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有一套太极散手想与各位切磋,这路套法可补推手之不足,要诀仅四句,沾黏连随、舍己从人、内劲化发、绵绵不断。」声微顿,青袖拂衫,他沉肩拔背地摆出姿态,简单比画--
「这套散手练习方式甚多,共八十八式,可用掌、用拳、用腕、用肘,或用肩、用腰、用胯、用膝、用足,共九节,节节可发劲,每招手法相互连贯,千变万化,奥妙无穷。」讲解到此,他朝守福颔首示意。
那小少年伶俐地跳了出来,已摆好架式,有些兴奋过头地嚷道:「咱儿出手攻击,永澜少爷会用太极散手应对,给各位做个示范。」
「等等!」娇声响亮,姚娇娇不甘受冷落,硬是凑到前头,美眸直勾勾瞅着那张残容。「光是看,我、我看不明白,若要示范,你干脆拿我顶替,顺道教我。」
年永澜双目微瞇,蓦地,心口涌出些许灼怒。
她定要搅和,搅得他头晕目眩,一切都乱了套,这才甘心吗?
当日在西北湖,他是神志不清了,才一古脑儿将那些事说出,带着自己也不明白的恶意,冲着她,也冲着自己,满心以为能拧碎展现在那张小脸上教人窒息的、心悸的、烦躁的风采,教她厌恶着、鄙视着,而他,便也能毅然决然把这恼人的姑娘拋诸脑后。
可这一步下去,他浑身泥泞,竟越陷越深。
试图压抑,结果是惨不忍睹,那些现实里不敢深触的,在梦中找到出口,便肆无忌惮了。
于是,他梦见她,不断地梦见她,梦中百般情境,她容颜一如春花,时而笑、时而瞋、时而恼、时而悲……她眼眶通红,骂他是丑八怪、没人爱……却又流着两行泪,说她不想将他出让,不允许别的姑娘对他以身相许,因为她是真喜爱他……她是真喜爱他……
这一幕幕的梦已搅得他心魂大乱。
此时,他凝着脸末及出声,守福已在旁跳得跟泼猴似的,直扯着嗓子--
「妳想得美,要顶替咱儿,妳还差得远咧!妳、妳妳招式懂得没咱儿多,架式摆得没咱儿好看,临场反应又没咱儿俐落灵巧,妳想同咱儿争,老鼠洞都没有……」
「守福,你退下。」
「……妳才来个把月,咱儿跟在永澜少爷身边都三年啦,妳算哪根葱、哪根蒜啊?」守福双手扠在腰上,胸一挺,嚷得正兴头上。
「守福。」年永澜沉声又唤,命令意味陡浓,「退下。」
「唔……」摸摸鼻子,小少年垮着脸,哀怨至极地拖着脚步退开。
姚娇娇少不了得意地扬起下巴,在接触到年永澜目光的一剎那,心脏轻抽,脸颊发热,他眸底的阴郁和冷峻已确实传达心绪,她不禁悄悄叹气,知道他教她给惹恼了。
不怕。
反正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说她赌气的坏毛病又犯了也行,宁愿他气她、恼她、怨她,也不要他冷淡着一张脸,将她推得远远的,不理不睬。
察觉气氛不太对,孙婆婆扯了扯姚娇娇的衣角,笑着打圆场--
「哎呀,妳这丫头真是的,人家守福是永澜师傅一手调软出来的,妳凑啥热闹?别争、别争--」
姚娇娇头一甩,发倔了。「我也是他一手调数的,怎可厚此薄彼?」
在旁的众家乡亲忍不住翻白眼,有的拍额,有的摇头大叹,更有几个想上前把她架到一旁了事。有眼睛的人都瞧见啦,今天永澜师傅诡怪得很,头上似乎顶着一把无名火,她还不懂安分?
