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大富人在气头上,哪听得下这些长篇大论。
“你要是敢给我搬出去,就别再叫我爸爸!”他桌子一拍,扭头就走。
“爸爸……”曾杏芙不懂父亲为何不能了解她的用意。“老爷你别……”曾母帮谁都不是,蹙眉摇头看了看女儿,只能盼望她好自为之,然后追上去劝慰先生。
事情至今想来是没有转寰的余地了。
生日蛋糕上的红蜡烛不知何时被换成白蜡烛。
季博阳纳闷地抬起头,却赫然发现原本还在为他唱生日快乐歌的亲朋友好友,皆披麻带孝凝着脸;原布置为庆生会的七彩屋,俨如烧坏影像管的电视机,仅剩下单调的黑色和白色。
一辆轿车霍地冲来,然后当着他的面辗过他的父母,接着是四处飞溅的鲜红,红得让人怵目惊心,就像他现在满手沾着的血……
“博阳?博阳?”有人拼命在一旁呼唤。
是曾杏芙!
那焦灼关切的声音将他拉出了恐怖的红色世界。
“啊?啊?什么?什么?”他神色惶惧地坐起来东张西望,耳畔依稀可闻他刚刚残余在空中未散去的尖叫声浪。
“你做噩梦了。”曾杏芙轻拍他的虎背,为他压压惊。“噩梦?”季博阳汗流浃背,嘴里低喃。
他倒希望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噩梦,醒来之后他便可一笑置之。
“你还好吗?我去替你拿杯水。”他方才喊得那么凄厉大声,肯定会很渴。曾杏芙想顺便替他拿套睡衣换。
“不!别去……陪我……别去……”季博阳慌措地抱住她,不愿一人去面对这孤独的空间。
“好好好,我不去。”是什么样的梦能把人吓成这样?她从未见他如此脆弱过。“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嗯。”季博阳伏在她的胸前,听着她的心跳,嗅着她的体香,原本浮躁的心情总算沉淀下来了。
说真格的,她休学离家单飞的这一个星期,甚至之前,表面上什么都不懂的她,宛如事事都得依赖他,可只有他心里明了,他才是那个真正依赖人的人。
最昭然若揭的就是自从季博阳有了她作伴,他已有好一段日子没再作那个噩梦,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但是为何他今天又突然……
难道是……死去的爸妈在责备他迟迟不行动,正事丢着不做不说,反而和仇敌的女儿心心相印,且还乐在其中?!
噢……肯定是这样,不会错的,不会错的……
“你……想不想……谈谈?”曾杏芙犹豫地问。
季博阳沉默不语,明显僵了一下的躯体却透露了许多情绪。
“唉……”那必定是个悲恸的故事,否则他不会有这么悲恸的反应。曾杏芙不禁自责,她太多话了。
不想他为难,她忙找了个台阶给彼此下。“或者……改天吧。”
“有一段时间,我很怕睡觉。”季博阳却忽然开口。
“……哦?”曾杏芙没料到他愿意让她替他分忧,她好高兴喔。
“咖啡一杯接一杯,一罐又一罐,直到咖啡失去了效用,我开始另寻他法,还差点想藉由药物来保持清醒。”他幽幽地说。“幸亏我即时在画中找到寄托,这才重拾活着的意义。”
曾杏芙想问他为什么会害怕睡觉,但仍是忍住。
“我曾告诉你,我和我的姐姐妹妹相处得并不好。”季博阳又说。
“嗯。”曾杏芙点头。
“因为是我害死我的爸妈。”苍白的双唇微微颤抖。
“嗄……可是你不是说他们是……”曾杏芙瞠目结舌。每次他在谈他父母时的眼神是那么地柔,那么地情感洋溢,所以她不相信。
“车祸?是呀。”季博阳双手握拳,用力得一条条的青筋都蹦出来抗议。“爸妈出差那天恰巧是我的生日,是我打电话催促他们快回来,是我害他们的注意力不集中,因此他们才会……他们才会……”
“那不是你的错……”老天,他一定难过死了,尤其每次过生日,他就会想起这段不愉快的往事。
“不!”他内心的那分内疚,并非任何人的三言两语便能化解。“从头到尾均是我的错,所以我姐姐和妹妹们才会那么恨我!”
