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咬紧了下唇,莫十五一阵慌乱,忙说道:「是啊是啊,都是我不好,真的都是我不好……妳不会是要哭吧?不要哭嘛!」
「我没有哭。」秀气的唇角努力拉扯回持平的弧度。
「总之一切都是我不好!」
他声音忽然变大,惹得月怜不得不抬眼瞧他。
「师叔要我好好护着妳,让人欺负妳是我办事不力,妳可以再打我几巴掌没有关系!」
「我不该打你的,你的话也有道理,只是被你那样说,我实在气不过……」左踩传来的疼痛一阵大过一阵,月怜吃力地靠着车壁,撑持住全身的重量。
发现她痛得厉害,莫十五忙道:「我先抱妳下车,好不好?妳的脚要快些抬高敷药,否则会肿得很厉害的。」
莫十五忐忑地朝她伸出手臂,月怜不再挣扎,让他把自己抱了起来。
感觉到她软软的身子倚着自己,已没有前几日那般抗拒的模样,莫十五又是高兴又是感动,在她耳边说:「那……妳不生气了?」
「不生气。」月怜仰起脸来,微微一笑。连日来的僵局,她心中的难过其实不比他少。
莫十五胸口一震,鼻中忽然一阵酸意。
她面上那睽违五天的笑容让他好感动、好想哭……原来古人说的「一笑值千金」是这种心情啊!虽然两人已经和好,但此时看着她的笑容,他还是好想送她点什么。
送她东西,她也会像师父那样娇娇的笑开了容颜吧?
要送她什么好呢?
「送妳琉璃镜,是要让妳妆点妳的花容月貌;送妳鸳鸯钗,是要陪衬妳那头乌亮美丽的秀发;送妳……」
咚咚咚咚咚。
一被抱起,就听见莫十五胸中彷如擂鼓的心跳声。
他身上的温度混着泥尘的气味,暖暖地包裹了她一身……月怜感觉到自己的面颊微微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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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口子走了之后,老汉常常来打扫这柴房,所以还算干净……欸!小哥你别乱碰啊!那是她的牌位……哎哟哎哟!小心你的脚下!」老伯跌跌撞撞地冲上前去,整个人几乎扑在莫十五脚边。
「怎么着?」莫十五挪开了脚。刚刚好象听到什么牌位的……
「好险好险,差一点就踢翻了……」老伯微带埋怨地捧起一个小瓦罐,珍重万分地轻抚着它。
「那个……不会吧?」莫十五瞥眼看了看放在桌上的米罐、牌位,再转回头来盯着老伯怀里的瓦罐。「那是妳妻子的……骨灰吗?」
「是啊。」老伯轻轻地把瓦罐与牌位并放在桌上,摇了摇米罐中的香灰,神情甚是依恋爱惜。「当年她就是在这桌前翻着佛经,翻呀翻的就吐血倒在桌上。喏,就是这个位置。」
他说着往桌上比了一比,莫十五原先放在桌上的手像遭电殛般弹开。
「我下田回来一向自己做饭的,等到太阳下山时,我把她那一份素餐端过来,敲了半天门没个声响,我推门进来,才发现她倒在这儿。也不知她何时发病的,我把她搬开时,桌上的血迹都干啦……」
老伯抚摩着瓦罐,苍老的眼中充满了柔情--柔得让莫十五直发抖。
「老汉老了,早没有力气砍柴,本以为她走了之后,这个为她打理出来念佛坐禅的房间是不会再有人使用了呢……小姑娘,妳就安心在这里养伤吧!」
「开……开什么玩笑……」莫十五结结巴巴地说道:「老、老伯,人去世了应当入土为安才是,你怎、怎么不把她的骨灰好好安葬了呢?这这这里,我……我妹子只怕住不惯……」
月怜轻声道:「我住得惯的。」
「咦?」莫十五看向她,嘴巴忘了合上。
柴房里很干净,墙角的干草散发出清新的香味。比起俪人园里的锦幔华帐,她真心喜欢这个朴素的地方。
老伯看来很高兴,他搓手道:「有小姑娘作伴,我那口子想必也很开心……」
莫十五的嘴和眼张得更大,看见月怜点了点头,他连忙强打精神笑道:「既然月怜说好,那就这么着吧!月怜,妳不用害怕,我会陪着妳睡在这儿的……」
「怎么成呢?小哥啊,你们兄妹感情再好,这把年纪还睡在一起可也不太妥当啊!」
老伯先一步插嘴了,莫十五佯作没听见。
「我不害怕,你不用陪我。」
见他笑得有点扭曲,月怜暗暗奇怪。
「不、不害怕啊……」莫十五微感尴尬,转移话题似的对老伯问道:「我姓莫,名叫十五,我辣子叫作月怜。老伯怎么称呼?」
「老汉姓胡,你们是小朋友,叫我一声胡老爹就可以了。」
「那就先谢过胡老爹了。」月怜有礼地向他致谢。
莫十五用细微的音量咕哝道:「不用谢他,反正妳的脚伤是他害的。」而且还把她安置在这个怪怪的柴房里头,哼!
