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言重了,我只是提醒你。」
「你懂什么?这少年狡猾无比,不用特别的手段,他不会就范。」
「掌门最恨人恃强凌弱,特别不容许男人欺侮女子,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师兄。」手上赤鞭丝毫不放松。
「你这是拿掌门人压我?」贺连衣反手扯住赤鞭,往少年走近一步。
「师兄定要如此说,那就是吧。」少年眼眸微瞇,手上运劲与他相抗。
「你左一句师兄、右一句师兄,只怕眼里根本没我这个师兄吧?」贺连衣怒极反笑。「真要动手,你以为你可以胜过我?」
「真要动手,我打不过师兄。但师兄也一定打不过掌门人。」少年淡淡一笑。
隔着拉到紧绷的赤鞭与同门师弟冷目相视,贺连衣一阵气闷,眼角余光往旁一扫,看见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正跪坐在那刁猾小子的身边,后者呕血逾升,双眼半开半闭,已近昏迷。
第九章
滴答。
「你快醒来,好不好?」
滴答。
「你振作一点,快点睁开眼睛……」
略带忧急的语调,在蒙胧间绕在耳际,似曾相识……
但那声音唤着唤着,变得愈来愈小声、愈来愈远……无边的黑暗中,只有忽快忽慢的滴水声不曾停过。
莫十五吃力地撑开眼皮,鼻间有潮湿的气味。
「我……什么时候睡着啦?」手脚还没什么力气,喉间火辣辣的,双眼用力聚焦,却仍然看不清楚。
直觉想要坐起身,却听见叮叮两声,手脚拉扯到冰冷的镙铐,胸腹问的剧痛让他难以动弹。
「哎哟……」慢慢想起飞鱼兄对自己的整治,身上的痛楚也全都醒来了。
「十五?你……你醒了?」月怜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妳……妳怎么了?妳在哪里?」她在哭吗?那嗓音听起来……好可怕啊!又哽咽又沙哑,丝毫不复平常轻声细语的风情。
「我……我在这里。」声音很虚弱,还抽了几下鼻子。
「妳在哭?」她的声音听起来似远又似近,他动也不能动,又辨认不出她的位置:心中焦急不已。「妳受伤了吗?那两个家伙欺负妳了?」那只嗯心的飞鱼!还有那个少年!他们趁他昏迷时对她做了什么吗?
「没有……我很好。」
听她无事,他略略宽心;用力眨了眨眼,仍是一片模糊,不能见物。
「妳过来我身边好不好?我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楚……怕是……怕是瞎了……」愈讲愈害怕。自己要是瞎了,怎么带她逃出这里?
「你没有瞎,是天黑了,这里没灯。」她回答,又溢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是这样吗?」他定了定神,才想起自己的眼睛并未受伤。可是,他还是无法分辨出她的方向。「妳在哪里?过来这里好吗?」
「好……」她吸了吸鼻子。
衣衫磨地,发出沙沙声响。她慢慢爬到石床边,摸索着伸出手与他相握。
她的手冰冷而微湿,像是沾了泪。他心里一阵痛缩,轻声道:「妳别哭。」
「你……」感觉到他手掌传来的阵阵体温,她情绪霎时崩溃,抽泣声转为放肆的呜咽:「你终于醒了。」
「是啊是啊,我醒了,妳别担心。」一直拼命想坐起身,却还是使不出力。他努力把头转向她,再次握紧她冷冷的手。「我昏迷多久了?」她又哭了多久了?
