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是给狼咬伤的……」她心里一团乱,不太愿意相信亲切的胡老爹居然包藏祸心。
「他说谎。」把玉八卦打包成包袱背在肩上,莫十五一手搀住月怜。「他自己没有武功,又想抢玉八卦,于是趁妳脚伤,留我们住在他的住处,好拖延时间找帮手过来。若妳的脚不是碰巧受了伤,只怕他也会编出一套理由留我们住下。」
「你怎么知道……」她看着自己左脚,胡老爹帮她包扎得漂漂亮亮的。
「我也不想知道,」他苦笑。「偏偏我耳朵太好、迷药又迷我不倒。总之,我们再不走的话,等他带人回来就走不成了。」
两人肩臂相靠,月怜感觉到莫十五臂肌暗蕴着力道。她从未遇过这种情景,剑拔弩张的紧张感让她冷汗跟着涔涔而下。
真的吗?真的吗?胡老爹真的会带人来害他们?
她缓缓转头望向莫十五,门口半开,幽微的月光在他脸边画出一道银廓,浓眉下的一对大眼清澈明亮。
「那我们快走吧。」她跨出一步,不信他,还能信谁呢?
「妳能走吗?可要我抱妳?」莫十五担忧地看着她,随即红着脸补充道:「我、我是担心妳脚疼,没有存别的心眼。」
「没关系,不碍事的。」脚落地时还会隐隐生疼,但……她瞄了瞄他绑在背上的玉八卦,深吸一口气。「走吧。」
莫十五点点头,随即伸手过来相扶,两人轻手轻脚地走出柴房。
「脚还好吗?」
贴着柴房站,夜风凉凉的吹来莫十五刻意压低的询问声。
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跳着,点了点头。
「妳先站在这儿别动,我看一下外头……运气好的话可以驾马车离开。」如果胡老爹和那个白衣男子还在树林里,那么就有机会接近屋旁的马车了。
莫十五缓缓探出头来往胡老爹屋旁一看,只见一白色的衣角倏乎隐入小屋木门。
「糟。」他闪身回到月怜身边,眉间皱起。
那白衣男子一见屋里没人,必会往这儿寻来,不容细想,莫十五抱起月怜,转往小丘,望向漆黑的树林。
「低下头。」他低语。
「咦?」月怜还在怔愣间,只觉眼前一花,耳边风声呼呼,莫十五已经撒开脚步飞奔起来。
「我们……过小丘……到山里树林……躲一阵……」
莫十五的话声被风声刮得断断续续,月怜听不清楚,只是反手紧紧攀住他臂膀。
跑进小丘树林里之后,莫十五的脚步缓了下来,他放下月怜,并以手势要她走路落脚要轻,以免踩踏落叶发出声响。
「跟着我,身子压低。」
「嗯。」月怜屏息,依言压低了身子紧跟在莫十五身后。
夜很静,只隐约从城镇的方向传来几声狗吠。走了几步之后,忽听见小屋方向传来「砰」地一声,两人都是一跳,莫十五及时伸过手来摀住了月怜小嘴,她才没有惊叫出声。
「那人找进柴房里了,先别作声,也别动。」莫十五嘘声说道。
月怜颔首,让他拉着自己倚树蹲下。
「咦?」蹲低身子后,月怜发现不远处草丛里似乎有异状,连忙拉拉莫十五衣袖:「你看那边。」
莫十五往她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他脸色一变,伸手掩住月怜双眼,不让她往那儿看。
他的手上都是茧,掌心传来的热度让她一阵脸红。她忐忑问道:「怎么了?」
「那是……」他的声音很干涩:「那是胡老爹。」
「呃?那……」
月怜直觉想掰开眼前的手,但莫十五把她的眼摀得更紧,甚至将她整个身子半拉进他怀中。感受到他袭人的体温,月怜羞上了耳际,一时忘了挣扎。
只听见莫十五干涩的嗓音在头顶上方缓缓响起:「那是胡老爹的尸体……他被他的同伙杀掉了。」
月怜惊惧地睁大了眼,感觉到莫十五把自己愈搂愈紧,紧到她连抽气声都发不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同伙要杀他?也……也许你看错了……」隔了半晌,她才颤抖地吐出字句。
「我亲耳听见胡老爹与那人接头,要谋玉八卦。」莫十五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续道:「一定是为了争功而内哄……」
月怜咬唇,心中涌上一股悲伤。
「我要看他。」不顾莫十五的阻止,她挣开了他的怀抱,往胡老爹陈尸的方向爬去。
风吹开树梢,几缕月光洒了下来,正好让莫十五看见了月怜的表情。