「你这人……」月怜暗瞪了他一眼。
「老汉家中尚余一些药草,待老汉去拿过来。屋后有水井,小哥可以先打些井水上来为小姑娘敷敷脚。」
胡老爹满面笑容地掩门离开后,莫十五这才把背在背上的玉八卦解了下来,藏到干草堆最底下,上头用柔软的干草密密掩住。
见他藏玉八卦,月怜这才想到,他的任务被自己耽搁了。
「虽然胡老爹不是江湖人,但多一人知道不如少一人知道,妳说是吗?」他拍拍草堆,抬脸对她一笑。
月怜注意到他的笑容依然有些扭曲,浑然不若往常那般爽朗明肆。
为什么呢?她托着下巴思考起来。
莫十五到屋后去打了一桶井水回来,用浸了井水的湿布敷在月怜的伤处上。
「唔。」冰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轻哼出声。
「忍着点儿。」他轻手轻脚地为她固定敷布,同时又忐忑问道:「妳住在这柴房里……真的不要紧吗?虽然收拾得挺干净,但是……」
「不要紧的,你看这柴房虽然久未使用,却不蒙一点灰尘,墙角的干草也是新的,可见胡老爹他常常来此打扫,怀念亡妻。这里对他来说,必定是很重要的地方,他肯借给我住,是真心对我们好。」
「是、是这样吗?可是……我心里总有点……」毛毛的、毛毛的啊!死过人的房间,牌位和骨灰罐都还在,多像是师父小时候讲给他听的「床边故事」呀。
师父为了要让他晚上不离开床铺乖乖一觉到天亮,总是到处搜罗一些惊悚骇人的乡野奇谭来说给他听,什么半夜会有竹竿鬼在路上跑啦、水井里会伸出青色的爪子把人抓下去啦……这些「床边故事」材料多变,常常翻新,每天都不一样。
「喂,你……」见他失神,月怜试探性地唤道。
「什什什么?」回答的语调略略偏高。
「没什么。」还是不要问好了,不太礼貌。
「有什么事?妳就说嘛!」莫十五不住催她。
「我在想,你不会是……」月怜揣想道:「不会是……」
「不会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你不会是怕鬼吧?」
「怕怕怕伯鬼?我莫十五会伯鬼?」笑容愈来愈扭曲。「妳妳妳别说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喔……」她点点头,尽量装出理解的神情,把笑声咽回肚里。
原来,他会怕鬼啊。
第七章
吹熄的蜡烛弥漫了满室烛烟,暖暖的气味令人格外好眠。
睡在外侧的胡老爹缓缓睁开眼睛,侧头望向睡在自己身边的人--莫十五动也不动,显然是好梦方酣。
烛烟缭绕一室,久久不散,胡老爹自衣襟中取出一枚香囊压在鼻上,用力吸着那清凉的气味,神智和力气随着遍布全身的凉意而渐渐恢复。
他自床上翻坐而起,蹑足下榻,轻轻俏悄地往外摸索而去。
走到门边时,佝偻的身形忽又回转来,将桌上尚冒着白烟的半截蜡烛连烛台一同拿起,放到自己方才侧身的床上。
几个眨眼间,睡梦中的莫十五已被不断冒出的白烟团团围住。
这样熏,就算是十个莫十五,也要睡得死透了。
香囊仍紧紧压在鼻上,胡老爹半瞇着眼,在一室的迷香中,开门走了出去。
夜风呼呼地吹着,胡老爹一双长短不一的腿跑得又快又急,登上了住屋后方的小山丘,飞身奔进黑漆漆的树林中。
他在一棵树下站定了脚步,撮起嘴唇,嘘溜溜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哨。
哨音刚落,就听见背后微有声响。
胡老爹大喜,转身唤道:「掌门……」
轻蔑的哼笑声打断他的话语。
「你是什么东西,敢巴望掌门亲自来见你?」树后走出一个白衣男子。
「贺连衣……」胡老爹吶吶地唤出来者姓名,声音中明显带着不悦。
「贺堂主。」白衣男子纠正道。「你现在没有资格直呼我的名讳。」
胡老爹不理会他的挑衅,沉声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下面的人收到你的信--」贺连衣恶意一笑:「怎么,我来就不行?」
「我的信是发给掌门的。」胡老爹防备地瞪着他。
「胡竟啊胡竟,你失了武功、没了地位,人也跟着胡涂了起来吗?」贺连衣夸张地摇头叹气。「你现在的身分连市井小民也不如,光凭一封书信,就想要掌门他老人家动身前来见你,也未免把自己瞧得太大了吧?」
本名叫胡竟的胡老爹双肩一塌。「你是说……掌门不信我?」
贺连衣摇了摇头。「算你好造化,这件事事关重大,也算是上官老掌门过世前的未竟之愿,掌门极为重视。」
「那……」掌门信他?胡竟又喜又疑:「那为何是你……」
「你触犯门规、被废遭逐,虽然此次寻得传闻中的玉八卦可算大功一件,然空有一纸书信,无凭无据,咱们却也不敢轻易全然相信,焉知你是不是勾结外人、设计相诱?换作是我,定要判你信口开河,叫你自行了断,哪里还有你露脸的份儿?掌门命我前来探探你,是掌门谨慎,却也是掌门慈悲,不忍见你像个小丑一般,净演没人看的独脚戏。」