「你昏了足足一天一夜。」
这么久啊?看来飞鱼兄那一掌委实厉害。怕她又哭,他赶紧打哈哈:「一天一夜算什么?我上次发烧不是昏更久吗?师父说我命贱又好养,身子骨硬得要命,自小不管受什么伤、生什么病,只要醒得过来,就会没事的啦!」
「真的?」
「当然是真的,所以妳不要再哭了。」她声音中满盛的忧惧让他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带上许多柔情。
「嗯。」她点头。
既然使不出力气,那就先休息一下。莫十五闭上眼睛整理思绪,调匀呼吸。
慢慢地慢慢地,四肢转暖,力气回到身体。正在吐息间,他掌中的小手忽然一挣,另一只冰冷的手掌贴上他的脸。
她的声音带点犹豫:「……十五?」
「怎么了?」他转头朝她望去,却只能见到模糊的黑影。
「……没、没事。」她收回摸上他脸颊的手。
莫十五深深吸气:「别怕,我不会再昏过去了。妳若担心,我们说说话好不好?」
听不见她回答,他叹了口气:
「这里实在有够黑……」连她的表情都看不见。
「在你头顶上有个小窗,现在还没过中夜,所以一片漆黑。等到月上天心,就会有亮光透进来了。」她轻声道:「昨晚就是这样的。」
昨晚,她在黑暗的牢房中又急又惧又忧心,好不容易挨到月亮出来,靠着透进罕房中的微光,却看见摊在石床上的他血染衣襟、面如死灰……想到这儿,与他相握的手又紧了一紧。
「昨晚就是这样啊……」推想她一夜没睡,不知担了多少惊怕,他好想把她搂到怀里。「那两人后来怎样了?有没有再为难妳?」
「没有,那个少年不准他再对我动手,他们离开之后就没有再来过。」
「手臂痛吗?可有受伤?」脑中浮现她被贺连衣抓住手臂时强忍痛楚的神色。
「微肿而已。」察觉他手掌微颤,她补充道:「已经不痛了。」
他沉默了半晌,艰涩地问道:「为什么那时妳要开口呢?妳不开口的话,他也许就不会伤害妳了。」
「他下手那么重,我怕他打死你。」
也许是醒来一段时间,眼睛已习惯黑暗;也许是月儿愈来愈高,漏了一点光线进来。不知不觉间,他已能看清楚她的轮廓。
「唉……唉唉……」他又高兴又惭愧地猛叹气:「我不会死的啦。」
「你都已经被抓住了,还一直激怒他……你好笨!」她忍不住埋怨。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摇头。「我人虽然聪明灵巧反应快,但对江湖人这些心眼实在摸不透啊!」
聪明灵巧……反应快?有吗?她还没来得及回话,听见铁链发出叮当声,石床上黑影晃动,他挣扎着想坐起,她连忙伸手相扶,只听他说道:
「妳也坐上来,不要坐在地上了。」
「咦?可是很窄……」
「我……我受伤了,会冷。」他厚颜撒谎。
听他这么说,她只好也坐上石床,让他挨着自己坐。
肩靠着肩,感觉他身体软软地靠着自己,她不由得皱起了眉:「你还冷吗?伤得很痛吗?」怎么他身子一点力气也没有?
「不冷,也不大痛了……」他嘘声回答,铁链在石床上一阵拖动。
身旁一暖,他的声音忽然来到她耳际:
「谢谢妳。」
被他紧紧搂抱住,她直觉要挣扎,又怕扯痛他伤处而不敢乱动。
「你、你……」她结结巴巴的「你」了半天,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唉……趁月光还没那么亮,让我就这样抱着妳一会儿吧……」他用力嗅着她身上的味道,觉得自己忽然软弱起来。
怕她受牵连而不敢还手,却被她用她的方式保护了。
「谢谢妳,真的很谢谢妳啊……」
「谢什么呢……」她面上撩起一片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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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中,手臂感到一阵微疼。
月怜恍恍惚惚睁开眼,先映入眼中的是一片如霜的月色。
牢房里应该又冰冷又潮湿,但她背上靠着的却是一片温暖的胸膛。戴着铁铐的一双手自身后环绕着她。
「是我弄醒妳了?」
她点头,又摇了摇头,心口怦怦乱跳,盯着他正握住自己手臂的手。
「我只是想看看妳是否受了伤。」就着苍白的月光,她微肿的手臂上五道青色的指印令他怵目惊心。
「原来我一开始就弄错对象了……妳才是这浑小子的弱点啊。」
他轻轻将她衣袖拉回,放开了她的手臂。
「我发誓,」他抱紧她:「不会再有下次了,不会了。」
「没关系的。」他的态度不同平常,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看不见他的脸,哑哑的声音在耳边低语,莫名其妙让她眼眶发热。
「什么没关系……」他松开了手,轻按她手臂,咕哝道:「我光用看的就好痛。」
「你伤得比我重多了。」她一边缩手一边提醒他。
「小伤不打紧。」他声音带上恼怒:「我先是让妳伤了脚,又让妳伤了手臂,天下最没用的男人就是我了。」别说对朱袖无法交代,对自己的自尊也无法交代。
铁链一阵叮当,莫十五爬坐到她对面,定定盯着她,又道:
「妳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以后有类似的情况,妳不要开口、不要出头,保护好自己。」
她想了一下,目光移向他衣襟上已干的血渍,又看向他犹显苍白的脸庞。
想到他被贺连衣掐住时,那种连她也要窒息的感觉;想到在他昏迷的一天一夜之中,那种担心害怕的煎熬。