「妳说得没错,怎可厚此薄彼,今日便请姚姑娘试练。」年永澜做了个简单手势,众人随即腾出空间。
以往每试新招,大伙儿肯定是瞪大眼睛,兴奋无比,可今儿个有些变质,人人惴惴不安。
距他约三步之遥,姚娇娇挺立着,雪白衣衫搭着绣花坎肩,红巾腰带尚留半截随风飘扬,芙颊融融,娇俏可爱,她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全没将他的冷漠放在心上。
「我真打啦,你可小心了。」说着,她抡拳挥去,是以前姚家一位护院教她八拳法。
那圆润的小拳头打算中宫直取,离他前襟尚差三吋,年永澜身微侧,左手忽地按住她的腕往前一扯,教她平衡顿失--
「第十九式,右打虎。」他右足随势提起,拐带她左边脚跟,右笔直击她左腋,跟着左手一放,姚娇娇飞了出去。
「哇啊--」伴随惊呼,她往后咚咚咚连滚三个跟头才歇势,被他击中之处不挺疼,却又热又麻,跌得着实狼狈。
唔,瞧来他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她不好过了。不怕、不怕,比谁硬脾气,她姚娇娇还没输过。
吁出口气,她七手八脚爬了起来,见大伙儿的目光全在她身上,连守福也瞠目结舌,她红着脸咧嘴一笑,毫不在意,硬是走回年永澜面前。
「再来!」她娇喝一声,双手成爪,亦是跟着姚家一位武师学的五禽拳。
见她扑来,年永澜瞬间反应,双袖格挡她的两爪同时分开,右足提起,腰腿微沉,足心忽地蹬中她的肚腹。
「哇啊--」惊呼中,又是咚咚咚三个跟头。
跟着,她伏在地上动也没动,因他腿上的绵劲似乎渗进肚腹,热得难受。
「姚……姚……妳还好吧?」不知谁在问她。
「呼--好、好得很。」她咬牙嚷了声,硬是提气撑起身子,拍掉小脸和衣衫上的尘灰,将几缕散发塞在耳后,拖着脚步又站到年永澜面前。
不怕、不怕,有本事,他就打死她好啦,反正她缠定他、要定他了。
「刚才那招叫什么?」她努力压不想去摀住肚子的冲动,瞪着他。
年永澜被她怎么一嚷,终于拉回意识,见她娇容蒙尘,袖口和膝盖都擦破了,隐约渗出血点,他方寸陡紧,神情十分难看。
「第二十三式,双分蹬脚。」声音冷峻,也不知恼她,抑或是气自己多些。
姚娇娇双手扠在腰上,提了口气。
「好,这招不错,我记住啦,看脚--」她猛地突袭,藕臂大展,左腿蹬出,竟是年家太极里的白鹤亮翅。
年永澜挑眉,上身向后略退,左足对左足,将她蹬出的脚给压下。
她大开的两只臂膀忽然来了招双风灌耳,刚挥至他肩处,他身一侧,双掌压住她右臂旋了半圈,绵劲陡发,义把她整个人震飞出去。
「哇啊--」
这会儿,众人叫得比她还响亮,就见她飞出去,重重跌到地上,似乎撞到后脑勺了,皱着一张小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年永澜愣在当场,明明未耗损多少气力,胸口却高低起伏着,既闷又痛。
他在干什么?拿她泄愤吗?他真如此气她、恨她吗?
果真这般,在四肢百骸乱窜的灼火到底为何?左胸的鼓动又因何一抽、一抽的,净是针刺般的疼痛?