话语间,胡竟多次想要插嘴抢白,贺连衣却是理也不理,径自一口气把话说到了底。
他轻飘飘的声音一字一字钻入耳间,似褒又似贬,胡竟有苦说不出,也只能咬牙回一句:「多谢掌门宽宏大量。」
见胡竟神情含怒、脸色困窘,贺连衣似乎甚是得意。他低低慢慢地说道:「你信上说,有一对少年男女,带着莫家祖传的玉八卦,此时正住在你居所。此话可真?」
「正是。」胡竟敛起怒气,回道:「那少女不懂武,又伤了脚,不足为惧。而那少年年纪虽轻,武功却甚好,不可力敌,所以我……」
贺连衣「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你是个废人,别说他武功好,就算他是个寻常少年,只怕他一拳一脚也能把你放倒。还说什么『不可力敌』?别逗我笑了。」
「贺连衣!」胡竟捏紧双拳,却无计可施--他,真的是个废人啊……
贺连衣对他的怒气置若罔闻,径自接口道:「嗯哼,不可力敌,然后呢?你就用『千日醉』把他迷倒在屋里了吧?」
一猜即中。
胡竟点头。「我晓得掌门喜欢亲自处理事,所以没动那少年一根指头,一切等候掌门前来发落。」
「且慢且慢,」贺连衣举手作势:「我方才的话你怕是没有听进去。掌门派我先来,就是向你要一个凭据。你怎么证明那真是莫家传人?又怎么证明他真带着玉八卦?要掌门前来亲自发落,可也得要是真货,才有劳动掌门的价值。」
「当然有证据,这是莫家的表记,是那少年贴身戴着的。」胡竟拿出一枚系着红丝绳的铜牌,交给贺连衣。
贺连衣接过,细细端详这枚呈五瓣梅花之形的铜牌,长指隐约在铜牌正面摸出个「莫」字,背面则刻着数字「一十八」。
莫家刀在十二年前忽然分崩离析,门下众多弟子一个个散去,纷纷隐姓埋名,偌大一个门派就这么在江湖上消声匿迹,谁也不知道真正的传人流落何方。
「没错,这的确是莫家刀门人的表记之物,唯有继承人的表记上才会刻有数字……那小子居然是第十八代掌门……不,他如此年幼,应该是第十八代掌门的传人……」贺连衣声音虽冷静,也已压不住兴奋。
「十几天前我到扬州城求见伍堂主,出城时在道旁听见那少年和那个小姑娘的对话,玉八卦的确在他们手上,所以我才一路跟着他们,并设局将他们留下。」
「看来这次是真的玉八卦现世了……」贺连衣音调透着兴奋。
胡竟已按捺不住,急道:「你现下信我了吧?快些发讯禀明掌门人,请掌门亲自前来取那玉八卦……」
「不急。」
一声闷响,胡竟佝偻的身形缓缓软下,瞪凸了眼,倒卧在地的姿势古怪不已。
贺连衣薄唇轻轻抿着笑意,把那枚铜牌握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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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了,月亮已近天心,虫儿鸣叫声也慢慢止歇了。
柴房自门外落了栓,只听得「咿呀」一声,栓被挑起,木门开了一条缝,为屋里添了淡淡的微光。
月怜翻了个身,鼻中嗅着草香,月光下,小小的睡颜甚是舒适安详。
房门又推开了寸许,一条黑色人影迅速闪入。
即使入侵者小心翼翼,睡梦中的月怜仍是受到了惊扰,她再次翻转身子,秀眉微皱,抬手至额边,似乎快要醒了过来。
没想到她这么浅眠。
黑影来到草堆旁,缓缓地伸出手--
有人进来了!
月怜自梦中惊醒,感到身旁的呼吸贴得极近,她倒抽一口气,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紧紧捂住了口唇。
月怜一颗心蹦得老高,直觉伸手想掰开对方的箝制,双手用力一扳,鼻间已先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是我啊。」莫十五声若蚊鸣。
是十五?
月怜瞪大了眼,看见莫十五挤眉弄眼的伸出指头放在唇间,作势要她噤声。她会意,轻轻点了点头,他才放下了捂住她嘴巴的手。
「你做什么?吓死我了。」她坐起身来,轻声问道。
「不是要吓妳……来,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他轻声说道,一边伸手拉她。
「怎么了?」见他神色郑重,她披了外衣,让他扶着自己离开卧铺。
「胡老爹……」莫十五两道浓眉揪作一线:「他不是好人。他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早就有心抢夺玉八卦,那天他是算准了我们会经过,故意倒在路中间。」
「他一个身有残疾的老人家,真要发难,又怎么打得过你?」她倚墙而站,怔怔地看他从草堆下搬出玉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