她摸着胡老爹尚有余温的尸身,眼中含泪,手掌上那毫无呼吸起伏的触感让她确定,这几天来殷数照顾自己的长者是真的死去了。
「胡老爹……」
月怜压抑不住哭泣声,莫十五连忙贡献出肩膀,她却在几下用力的眨眼后,硬是收住了泪。
「不要太难过了,妳看--」莫十五在胡老爹尸身上略一掏摸,拿出许多瓶瓶罐罐。「千日醉、碧琉璃、血海棠……不是毒药就是迷药,他武功被废,就准备了这些东西来招呼我们。那些恩情是装出来的,是为了要害我们,只是他先被伙伴给害了……」怎么说着说着自己也难过起来?胡老爹……死得真有点惨……
「真假都是恩。」月怜轻声念道。
莫十五微怔:「什么?」
她擦擦眼角的泪,答道:「真假都是恩,长短都是情。朱袖常常这么告诉我。」
真假都是恩?他不常运作的脑袋还在思考,只听她又道:
「胡老爹照顾我们这么些天,别让他曝尸荒野,好吗?」
莫十五抬头,就着月光,看见月怜仍抚着胡老爹面目扭曲的尸身,忽然从心底佩服起这个小小的姑娘来。
「听妳的。」她真是……勇敢啊。害他又感动了起来。
两人就地集了些落叶、柴草,把胡竟的尸身密密掩盖了起来。
月怜双手合十,念道:「胡老爹,您好走吧,下辈子别再当个苦命人了……哎呀!」忽觉头上一阵施力,还来不及反应,只听见耳中沙沙一阵响,一头长发被莫十五用力拨乱,一半翻到脸上来。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见他自己也如法炮制,大手在头上乱抓,把一头原就下甚整齐的乱发拨得遮头遮脸。
「为什么……」才开口要问,他迅速跨出一步,把她挡在身后。
「两位真是有情有义,胡竟在九泉下也不枉这几天辛苦作戏了。」
月怜一怔,听见黑暗的树林间「沙」地一响,一个白色人影已闪至两人面前。
贺连衣盯着眼前两个披头散发的少年男女,失笑道:「怎么,扮鬼吓我?」
莫十五不作声,只是用背脊压着她退了几步,她靠着他,感觉到他背在背上的玉八卦又冰冷又沉重。
这个嗓音浮滑的白衣男人就是杀了胡老爹的凶手?
她知道情势很凶险,但她实在很想问他:为什么要杀了胡老爹?
口唇未启,只觉莫十五又退了半步;他宽厚的背推挤着她,她只好也跟着又退。在夜色中盯着他的背,看不出他的心绪,读不到他呼吸的起伏,连顶在他头上的那蓬乱发都没被风吹动一根。
她……感到冰冷的恐惧。十五呢?他也像自己一样这么紧张吗?
「再退,你们就要滚下小丘了。小姑娘的脚伤还没好吧?」贺连衣冷笑。夜深了,这两个人的头发又遮头遮面,若不是看动作服色,还真不知道孰男孰女。
见对方不答话,贺连衣抚颊续道:
「你就是莫家刀的传人?莫家刀一时名动江湖,怎么你瞧起来挺不济事?」见莫十五直挡在月怜身前,他就知道谁才是正主儿了。
莫十五仍不答腔,肩背后耸,把月怜护得更密。
他的无言反倒让对手沉不住气,贺连衣双手一摆,道:「明人不说暗话,你应知道我要什么,识相就乖乖双手奉上,我也许发个慈悲,让你们少受点苦。」
眼前的白衣男子脸上虽笑,神色却不善,语中含意分明是要赶尽杀绝。月怜紧盯着他,双手手心泌了两把冷汗。
莫十五闻言,终于打破了沉默,鼻中先是「嗤」了一声,接着「哈哈」两声,然后唇问爆出一串「嘿嘿呵呵」,最后竟摀嘴弯身,用力地笑了起来。
月怜惊讶得不知如何反应,瞪大了眼看着莫十五抖个不停的背影。
贺连衣更是不明所以,皱眉道:「你疯了吗?」大敌临前,居然笑得抱肚子?
「很像很像,原来江山代有才人出,新人跟旧人却没什么两样,」莫十五笑了一阵,好不容易直起身子,还夸张地拭了拭眼角:「你刚刚的词儿跟当年追杀我师父的人念的一模一样耶!师父说那人叫什么上官觉的,你认不认识他?你们是不是念同一间私塾啊?还是小时候一起扯屁股长大的?」
贺连衣脸色乍红乍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侮辱前掌门!」
莫十五见状非但不收敛,还佯作惊讶地说道:「喔,他是你们前任掌门人啊?这几句『明人不说暗话』什么的也可以开门立派呀?你们还学了些什么俏皮话,说出来借我笑一笑可好?」
贺连衣彻底被激怒了,十指捏得格格作响,目露阴狠的猱身而上,双手成爪,向莫十五出招。
贺连衣身形一动,莫十五就揽紧了月怜,高声朝着贺连衣后方树林叫道:
「兄弟,你还不出来?」
有埋伏?
