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门内低暗的嗓音传着宣客令。
好像很傲慢的样子!裙儿吐了吐舌头,拍门而入。
馨香尽展,眼前的可人儿让韩锐盟眼晴一亮。想不到这只小蝌蚪褪除了泥尘,竟会绽现出美玉般的光华。颊侧红扑扑,黑眼珠灵溜溜,她像个娃娃,巧手匠心的天神独特打造的俏娃娃。
注意到一时脱了缰的心,他眉目轻敛,收住了情绪。
“你叫什么名字?”闹了大半天,他连这小蝌蚪的名儿都还不知道。
“裙儿。”看在他对她还可以的分上,她慷慨地闺名大放送。“罗裙儿。”
挺随便也挺怪的名字。“想吃东西吗?”
她低头摸摸肚子,果然有点饿了。
“吃什么?”不放过任何椰榆她的机会,他道。“黄鱼水饺?鲜鲍烩饭?”
她拒绝被人有意或无意地调侃。“清粥小菜就好。”
中午的饭菜好是好,但又是鱼又是肉的,狂吃一顿,胃袋都要闹意见了,不吃点清淡的粥食慰抚一下怎么行?
一阵张罗,小二很快地端上夜宵,气氛一片宁静。
饶是裙儿神经线如此之大条的小蝌蚪,也可以感觉到一丝奇妙——
他们今天才在街头认识。
认识的时候,气氛可谈不上融洽,还暗中较劲得你吐血、我槌心肝。
她差点被韩锐盟气个半死,看来他也不胜其扰。
然后,星星出来了、月亮出来了,他们居然和和气气地同桌共食。
命运的安排真是奇妙!
“呃。”盘底朝天后,她满意地咋咋舌。“吃得真饱。”
“有力气了?”韩锐盟慢务斯理地放下碗碟。“那好,开始吧!”
“开始什么?”裙儿心里打了个突。
夜儿都深了呢,这只会是一天的“结束”。他想“开始”什么?
不会是因为今天在醉迷楼里丢下一袋钱,就要她今晚侍寝吧?
她想过,要是遇到这种事,是要以死护卫清白的。可是现在肚子填饱饱、眼皮又重重的,她只觉得人生希望无穷,叫她怎么舍得咬舌自尽?
书上头有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生命与贞操,真叫人为难啊。
她那些因为所以、然后如此的沙盘推演,在小小的脸蛋上表露无遗。
“放心,我对一把骨头没兴趣。”他懒洋洋,一副轻蔑她天生丽质的模样。
圆圆的黑眸眯起,是发脾气前的征兆。“一把骨头?”
“我曾经以为你胸怀波澜,还有过一丝丝兴趣。”他遗憾地摇摇头。“谁知道三锭金元宝掉了之后,你的‘波澜’就变成‘涟漪’了,原来那都是‘撑’来的。”
他摇头叹气的模样,像有无限同情与唏嘘。
“反正我也不屑让你感兴趣!”她气炸了,他好无礼!
“是吗?闲话到此结束。”韩锐盟慵懒的神情一收,锐芒尽现。“开始检讨。”
咦?他这肃穆的模样,好像老夫子,让她想上前去,帮他推出猪鼻子。
“要检讨什么?”无意中的撒娇,使她的话变得软呼呼。“敢情你还遵守‘吾日三省吾身’的老规矩?”
虽然韩锐盟优闲适意,一旦他认真起来,悍然的神色却是凛不可犯。
“过来说清楚,对于今天所发生的事,你有什么感想?”森森寒眸盯着她,早就打定主意,小蝌蚪不教学不了乖。
“感想?”裙儿歪着头,很困惑。
冷厉地睇着她,韩锐盟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为她耗去一天的时间。
要事在身、分秒必争,原本他只打算在醉迷楼里略作歇息,便要继续上路,却没想到会在门口遇上她。
这个小女人顽固的性子,令他印象太深刻。也不晓得她是打哪口水井游出来的小蝌蚪,全然不合眼下受足礼数束缚的女子,反而离谱得可以。
他是曾经看走了眼,以为她打肿脸充胖子,所以在她进入醉迷楼之前,千方百计想要阻止,但是她愈来愈激不得的个性,让他几乎不必思考,就下了决定给她一个教训。
她的遭遇奇情颇多,从来也没听说谁摔了跤、沾马粪还丢银两的,她算大江南北头一号的奇人异士,于是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天神也想点化她的旨意。
他决定袖手旁观,非要吓得她好好学乖不可,知道她被带上寻春院拍卖,延着到了最后一刻才去救她。
不明白为什么,他从来不曾如此关心过一个小女人,但他们之间就像在冥冥中有着牵系,忍不住就是想管她一管。
“我应该要有什么感想?”裙儿转不了弯的脑子,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我正式来到江湖的第一天。”之前几乎都走在荒地,那不能算数。“要说感想嘛,那就是……江湖很热闹?”
