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院丁应声出现在花园。
「将她绑起来,杖她十大板,今天不许吃饭!」
「这……」两个院丁迟疑了。他们当然知道庄主对这位可爱美丽的表小姐十分宠爱,是断断不会允许人伤害她的;可是他们也知道,老夫人在庄里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不听不可。于是他们为难地面面相觑。
老夫人凶狠地看着他们,威胁道:「怎么,我使唤不了你们是吗?」
两个院丁霎时脸色苍白,齐齐跪在老夫人面前,连连磕头。
「不要为难他们,有本事妳亲自动手!」兰儿气得一脚将那烟袋踢得老远。「我只是在找我的兔子,又没有惹到妳,妳却用这个打我,还要他们帮妳处罚我,这是什么道理?」
「小姐……」早已跪下的绿萼、红叶泪眼汪汪地劝阻她。
「妳!妳……反了!」见她居然敢踢自己心爱的烟袋,还如此顶撞自己,老夫人气得失去了理智,当即对着身边的女子吼道:「亚仙,去,将家法取来,今天就让她看看我敢不敢对她动手!」
亚仙转身进去,兰儿无所谓地低头继续寻找红眼睛,却看到先前还活泼乱跳的兔子,此刻竟肚皮朝上地倒在老夫人脚前的花坛边。
「红眼睛!」她惊叫一声,扑了过去,轻轻拨弄那只她从家乡一路带到这里来的宠物。可是一向活泼好动的兔子毫无反应,两只总是挺直的耳朵无力地垂着,红红的眼睛紧闭着……
「这只该死的兔子就是妳不听话的下场!」老夫人厉声道。
「是妳杀死了牠!」兰儿抬起头,愤恨地看着眼前这个凶恶的女人。
「就算是我杀了牠,妳又敢怎么样?」老夫人夺过亚仙刚拿来的家法,抡臂就往兰儿身上打下,一边骂着:「妳这个不长眼的东西——」
三尺长,两寸宽的板子一下一下结实地落在兰儿的身上,可是她连动都不动,依然恨恨地看着老夫人。
绿萼和红叶没想到老夫人会真的动手,立即不顾一切地护住兰儿。
「小姐——求老夫人不要打我家小姐啊!」
「二娘!」方清扬的声音太晚出现在纷乱的花园里,可还是让大家松了口气,不然照老夫人此刻的怒气,谁知地上那三个女孩得受什么样的罪?
「这个……这个该死的丫头想气死我!」老夫人一见到继子,便捶胸顿足地大吼起来,彷佛受了极大的冤屈。「她……她将我的花园弄成这样,还敢顶撞我,踢我的烟袋,我无法忍受她!」
「好啦,好啦,花园可以让园丁再整理,二娘何必为此动气呢?您先进屋去歇息,这里我会处理。」方清扬轻声安抚着将她手中的家法取走,递给身后的大柱,又示意老夫人的两个丫鬟将她扶进去。
「清扬,这丫头反骨太硬,得好好教训她!」被丫鬟搀扶走了几步,老夫人又心有不甘地回头恨恨地对方清扬说。
「是,是。」方清扬顺从地点头,看着老夫人终于消失在花园外,才走到依然坐在地上的三个女孩身边,心绪紊乱地看着受了伤的她们。
红叶脸颊上有明显的红印,绿萼的一只衣袖破了,兰儿就更惨了,头发散了,背上沾着烟灰,双肘有伤痕,耳根至颈子间长长一条红印延伸到衣领内……
唉,看来她挨打最多。这个让人担心的女孩!
他无声地叹息着,劝道:「老夫人身体不好,妳就多担待点……」
兰儿心里的气被他的话激起,她仰起脸,将心里的愤怒和委屈全都发泄到他身上:「她身体不好?可是她气壮如牛!她可以杀死红眼睛,可以用烟袋砸断我的脊柱,可以用板子打人不手软。她身体不好,这就是你为她寻到的托辞?」
「兰儿,先回去……」
见她情绪激动,方清扬此刻不想与她多说,伸手想拉她,可是被她一掌拍开。哽咽地说:「我要我的红眼睛!你们还我红眼睛!还我的红眼睛!」
方清扬将她腿上的兔子抱起来,探了探牠的腹部,狐疑地看了看依然站在近处的亚仙。「这兔子根本没有死,怎么回事?」
亚仙道:「牠本来就没有死。」
「没有死?」兰儿不闹了,急切地问。「那牠怎么突然间就不动了呢?」
亚仙说:「我只是用迷药将牠迷昏了,不然妳还要把这里闹成什么样子?」
「哼,原来是妳把牠弄成这样!快给牠解药!」兰儿不理睬她的责怪,生气地命令道。毕竟出身豪门,虽然寄人篱下但小姐架式依然十足,加上此刻她一心只想救兔子,语气自然凌厉。
亚仙一愣,随即提出条件。「妳先跟老夫人认错。」
「绝不!」兰儿将脸一扭,拒绝道:「她用烟袋、板子打我,妳看——」她毫无顾忌地拉下自己的衣领,露出纤细白皙的颈子至肩背处大片深红色的伤痕。「挨打的是我,凭什么我还要道歉?」
「给兔子解药!」方清扬一把将兰儿的衣领拉好,口气冷淡急躁地说。