倘若她们真的恨他打他骂他,他也许会觉得好过些,偏偏她们全不怪他,甚至一点抱怨也没有,这反倒教他无所适从,无地自容,渐渐地,他越来越不能面对她们的关心。
“所以我才会借口底下助手会吵到她们,以及动起笔来作息就颠三倒四的理由,在老家附近找了间房子来当工作室。”如此一来,她们也不会知道他每天依旧被噩梦缠身而担心。
“你太苛责自己了。”曾杏芙伸手包住他的大手。
“假使我不这么做,我恐怕早已自我了断了。”季博阳苦笑。
他苟且偷生那么久,唯一的目的便是要搞得曾家鸡犬不宁,亲眼看着曾大富家破人亡。
“天可怜见,让我拥有了你。”他瞅着她恳求。“别让任何人拆散我们俩,就算是你的父母也不行。”
因为在他的安排下,她的父母很快就会这么做。
“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但是从现在起,有我与你一块儿度过。”曾杏芙保证地点着头。她要给他好多好多的爱,给他好多好多的鼓励。
“芙儿……”季博阳紧紧合上双眸,不敢再正视她,然后伪装睡着,免得他会思及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汗颜地痛哭出来。
凝望着荣华富贵不享、却在这儿为他穿上围裙、洗手做羹汤的曾杏芙,季博阳有道不尽的矛盾情绪。
从他成功地怂恿她搬离曾府,他遂依计以赶稿为由,然后三天两头不回家,存心冷落仍值新婚燕尔的小妻子。
至于会选择住进这个新社区也是有理由的,因为它的交通不便,距他工作室约莫半小时的车程,用走的太远,叫车搭车也不易,她不会开车,又是个识大体的人,所以她绝不会随便跑到他的工作室来查勤,也就不会发现他其实都在外闲晃。
另外他料定她的个性内向,不会去和左邻右舍三姑六婆,更不会有朋友好心来向她通告什么八卦,家里也未订报,她几乎完全被狐立在这个小方格中,因此他更可放手铺设下一局。
然而每每他回到家,她非但全无怨言,还处处展现过人的体谅,对他嘘寒问暖忙进忙出,一声你回来啦,便融化了他那颗污浊的心。
夜里他噩梦连连,她会温柔地搂着他重新入睡,或当个耐心的好听众陪他到天明,然后一起迎接大地的第一道晨曦。
她很喜欢看书。
不过她现在都把看书的时间,拿来看食谱。
她很喜欢弹钢琴。
不过她那双拨按琴键的玉手,现在都拿来做家事。
她很喜欢思考哲学。
不过他知道她现在都把大部分的光阴拿来想着他。
她现在的世界简直是以他为圆心,绕着他而行,这虽然是他当初处心积虑造就的,不过他一点也不开心,几经仔细琢磨下来,与其说他恶意冷落她,不如说他是在逃避……
“你饿了要不要先吃?”柔柔的嗓音从柴米油盐中跳出来把他拉回现实。
季博阳摇摇头。“我等你。”
“那你去客厅坐着等吧,这里全是油烟。”曾杏芙就是这么体贴。
他没有离开厨房,反而接过她手里的菜刀。“我来。”“喏……谢谢。”曾杏芙腼腆甜笑。
由于厨艺尚在学习阶段,她又要切菜,又要顾着炉火,偶尔是会有些手忙脚乱,多了他在旁协助,她等于多了与他相处的时间。
“这有什么好谢的。”季博阳回笑,心弦却是一抽。
就是她刚刚那抹未染俗尘的稚笑,不时提醒他的居心叵测,像他这么差劲的人,怎配接受她那么甜美的笑容,像他这么龌龊恶劣的男人,怎配得到她那么纯真的爱与关怀,倘使他死后没下地狱,他自己都会觉得纳闷。
“很难吃啊?”轻蹙黛眉的韶颜猝地出现在他的咫尺间,粼粼秋波闪着不安和期待。
“……啥?”他怔忡眨眼,一时之间回不了神。
“我是说……我的手艺。”曾杏芙指着桌上的四菜一汤。
瞧他吃得那么不带劲儿,八成是不合口味。
“手艺?呃……喔,不会呀,你做什么都好吃。”季博阳忙不迭回过神,也不管碗内有什么便唏哩哗啦地耙进嘴,肚里却在纳闷他何时坐到餐桌前来的?怎么菜炒好了,手也端着碗饭筷子了,都还不知道?
“那就好。”曾杏芙犹如服了一锭定心丸,欣喜他不在的这段时间的偷偷努力总算有了成果。“多吃一点嘛,你最近都忙瘦了。”
她帮他挟了满满的菜。
“别净顾着叫我吃,你呀,才该多吃一点呢。”季博阳尚往来,也给她挟了一堆菜。
“嗯。”曾杏芙的食量本来就不大,但她仍是兴高采烈地奋斗,因为这菜肴里面载满他的爱。
“我明天……”季博阳迟疑地住了嘴。其实他和她会成为全天下最快乐的模范夫妻,只怨两人命途多舛,生不逢时,今生注定永远不能结合,唯有寄予来世有缘。
“什么?”她笑容未减,等待他的下文。
“唔……没,没有。”见她吃得这么愉快,季博阳实在不想扫她的兴。
曾杏芙也不追究,直到饭后二人相倚坐在沙发里听音乐。
柔和的灯光,柔和的气氛,应该是谈话的好时机。
“你是不是有事想跟我说?”女人的第六感是这么告诉她。
“我……”或许恨她,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他就不需如此自厌,天天遭道德良心的谴责,独尝由恨生爱,再由爱转恨的苦痛。
是呀,终归要痛,长痛不如短痛。事到如今他已骑虎难下没有退路了,即使明知前面是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他也只能义无反顾地往下跳,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们的宿命。“怎么啦?”曾杏芙不喜欢他眉睫间的忧悒,他会露出这种表情往往只有一个可能。“莫非我爸妈又对你说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季博阳煞有介事地瞠目。
“噢……真被我猜着了。”曾杏芙呻吟。爸妈到底看他哪里不顺眼?