「不要。」
他瞪眼:「……不要?可是妳又不会……」
她不让他把话讲完:「我不可能看着你被打死。」
「妳别开口闭口死啊死的……」他叹气,早知道她性子倔强。「我没有那么容易被打死,就算打得死,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好。」
「哪里好?要死一起死。」她近乎赌气地迅速回嘴。
要、要死一起死啊……
莫十五听到自己脑中「嗡」地一响,整张脸红了起来。
「既然妳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得展现一点心意才行。」好高兴,好高兴!「嘿嘿,嘿嘿嘿嘿。」
「嘿什么?」看他脸红,她不知怎地也跟着脸热。
「我现在很想站起来跳舞。」他笑得好开心。
她无言,只是盯着他手脚上的镣铐,铁链的尽头牢牢固定在石墙里。
「妳在想什么?」他探头问道。
「我在想,我们现在要怎么办?」两道秀眉往中间靠拢。
「我已经想到了。」莫十五带着笑容下了石床,被炼条束缚住,他只能紧靠着石床坐到地上。
他向月怜招招手,她满腹疑问地在他身边坐下,却见他伸指在地上写起字来。
他嘴里说着不相千的话:「反正是逃不出去了,迟早是个死,我想做一些让我死而无憾的事。」
她随口回道:「什么事呢?」
他的手指在泥地上横竖撇捺,写出「隔壁有人」。
隔壁有人啊……她朝他颔首,表示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官府审犯常用的手法,让嫌犯同囚一室,而在隔壁派人窃听,捕捉嫌犯言谈间泄漏出的任何蛛丝马迹。
「我才第一次走江湖,落得这个下场,就这么完蛋,实在不甘心。」他口里一边说话,手指一边又写下三个字--「赌一赌」。
「是啊,你才十几岁呢。」她继续应和,也在地上写字--「怎么赌」。
「十八岁,我才十八岁……好多地方都没有去过……」他挨着她,两人头靠着头,他在地上写下「说话骗他过来」。
「嗯……我也是啊,真可惜。」她写下「我该如何」。
「还有啊,我不但还没成亲,也还没好好抱过心爱的姑娘。」他写下「顺着我说话即可」。
看了他写下的字,她点点头,把地上字迹全都抹掉。抬起头来,却看见他正朝着自己笑,白牙闪闪,眼神晶亮。
她脱口问:「你笑什么……啊!」伸手掩口,面上阵阵红了起来。
刚才两人信口胡诌的对话,他最后……说了什么?
「我说,我还没好好抱过心爱的姑娘,也还没亲过她呢。」他自己也红了耳根,但脸上仍然带着笑,朝她伸出被炼条拖住的手,往她身边挨过去。「反正都要死了,妳让我抱一抱。亲一亲,好不好?让我死而无憾……」
从没见他如此无赖过,她又羞又急的站起身来,躲到墙角,骂道:「不……不要脸!说这什么疯话?」
他从耳朵红到颈根,看起来比她羞得还要厉害。但是他的笑脸、口吻都无赖得要命,还有那双紧盯着她的眼睛、那句「心爱的姑娘」……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骗人?这……这也是他脱困计画中的一部份吗?
只见莫十五两手仍悬在空中,脸上已经红得像要滴血了,嘴里还在……还在淫笑:
「不要吗?妳不会想亲亲我?妳不觉得没有跟我亲热过很可惜吗?」
「不要!」见他笑得像只黄鼠狼,嘴里吐出的话又那么轻浮,她忍下住放大了音量:「一点都不想!一点都不可惜!」
「真的下想?」他忽然也大声了起来:「妳不是一直很喜欢我吗?」
「我……」她一时结舌,两颊红似火烧。她……是喜欢他,但……「我、我才没有『一直』喜欢你!你别胡说!」
听她如此否认,莫十五把手上铐炼重重往地上一顿,发出叮叮声响。「好!好!妳好样的,到这个节骨眼还说不喜欢我!那我守着这个小玩意儿还有什么意思?」
「什么玩意儿?」她反问。
「还能有什么?玉八卦!我本来想当作跟妳成亲时的嫁妆……」
「嫁妆是女方出的,男方出的叫作聘礼才对。」知道他要开始说话骗隔壁监听的人,但她还是忍不住提醒他。
「少啰嗦!」他装腔作势的吼回去,又道:「管它聘礼还是嫁妆!反正妳不要我,我们又困在这里,迟早是个死,留它也是无用了……」
他一边自暴自弃的嘀嘀咕咕,一边站起身来,往石床上一坐,续道:
「不如趁着现在还有命,先把这个害人的玩意儿砸毁了再说,这副脚镣倒很够份量啊!」说着,伸平了戴着铁镣的双脚,在床上用力试蹬了几下。
「你……你要打碎它?」她配合地惊呼出声。
「打碎它,总好过落入那只飞鱼手里!反正……反正妳也不喜欢我……」
他语气中的哀怨实在太逼真了,她不由自主地前进一步,正想说话,却听见牢门口微有声响--隔壁窃听的人出现了。
「不……不许动!」微抖的声音听来既兴奋又紧张,一开口就露了本事。
莫十五盯着站在铁栅外的青衣男子,笑问:「你哪位?」
「把、把玉八卦交出来!在哪里?」话尾变成奇怪的吼音:「交出来!」
「偏不要,我就是要把它砸坏,你能怎样?」他屈脚托腮,另一手晃着铁链。
青衣男子微感犹豫,仔细一看,发现石床上根本空无一物。「你……你骗我?」
每句话开头一定结巴,想也知道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莫十五贼贼地笑道:「是啊,我骗你的,你别站在这喊了,还是快回隔壁牢房去打瞌睡吧!」
「……」青衣男子无言,一边眉毛开始扭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