小宝见朱朝夕伸手接过的包裹里面露出的战袍,眼中闪着一丝光彩,“这是战袍吧……你是要去打蒙古鞑子么?你一定要帮我多杀几个!”念念不由得好奇地看着神情异样的小宝,伸手摸着小宝的头,柔声道:“为什么?小师傅可是出家人,小小年纪,怎么动不动就是杀人呢?”小宝抬头,恨恨地道:“我父母兄弟和一个妹妹全都死在这些鞑子手中,还有我们全村的一百多口人,要不是师傅相救,恐怕我也早就死了,这个仇怎么能够不报?他们是坏人,坏人就该杀!”念念忍不住微微一颤,小小年纪的他心中存了太多的恨意,而杀父毁家之仇又让她觉得无可厚非。这本就是个动荡的年代,为了少数人的一己之利,可以惘顾天下人的死活,但生活在这样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年代,她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她长叹地望向朱朝夕:“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朱朝夕身形一震,惊异地望着念念,除了小妹意外身故这件事,这话也正是多年前他辞官避世的理由,而想不到她居然如此明了自己的心,看来,小妹是长大许多,与以前的孩子心性不同了啊!过去他总把她只当成嫩草娇花来宝贝,可如今,她应该算是知己了吧?“谁说的?”忽然一句冷笑插了进来,“宁王爷的一句‘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犹然在耳,怎么当年的血性男儿真的被佛法磨去了棱角?还是果然已经是‘廉颇老矣’?”回头,却见聂临风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

  朱朝夕心中五味陈杂,两年了,好友只是通过管鹏带来衣物和口信等,送上他的关怀,却从不肯来看自己。他知道聂临风表面是个自在逍遥、开朗放浪之人,但内心也有一段极苦的伤心往事,而他更是对自己以这种消极避世的方式疗伤感到气愤与不屑。也许聂临风是对的吧,生于皇家,养尊处优,虽然从戎数载、杀敌无数,自以为很坚强,但一旦面对伤害与失败,却仍像其他庸人一般躲进为自己编织的壳中去疗伤。朱朝夕苦笑,他深知这一避数年,朝中倾向于他的亲信忠臣莫不受到如郑贵妃和福王这些平日便看他极不顺眼的人的迫害,而上上下下这一切,全仗着聂临风亲力亲为地替自己打点守护着――自己欠了他太多的情份,仅这一点,便让朱朝夕感到了惭愧!“你不必感激我,我也不过做的是我认为应该做的事,”聂临风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意,淡淡地道,“从我踏入朝廷为官的第一天,我便做好了这种准备,因为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而你……也同样,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便不管有多苦多难也要走下去,中间遇到了风雨便会退却,那不是我认识的宁王!”朱朝夕望着聂临风,他深知好友的一番好意,是劝自己重新振作,只是经历了这么多年,经过了这么多事,难道他真的能够可以么?特别是他这般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吧!何苦为自己的病体耽误了这么多人的前程?他知道,从六年前聂临风刚刚入朝为官时,便因为聪敏机智与深谋远虑成为极欲当上太子的福王所拉拢的对象,但他始终因为与自己的知遇之恩而没有同意,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恐怕他早就如同当初福王的许诺,当上了吏部尚书,坐上数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了;就算是管鹏,只要他愿意投靠大哥或二哥,只怕也坐上了锦衣卫统领的位子了,而不像现在这样还在忍受着边关风雪之苦,当一名小小的驻外参将;而小妹……就更不必说了,有谁会愿意把自己的青春全部耗在一个行将就木的人的身上,何况她还有心爱的男人……朱朝夕不由得苦笑了下,他忽然发现自己于世间活得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向聂临风叹道:“我与你不同,你走这条路是选择的,而我走这条路却是因为不得已……可怜生在帝王家呀……”他望着众人,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好不容易选择了这条路,心中才有片刻的安静从容,难道你们真的忍心让我再入红尘么?”聂监风神色微变,他冷笑道:“这便是你对朋友亲人的态度么?”