听他语气异样,亚仙也不敢顶撞,将一粒药丸塞进兔子口中。「一个时辰后牠自会醒来。」
「这么久?」兰儿心里担心,但没说出口。她抱起兔子想站起来,可是腿一软差点又跪了回去。绿萼、红叶比她也好不了多少。
方清扬一把抱起兰儿,对柱子兄弟说:「你俩照顾她们。」
于是几个人往日新院走去。
站在花园里的亚仙看着那个俊挺的男人抱着他淘气的表妹离去,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回头看看眼前一片狼藉的花园,她冷哼一声,走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有麻烦了?」走在路上,兰儿问方清扬。
「管家赶去告诉我的。」方清扬低沉的回答。
兰儿偎在他怀里,无心地说:「你要是再不来,我肯定会被她打死。」
方清扬一听,眉心紧皱地说:「妳以后不要再忤逆老夫人,顺着她点,不然吃亏受苦的还是妳。」
「你就是因为害怕吃亏受苦,才这么顺从她吗?」兰儿抬眼看着他。
方清扬低头看看她,没有说话。
兰儿也不再问,但心里认定是这样的没错。
跨入日新院,方清扬问她:「妳生气吗?」
「当然生气!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打过我。」兰儿将兔子先送回笼子,对方清扬说:「可惜另外两只灰兔都不见了。」
「没关系,我还会送给妳。」他的话安抚了她受创的心。
进门后,方清扬将一小罐药交给绿萼,要她替兰儿,也替自己和红叶抹上。
现在正是收粮入仓的季节,庄里庄外的事情特别多,他实在无法常陪在兰儿身边,可是又不放心她,只好交代下人们多留心她,如有状况要即刻通知他。
从这件事后,庄里的人们都知道了表小姐在庄主心目中的份量,于是对她都格外小心。
几天后,兰儿挨打的伤痕都消失了,人也显得气色红润,容光焕发。
早上,她站在窗前看着一行行南归的大雁,心想冬天到了,连燕雀都知道要回家了。不知根子在哪里?是否寻得姊姊们的消息?
方清扬近来很忙,几乎都见不到面,不过他很守信用,他的窗户总是开着的。夜里只要她不想睡,就会在这里等他,看到他回房,和他说几句话才能安心去睡。
想到方清扬,兰儿心里总是很开心。他除了略显软弱外,真是个能干又好脾气的男人,如果她真有这样一个疼她宠她的表哥该多好啊,如果她永远不要离开他该多好——哦,不,还是要离开的。她马上纠正自己。不仅为了回家与姊姊们团圆,还为了他那个母老虎似的继母。
想到那个脾气暴躁又挑剔的女人,兰儿就受不了。她不能理解,那个女人对人那么凶,又不讲理,身为一庄之主的方清扬,干嘛非得那么顺从呢?真够胆小的!
算了,不管他们的事了,反正等根子带来姊姊们的消息,她就会离开与姊姊们快乐地住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就像以前一样。
于是她带着绿萼、红叶到庄外游玩。
田地里的庄稼早已收割完毕,显得空寂萧条,打麦场上圆鼓鼓的草垛,经过了一番又一番的曝晒分拣,稻粒麦粒都进了仓。辛勤劳动一年的农人们总算得到少有的空闲可以喘口气了,可是家道差的又被交租、筹钱的烦恼所困扰。
走出庄外,兰儿看到车推、肩担的农人络绎不绝地往山庄的侧院走去,又空着手出来,不由好奇的拉着丫鬟跟随人流进了那道门。
她看到老夫人坐在院内一张大方桌后抽着烟,账房先生手持算盘站在她身边报着数,而那个用药迷晕红眼睛的亚仙也在那里,似乎正在记帐。几个伙计在忙着秤佃农交上的谷物,还有人检查袋里的粮食。
「哦,原来是交租的佃农。」看着四周的情形,兰儿明白了。
不过她也对亚仙的身分感到好奇。她是方清扬的什么人?看起来她也是住在庄里的,而且似乎很得老夫人信任。
就在她皱着眉头站在角落观察亚仙时,红叶凑在她身边小声地说:「小姐,听说陈亚仙是这一带最有才华的美女,识字会算帐又能给人看病,是老夫人的大夫,还是账房的帮手,好多男人都中意她,可是她从来不理那些男人呢。」
「是吗?」兰儿不由多看了亚仙几眼,这个总是冷冰冰的女孩是有几分姿色,但还算不上美丽。当然,从小生长在美女身边的她,光二姊凤儿就已经养刁了她的眼,再美的女子也很难入她的眼了。
「走吧,我们还是出去看看。」兰儿转身出门,红叶绿萼赶紧跟上。
山坡下的车道边停放着一辆两轮平板车,一个女子坐在车头长吁短叹,在车子周围有几个瘦弱的女孩,她们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哀凄的神色。