“原来你是猜到的,那……我还是不要说的好。”季博阳丧气垂头。
“你我既然是宣誓要齐心协力的夫妻,还有什么不能说?”肯定是很重大的事,否则他不会这么吞吞吐吐。
“可我怕说出来后会……”他佯作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道:“……好吧,你说得没错,你我既然要同甘共苦,还有什么不能说,只是我希望你要先有心理准备。”
他真的是吊足了胃口,即使再没好奇心的人,这下子也会好奇不已。
曾杏芙忍不住催促。
“你爸妈前几天到工作室来找过我,我说了一件事之后,他们逼我马上和你离婚。”季博阳把头垂得更低,并以哀叹来加强效果。
“怎么会?”曾杏芙叫道。
“我爸妈的车祸其实跟你的父母有关,当年你父亲酒后驾车肇祸撞死了我父母,却靠着权势隐瞒了事实,藉以逃避该负的责任。”他内心激愤却故作平静道。
“什……么……?!”曾杏芙不敢相信爸妈会这么做,但此事非同小可,若无凭无据,博阳也不敢胡乱指控。
“我本来想大家以和为贵,只要你父亲对当年的事感到歉然,也算对我父亲有个交代……没想到他仍执意不悔,还希望我跟你离婚……”季博阳将情况稍作改变,希望造成曾杏芙对她的父亲的不谅解。
“天呀……”曾杏芙张口结舌,脑里霍然闪过多年前几乎是同一期间,爸妈受伤,车子严重损毁,但他们那时却说是遭到激进份子枪击导致……
“你也清楚,依你父亲的地位,想要一手遮天何其容易,我此刻也和你一样难过。”季博阳再度哽咽。
“所以你这阵子……才会整日发呆无助不快乐?”曾杏芙抖着声音问。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不……不……是我对不起你……”想到父母的暴行,想到他受的委屈,曾杏芙不禁泫然涕下。
“这些根本不干你的事,你是无辜的。”季博阳有情有义地执起她的手。“我们千万别被上一代的恩怨打倒;相反的,我俩更要相亲相爱,做给你爸妈看。人非草木,终有一天,他们会受到我们的爱所感动的。”
他接着如释重负地舒口气。“跟你谈过之后我的心情也好过多了,真的很谢谢你,今天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博阳……”该说谢谢的人是她呀。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曾杏芙觉得自己实在太幸运了,爸妈做了那么差劲的事,他居然还能这么宽宏大量。她发誓,在她有生之年,她必会要尽全力来弥补父母亲的罪过。
“好了啦,你也别想太多,事情谈开就好。”季博阳反过来安慰她。“对了,我明早得再去工作室那边待上几日。”
又要去啊?曾杏芙不想他去,但她仍乖巧地颔首,因为那毕竟是他的工作。“晚上你要记得打电话给我喔。”
“你放心,我先前有哪次没打?况且我的稿子再过个二、三天便全部OK。到时你撵都撵不走我。”季博阳品尝美味似地吻着她的香腮,大手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她光滑的乌丝。
待他注意到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他提醒自己,得想想法子戒掉这个习惯。
第九章
“老爷子呀,待会儿咱们顺路去看看女儿如何?”曾母扯着笑脸和几位官夫人寒暄后,捉了空档悄悄地对丈夫说,嘴角还不忘对那边的富商打招呼。
“再说吧。”曾大富生硬地咳了咳,转眼又堆出热络与某部长握手。
参加这种政治饭局就是这样,“吃”是其次,“应酬”才是主菜。
“那我回程就叫老王把车绕到芙芙的新居去。”不当面否决的意思就是默许了,曾母于是敲锤定论。
曾大富不吭声,倒是突然以身体不舒服向主人请辞。
“我看呀,你是太久没见到女儿才不舒服的吧?”一出饭店的贵宾室,曾母忍不住损他几句。
她早料到老爷子是装酷,明明想女儿想得要命,偏偏拉不下那张老脸。
“多事!”曾大富低啐。
随从便衣已有人通知司机老王把车开来,两老则坐着电梯姗姗来到饭店的大厅,刚好看到女婿甩着门房钥匙坐进对面的电梯,不过他似乎没瞧见他们,因为他的手和嘴正忙着“照顾”身旁那二位身材喷火的女伴。
“季博阳?!”曾大富乍看也跟着喷火,但他喷的是怒火。
曾母当然也看到了,两老相顾失色,立刻奔至柜台询问。
依曾大富的官阶,要问个房间号码绝非难事,两人于是匆匆赶到现场,便衣忙紧追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