  朱朝夕淡淡道:“‘生死涅磐,犹如昨梦;菩提烦恼,等似空花’,功名利禄、爱恨情仇、富贵美人,于我不过如此……”“这便是你真实的想法么?”念念望着眼前这个貌似高僧般镇定的人,看来包括聂临风在内的所有人都失策了吧,他们总以为他找回了小妹便可以变回原来的宁王,便可以拾起从前的意气风发,而眼前无疑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吧!“你是在害怕什么!”念念咬着唇,逼到他身前,“我能从你眼中看到挣扎,能从你眼中看到对朋友的关怀,能从你眼中看到再次见到我时的惊讶与欣喜,难道让你承认这些都是你想要的就有这么难?难道你真的忍心让我,让聂大人,让所有爱你关心你的人再次失望?”闻及念念的一番话,朱朝夕浑身一震,他从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可以泄露出这么多的秘密,难道他对挚爱亲朋、对前尘往日真的有这么多的眷恋,却不自知?望着念念如花般的脸——小妹呀小妹,难道你不知道这一切的开始也不过是因你而起的么?他苦笑,垂目,轻叹:“有些事,既然已经过了,又何必再提?对不起,各位,我先走了一步了!”说罢,他拉着怔在一旁的小宝,头也不回飘然而去。

  “胆小鬼,朱朝夕,你是个懦夫……你会后悔的……”  念念忍不住在后面冷笑道,  “枉我在这之前还想告诉你,我哪里也不想去了,只想陪着你一生一世,可是……你太让我失望了……”说话间,念念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此时此刻,她已将聂临风要她保持一个公主应有仪态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也早已经忘记了她是以他妹妹的身份出现的,他的话让她心痛,不知道为什么,她懂他,懂得这不是他的真心本意,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如此狠心地拒绝所有人的关怀!聂临风也为朱朝夕的表现所惊讶,站在那里良久良久,直到听到了念念的话,直到看到朱朝夕听到念念的话后身形明显一僵的反应,他眼中才出现了一丝值得玩味的笑意,念念的表现过于强烈,根本不像一个要扮演别人的人,恐怕她是动了真情而不自知,也许,便是这份真情,可以挽回些什么吧!

  第四章

  塞外风雪寒。

  入夜的朔风在窗外怒号,与已全部落光叶子的枯树一起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仿佛是有人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悲伤往事,而这些悲伤往事中是否就有朱朝夕故事的呢?这是位于延绥城中的将军府,虽然朱朝夕已于两年前便搬至戴兴寺出家落发,但因为这是皇帝当年敕建边关将军别府,始终有一批仆役打扫修整,多年来保存一直完好,也成为聂临风偶尔来时的住处。住惯了北京的空调暖气,一时间还真难适应塞外的寒冷,而念念的感冒也是一日重于一日,这几日更是足不出户的休养着。入夜,念念却了无睡意,她随意地披了件外袍便来到了书房。

  这是曾经属于朱朝夕的天地!

  念念仿佛能够看见那年轻的身影于此运筹帷握、挑灯看剑时的意气风发,仿佛能够看见那温和的笑容在面对小妹体贴地送来茶水时的欣喜与满足,那应该是一幅很美丽的风景吧――命运过于捉弄人了,如果没有两年前的意外的发生,这幅画面应该是可以延续得更久一些的吧,而如今,那意气风发,那欣喜满足,都只变成了一袭白色僧衣的苍凉与萧索。念念长长叹了口气,随意从书架上抽了本书来看。身处古代,没有太多的娱乐,幸好这座府邸虽然只是别院,也有为数不少的藏书,也算可以排解寂寞吧。书的种类极多,从《周髀算经》《九章算术》至《梦溪笔谈》,从《论衡》至《唐诗宋词元曲》,甚至连有关医药学方面的《千金方》也都有,每次到这里念念都不由叹为观止,自己应该也算是读书破万卷了,可与前人相比,真是自感惭愧呀!朱朝夕无疑是个好学之人,因为之前念念所翻阅的每一本书上几乎都有他读过的痕迹,有的甚至都被他注上了批注,望着那苍劲有力的笔体,念念的眼睛再次湿润了,一个如此博学而有为的年轻人,难道真的就要这样守着青灯古佛终了一生么?