「大婶,是来交租吗?」走过她们身边时,兰儿忍不住开口问。
女人抬头看着她,认出她就是方家的表小姐时,赶紧起身答道:「是……」
听她口气犹豫,又见她的车头向下,兰儿又问:「人家交租都往坡上走,妳怎么反倒往回走呢?」
女人张口欲言,但最终还是没说,似有难言之隐。她身边那个年纪最大的女孩低声说:「我们交不出粮,庄里要收回地……」
「唉,地收了,我们怎么活呢?」那个女人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兰儿走到她身边,关心地问:「那妳们车上拉着的是什么?」
「是棉花,纺线……」女人打开其中一个袋口,让她们看。「自从我男人不能下地后,我们的地里就不出庄稼只出棉,庄里又不收棉花……」女人说着又哭了。
听她说得辛酸,又看看她身边那几个衣着褴褛,面色不佳的女孩,兰儿心有不忍地问:「妳可以带我去妳家看看吗?也许我可以帮助妳。」
听她说可以帮忙,女人连连点头,站起身拉着车子领她们往坡下走。
第四章
路上兰儿知道了这个女人因丈夫姓刘,人称刘二婶,家在南面村角。
在她家里,兰儿看到了下肢瘫痪的刘二叔和他们的长女大花,这个与兰儿同龄的女孩看起来却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而她家的木棚里,是一麻袋一麻袋去了籽的棉花粗线。
最令兰儿惊讶的,是他们家里居然有铁铤、弹弓、纺车、织机等,这些在江南最好的纺织坊里也算是很不错的纺织工具。
「你们有这么好的工具,为何不织布卖钱呢?」兰儿纳闷地问。
「唉,试过,可是我们的布没人要买,往年总有人来买棉花还能换点钱,可是今年棉花丰收,谁还稀罕……」刘二婶说着,擦拭着那些设备,指着男人说:「他手巧,只要看了就会做,可是都怨我太笨,织不出好布。」
兰儿眼珠子一转,看看最擅长纺纱织布的绿萼,说:「这个妳不要担心。」
绿萼看到小姐投来的算计眼光,就知道自己有事了,赶紧坐在刘家的织机前试了试,然后笑着说:「小姐,我可以教他们。」
于是,她们便与刘二叔一家盘算了一下,然后兰儿带着绿萼红叶走了。
一回到山庄,她就直奔收租院,前来交租的人依然络绎不绝,而且方清扬也来了,正与亚仙姑娘头碰头的凑在一起看账本。而亚仙那张总是冷冰冰的脸上居然灿笑若花,哪里还有往日那冷漠的模样?
唔,面带笑容的她看起来倒有了几分美色。兰儿想。
也许是她急匆匆的脚步声惊动了大家,人们都回头看着她。
「兰儿?」方清扬一看到她就扔下亚仙向她走来。
「真没规矩!」老夫人不快地说。
其实对兰儿,她并无实质性的敌意,只是因为她不能容忍方清扬对其他女人的重视程度超过对她的,于是当她发现兰儿已经威胁到她在方清扬心目中的地位时,便本能地讨厌她,而兰儿不驯的个性也令她心烦。
兰儿只当没听见,她问方清扬:「你们不收棉花,是吗?」
没料到她有此一问,方清扬微愣,道:「没错,棉花无法存放。」
「那你们可不可以答应,先不要收回刘二叔家的地?」兰儿急匆匆地问。
「刘二叔?」方清扬不知道她竟认识佃农,一下子不知要如何回答她。
「她是说山南刘二家。」老夫人举着铜烟袋吸了一口,瞥了眼兰儿。
「说妳不懂规矩,妳倒更张狂了,连方家的佃农妳也要管吗?」
「不是。」兰儿此刻真的不想惹麻烦,只想帮助那家可怜人。「我只想知道刘二叔家欠的粮是否能以钱抵数……」
「钱?刘二家有钱吗?妳少来捣乱,我们忙着呢!」老夫人不耐地打断她。
「二娘,先听兰儿说完。」方清扬寒声对老夫人说,后者脸色立即变样。
兰儿趁此空档赶紧说:「他们家现在没钱,但有很好的棉花,所以我想……」
「今年好棉到处都是,没有人会买他们的棉花!」老夫人口气不豫地说。
「那不用妳担心,我有办法。」兰儿信心满满地说。
「怎么?妳想帮他们吗?」老夫人吹着火引子,从烟袋上头看着兰儿问。
「没错,我是想帮他们。」兰儿也不避讳。
「帮?」老夫人鄙视地说:「先帮妳自己吧?别忘了妳还在靠表哥施舍呢?」
这话够毒的。方清扬心头一紧,怕火爆脾气的兰儿又要引发一场战争,正想将她带走,不料小丫头今天好似转了性,竟对老夫人的话置若罔闻,还对着她甜甜一笑。
「谢谢老夫人提醒,兰儿没忘。不过……兰儿还是要帮人,表哥嘛——」她转头看看方清扬,做个鬼脸道:「——还是要施舍兰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