这一方,姚娇娇勉强撑坐起来。
眨了眨眼,她头很晕,有些想吐。
唔……不怕、不怕,她打过他、骂过他,现下受他几拳、几脚也是应该,当是给他赔罪好了,一来一往,磨了他心里的怒气,也就扯平。
咬苦牙,她正想站起,一旁人群传出声音,是孙婆婆--
「永澜师傅,您、您唉……这不过分了吗?」
此刻,守福猛地合起半开的嘴,终是回过神来。「永澜少爷,若您是要这样试练的话,呃……先让咱、咱儿写份遗书吧。」
赵家大叔也道:「说是示范罢了,以往对打也都点到即止,永澜师傅,今儿个实在是……嗯……有点过火啦。」
一名老伯皱眉摇头。「唉唉,共八十八式耶,等二式练完,咱儿瞧姚家姑娘九成九要被摔个稀巴烂。唉唉唉,咱儿也不是替她说话,只是……只是……唉,没必要如此吧?」
是,没必要如此。他自可将她视而不见,摒除于心,届时,她的任情任性、刁蛮乖张全不干己事,他做得到的。
他尝试说服自己,青袖下的双拳紧了松、松了又紧,目光与跌得狼狈的姚娇娇相接,她倔强的模样竟也楚楚可怜,他心神又是一震,恼起自己。
「是我不对。」他对着众人沉静启口,端肃着五官,「关于这套太极散手,我会另寻时候再与各位切磋,今日……请恕永澜先行离开。」抱袖作揖,他举步便走,身影迅捷如风,眨眼间已出了广场。
「年永澜……你、你等等!唉唉唉……」姚娇娇忍着疼跳起来,眼一花,颠着颠着又趺坐在地。
先前说年永澜与她是「一株好草插在牛粪上」的那位大叔,也忍下住摇头了。「等个头咧!瞧妳还缠不缠他?再去,不怕永澜师傅发绵劲震得妳稀巴烂?咱儿说牛粪都已经够槽了,更别提被震得稀巴烂的牛粪,连株草都插不上,能有啥搞头?」
孙婆婆也摇头,却是带笑。「慢着点,别急呵,妳这苦肉计说不准能奏效。」
「啊?」姚娇娇无辜地眨眨眼。
这是苦肉计吗?
那……他有心疼她吗?
唔……不怕、不怕,他心不疼,她可以为他心疼,总之是要纠纠缠缠、没完没了的。
然而,正是这般的「疼」,她便也知道,她是真的喜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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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大街,一家不算小的三角店面,里头摆满各色绣线,墙上挂着琳琅满目的绣花纸样,柜台边还兼卖针黹剪刀,货色倒也齐全。
「小姐,还要试呀?唉唉,这些天,您十根指儿还没被扎怕吗?」润珠丫鬟付了银两,从笑咪咪的老板手里接过打了包的各色绣线和纸样,跟在姚娇娇身后跨出店铺,仍叨念着:「小姐想送谁绣帕,花钱买一条还干脆些,等您绣好,都不知几年几月了,而且啊,买的肯定比小姐绣得还漂亮--」
「臭润珠,妳定要泼我冷水才快活吗?」姚娇娇鼓起红颊,回头瞪她。
「唔……哪是呀,人家也是心疼小姐嘛,没事扎得满手洞,何苦来哉?还有啊,那天小姐一身惨状地从龙亭园回来,后脑勺肿啦,手肘、膝盖也擦伤啦,脸色白得跟鬼似的,老爷在外头好象听到了传言,跑来质问奶娘和我,咱们可没敢说小姐身上有伤……」
姚娇娇抿抿红唇,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跟着叹了声,「谢谢妳啦,润珠丫头。」
润珠偏着脸。「还说是主子呢,谢什么谢呀?」
主仆两人相视一笑。
就在此时,一抹灵秀身影映入眼帘,姚娇娇蛾眉一挑,眸光追随而去。
「润珠,妳先把采买的东西带回府,我还有点事儿要办。」拋下话,已灵巧地闪进大街上的人潮。
「小姐呀--」润珠在原地跺脚,拿她没法子。
姚娇娇跟在那人之后,见人家停在一个卖玉饰、玉器的摊子前,垂容细挑着,她挨了过去,忽地启口--