  这次取来的,是《稼秆集》。

  念念一向偏爱文学类的东西,特别是宋词中的苏轼与辛弃疾的作品。朱朝夕应该算是知己吧,望着上面密密的脚注,有些观点竟然与自己的不谋而合,也让念念的阅读之余升起一丝想与他探讨的冲动。可惜呀!念念苦笑道,人在咫尺,却如隔天涯,难道他还是走不出自己的阴影么?难道朱盈玉,那个与自己素未谋面却又仿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大明朝公主,真的就有如此魔力,让她的兄长可以如此待她!一刹那间,念念好羡慕她,也好嫉妒她,她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是她――世上若有人如此真心待自己,怕便只让她活到三十岁,她也知足了!“啊啾——”一阵凉意袭来,让她忍不住又打个寒颤,塞外的冬天还真不是一般的冷,是不是她真的连这个冬天都会熬过不去了呢?随着她的一颤动,一张纸从书中翩然飘落,念念拾起。

  那是一张小心地折叠得极为整齐的一张纸,打开,一个女子的图像便落入念念的眼中。没有色彩的渲染,那只是一张白描。虽然如此,但看得出,作者是却极为用心的,小到一根发丝,大到眼中的神彩,都是这般的栩栩如生,仿佛……真的可以譬美现代的照片了吧!念念怔住了,画中的人娇笑倩兮、眉目传情,在她眼中看来却是如此熟悉,那不是自己是谁!她取出贴身存放的一张照片,那是母亲还在世时的合影,照片中的她也是十六七岁的样子,放在那张画旁边,竟是如此惊人的相似,画上的盈玉恐怕当时也就是这般年纪吧,难怪管鹏和李嬷嬷及相关的许多人会认错,就算朱朝夕,恐怕也还不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假公主”的事实吧!世上竟然真的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这未免也太巧了,而更巧的应该是自己居然穿越三百多年回到古代,难道真如当初五台山的灰衣僧人所说,自己便是那个“回家”的人?那么这次的归来,她究竟是要做盈玉公主,还是自己?一想到朱朝夕将是自己的“哥哥”,念念的心中便是一痛,难道真的只把他当成哥哥么?虽然只有几次耳闻甚至一次见面,可仿佛她的心为他痛了好久一般,特别是见到了他的悲哀与绝望后的这般直入心腑的痛,难道真是简单的兄妹之情?她用力甩甩头,也许想这些还为时过早吧,几日前他狠心地拒绝与逃避犹在眼前,或者当他知道真相的时候,在他眼中,她便什么都不是了。毕竟她也只不过是个长得像自己亲人的女子罢了,而如果她不是仅仅有这么一点优势的话,恐怕连认识他的机会都没有了吧!念念低头,就着昏黄的灯光望着画中的女子,喃喃苦笑,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强烈地想让她知道发生在朱朝夕与朱盈玉之间的故事!画像的旁边是一行苍劲有力的笔迹,狂乱地让念念看了好久才看清楚:“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念念知道,这是北宋时期的晏几道的一阙《长相思》,全文是:“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这阙词讲的是一名男子对心上人不知道自己爱慕之心的无可奈何,可用于这幅画中,难道也是在表达一名男子对心爱女子的感情么?画上并没有署名,而笔体也一反朱朝夕于平日书上所标脚注的那般整齐干净,仿佛字字都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意——那么有谁来告诉她,这幅画,这几个字究竟是不是出自朱朝夕之手?应该不会吧――念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冷,还是因为自己的这个想法由心底生出一丝说不清楚的情感,如果真是这样,朱朝夕会为心爱的女人守陵两年,甚至出家倒是说得过去,可是……他那么聪明冷静而又优秀的一个人,难道真的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却又多少让念念不太相信。耳边又响想聂临风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来:“有些事情也许要你自己去找出答案,这样对你会更好!”那么他的“有些事情”,是不是也包括这件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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