贺连衣心神一分,往二人扑来的身形便稍显迟缓;莫十五觑得了空档,一把抱起月怜,转身就从小丘飞快地直奔而下。
月怜紧搂着莫十五颈项,听得耳边风声飒飒,感觉他愈奔愈快;而贺连衣踏草追逐的声音却也甩之不脱,竟还渐渐接近。
太重了,真的太重了,他背上背了个这么大的玉八卦,手上还抱着自己……月怜脑中一片浑沌,心口怦怦乱跳。
在刮面的风声中,她隐约知道自己大声喊了些什么,莫十五好象也在她耳边回了几个字,但她只能听清楚心口怦咚怦咚的声响,却听不见也记不得自己说的话。
耳边的风声乍停,代之以潺潺的水声。
身后就是河流了,河边系着仅容一人的小舟,莫十五停在小舟旁,将月怜轻轻放下,不忘侧过肩膀供脚伤未愈的她倚靠而立。
河面反射着粼粼的月光,贺连衣的身形在零乱的光影下呈现苍白的鱼肚色,那对阴沉的细眼,距离二人不到五丈远。
贺连衣见两人已是退无可退,邪气的笑容中现出得意之色:「想乘小舟逃走吗?这小舟怕是容不下你们两个……」
「停停停,你别说话!」莫十五一边伸手解下背上的包袱,一边打断他:「你一说话我就想笑,今天晚餐吃得挺饱,笑多了对胃肠不好。」
「你找死!」贺连衣既恼且怒,眼中杀意进生。
「你看,这个就是你要找的玉八卦唷,又大又重,带着它还真不好逃命呢!」莫十五把包袱巾微解,露出玉八卦的一角,接近纯白的玉色在月光下莹莹生辉。
贺连衣双眼一亮:「玉八卦!」这么大一个?
见他剑拔弩张,似乎随时便要出手抢夺,莫十五身形一侧,把玉八卦提在河面上,笑道:「哎哟,好重喔……我快拿不住了……你别动呀,说不定我一被吓到,不小心就会松手呢!」
月怜瞪大了眼。
他以为他在骗小孩吗?这种把戏能阻得住对方?再说……他总不能真的把玉八卦丢下去吧?那是他师父交代的重托,更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宝贝。
「你就松手呀,免得我杀你还得投鼠忌器。」贺连衣果然不买帐,脚步慢慢地接近二人,脸上邪笑愈盛。「潜河泅水,在我来说易如反掌,你可知江湖中人称我甚么?人称……」
「噗!」
没等他报出名号,莫十五已然爆笑出声,双手似乎撑持不住玉八卦的重量,一个脚软就蹲了下来,双手捧腹,嘴里还在笑个不停:
「噗哈哈!人称什么?我猜猜……不是什么蛟龙、就是某某飞鱼吧?噗哈哈!真威风、真够呛……」
月怜实在也很想笑,但贺连衣眼中喷出的火花让她不敢作声。
莫十五蹲在地上大笑不止,双肩一耸一耸的,慢慢地垂了下来。
虽有月光,但在阴影之下仍看不清这个披发少年的动作,贺连衣忽然警觉到他是有意惹自己发怒,随即压下暴躁之心,厉声道:「站起来!你想要什么花样?」
「没呀,飞鱼兄,我只是笑得肚痛,没有要耍花样……」
「噗!」月怜忍不住了。
莫十五投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接着缓缓直起身子。
玉八卦不在他手上了!
贺连衣咬牙:「玉八卦呢?」不会真的沉到河里去了吧?这少年在想些什么?
莫十五侧开身子,月怜这才看见玉八卦已平放在小舟上。小舟被湍急的河水冲得跃跃欲走,而舟缆正握在莫十五手中。
贺连衣看得明白,知道他方才一阵作态全是为此,面上由怒转笑:「你还是不放弃乘舟逃走?你们二人加上玉八卦的重量,小舟未及出河就会翻覆了。前些天下过雨,这河水又快又急,想必……」
「是是是,我们有眼有珠,自己会看,不劳飞鱼兄废言介绍。」莫十五嘻嘻而笑,露出一口白牙:「河水又快又急,河道上又有许多暗流漩涡、大小岩石,小舟一出河,又轻又快,没人掌持,会在哪里翻覆,想必连水性一等一的飞鱼兄您,也不可能知道吧?」
咦?月怜圆睁眼睛,望向莫十五。
不会吧?他要……她唇形微启,却见莫十五笑得诡异莫测,对她点了点头。
贺连衣摸下着这番话的头绪,正要出言恫吓,只见莫十五忽然高举手臂,舟绳在月光下被河水不停地扯动,绷成一条直线。
「河水又快又急哪!」莫十五大声喊道:「小舟没人驾驶,不知道会翻覆在哪里唷,飞--鱼--兄!」
话尾一落,莫十五手掌一松,舟缆便自他手中用出,在空中拋出一道圆弧;小舟一离岸,瞬间顺着湍急的河水推移了数十丈远。小舟载着玉八卦,一面前进,一面在河上不停地旋转跳跃,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贺连衣连开骂都来不及,立刻沿着河岸飞身追去。
「快唷!飞鱼兄!不快些追上去,在哪里翻船你都不知道!到时上头怪罪下来,你就要被你们英明的掌门人做成香烤飞鱼啦!」莫十五双手在口边围成圈状,朝着白色的背影叫嚣。
待贺连衣追得远了,莫十五才回过头来,望向月怜。
「没事了。妳怕不怕?」他温声问道。
她从讶然中拔回神绪,摇了摇头。
说不怕是假的,但见莫十五对那白衣男子大肆嘲笑,让她在害怕之中,竟隐隐觉得……觉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