「宁芙姑娘,我有话问妳。」巧洁的下巴微扬,眸底透着淡淡倔强。
凤宁芙杏眼一抬,怔了怔,随即露出笑容。
将手里把玩的白玉瓶放回,她慢条斯理地道--
「是吗?嗯……那也得找个适当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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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西,郊外风光与城内大异其趣,不远处有运河口,船只往来,装货卸货,虽也是一片繁荣景象,但场面开阔,不像城里大街那般拥挤。
沿着堤岸草坡缓踱,远远听见船工的吆喝,脚不是绿油油的草地,风彷佛也带着汗味和土味,微咸微腥,是自然的香气。
姚娇娇摆着手,心里斟酌着,却道:「妳……妳怎地一个人溜到城西逛大街?没人陪妳吗?」
凤宁芙巧肩轻耸,伸出五指细数。「不是呀,永澜哥哥原本陪着我的,咱们去吃了好吃的奶馒头、霜甜糕、枣花桂圆球,嗯,还有好多好多,差些撑破肚皮哩。唉,他今儿个难得空闲,可是刚刚在街上遇到几位江湖上的朋友,说有要事相告,他遣人先送我回年家,可我不想怎么早回去,就甩掉那名家丁啰。」
瞅着她嘴边有意无意的弧度,姚娇娇心里一阵难受,酸得很。假咳了咳,清清喉咙,她深吸口气,故意说:「是吗?呵……那家卖奶馒头的老大娘,我跟她很熟,我、我之前还请年永澜吃过呢,他说很好吃。」
「原来他是吃到好吃的东西,才硬要教我也尝尝。」凤宁芙摇首轻笑,「唉……他总是待我好。」
姚娇娇忽地一顿,面对着面,美眸定定瞅着她。
「姚姑娘,怎么了?」凤宁芙跟着停下莲步,似笑非笑。「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直说便直说,恰好,她姚娇娇也不懂拐弯抹角。
「年家老太爷的寿诞早过了,妳为什么还留在开封?妳、妳还要留多久?」
凤宁芙柳眉微飞,眨了眨眼。「听这口气,姚姑娘似乎巴不得我快快离开?」
美颜嫣红,姚娇娇挺起胸晡,亦不想再说场面话。「祥兰姑娘同我提过,妳许久以前送给年永澜一支青玉簪,视作婚约信物,但我要告诉妳……我、我很喜爱年永澜,我会和妳争到底的。」
虽心中挺佩服她的大胆,凤宁芙却是轻哼一声,「妳教永澜哥哥吃了不少苦头,我都听闻了。」正因如此,她今日才想挫挫这娇娇女的气焰,且不管这姑娘待永澜哥哥是否真情真意,光冲着她以往恶劣的言行,也不能怎么快便如了她的意,逗一逗她,算是替永澜哥哥扳回一城吧。
「还有啊……」她故意爱娇地牵唇,「我给永澜哥哥的那支青玉簪,这些年,他一直带在身边,片刻不离,光凭这一点,足见他有多重视我。唉……姚姑娘,妳争得过我吗?」
姚娇娇心一凛。
争是一定要争,再没把握出得试过才知,她所怔愕的,是那支青玉簪教她丢进西北湖底了。那日她又急又恼,现下回想,那簪子对他的意义肯定不小,如此毁在她手里,他心里怒气不知何时能消?唉唉……
「我不管,反正……反正我就是喜爱他。」她双手再次强调似的握成拳头。
凤宁芙望向远处河面,五官染上淡淡幽然,片刻才道:「妳总是这般模样吗?妳说喜爱他,也不顾及他的感受,硬要他也来喜爱妳吗?姚姑娘,妳怎能这般自私?」
姚娇娇窒了窒,没有答话。
她继续说下去:「妳若真对永澜哥哥有情,真心疼他、在乎他,便要尊重他的意愿,他若不喜欢妳,妳死缠烂打,只是徒增他的困扰罢了……」秀容转向那张怔然的娇颜,柔声言语--
「他痛苦,妳也跟着痛苦;他欢喜,妳便欢喜,没了私心,这才是货真价实的情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