“热闹?”吸气岔道,韩锐盟差点因为不信人脑如此驽钝而暴咳。
“那……江湖很好玩?”她继续玩猜猜乐,乐天的性子早就把白天的事情收为记忆的一页,等着很老很老的时候再来翻阅。
“好玩?”幸而他内功精纯,不然一定吐血吐到死。“要不要再来一次?”
她在考虑,她真的歪着头在、考、虑!
韩锐盟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气定神闲困难无比。他向来波涛不动心,但一个无关无系的小女人,她的浆糊脑居然让他觉得快要窒息!
他把裙儿拎起来,眼神很严酷。“你不觉得,一个姑娘家带着大把钱财在外头行走,又一副阔气乡巴佬的样子,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觉得觉得。”在他的瞪视之下,裙儿什么罪都招认了。
“那你还不知收敛?”虎眼一瞪,气温骤降。
“刚闯江湖的人,难免会比较呆。”恶人无胆的她,谦逊无比地为自己开罪。
哎呀,别生气嘛!他的脸色好可怕哦。如果他是在发怒,那怒气未免也太冷了,别人家生气不是都发怒“火”吗?为何他独独是喷碎冰来冻她?
“此外,你的性子蹦蹦跳,禁不起三言两语,行走江湖,吃的亏绝对比你的浆糊脑想得到的还多。”
裙儿自认不能明白韩锐盟复杂难言的大脑思绪,所以格外仔细地撷取他语中的讯息。
然后,她发现她所听到的是——“今天从头到尾,都是你故意激我的?”他恶劣的程度简直难以形容,裙儿气愤地瞪住他。
没错,就是他,那么丢脸都是他害的!她总算印证清楚。
“你为什么那么容易被人激?”这就是他要裙儿明白的重点。
“那你干么要激我?”她觉得他实在莫名其妙,没事乱找碴。
“你个性使然,倒来怪我?”他难得施一回解救苍生的菩萨心肠,她还敢嫌?
“你明知道我个性这样,干么故意跟我过不去?”看吧,事情都是他惹来的。
韩锐盟陡然甩开扇子,用力煽去满头滋滋作响的热气。
再这么扯下去,真的会像鸡生蛋、蛋生鸡一样,没完又没了。
“难道你没有从中学到什么吗?”他忍着气。
如果这颗顽石不堪点化,他会即刻启程,去追回被她耽误下的行程。
裙儿泛巴着双眼,原来他想表达的是“小故事,大启示”呀,唉,她总算懂了。
她努力地想了想。“我学到……原来寻春院里的楼梯,是那么中看不中用!”钱袋一扔就塌陷了,好逊!
象牙扇摇得更用力了。
算了,就当他没问,任她自生自灭好了。韩锐盟霍然起身。
“还有还有,我也知道你很帅唷。”裙儿笑若春花。“在寻春院时,你从外头飞了进来,再带我飞了出去,比天女还俐落,真像个英雄。”
韩锐盟的唇角隐约一扬,冷沉的眼眸暖了几分。这么普普通通的赞美,居然奇异地让他浑身欢畅,情绪顿时好了一大半。
“而且,你还花了一千两,把我从寻春院里带走呢,呵呵!”真正让她热泪盈眶的是这个,他为她砸了大钱呢!她登时有种身为抢手货的自豪。
若有似无的微笑,很快就变成嘴角的抽搐。“如果我告诉你,钱袋里装的是鹅卵石,你有什么感想?”
鹅卵石?“你开玩笑的吧?”她的神色很惊恐,不是怕被讨债追杀,而是讶异自己的身价。“其实那里面装的是金银珠宝、珍珠玛瑙,对吧?”
“不对。”他那一脸讨人厌的同情再度跑了出来。
“真的是石头?”她开始绝望。“你真的‘只’用石头买下我?”
“百分之百。”他强烈肯定。
“噢!我真不敢相信,我只值一袋石头。”裙儿握紧双拳,在房里气得团团转。“居然就一袋石头!”
她好歹是个黄花闺女,有朝一日嫁了人,是要坐八人大轿一路风光招摇去的,聘礼用的黄金珠宝、翡翠玛瑙都不知要充填几只箱柜、累死几个脚夫。她想像中自己的身价如此之高,怎能忍受有人只用区区的一袋石头就将她搞定?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
“我付清了酒菜钱,当然不必替你赎身,那袋石头是做做样子用的。”他的解释也不知是善意或恶意,只是摇着象牙扇轻笑。
石头是做做样子用的?敢情是……她连石头都不值?
他可真敢说!也不想想,那袋“钱”拱出了她的虚荣心,还害她还陶醉了好久好久耶。呜,她可怜的少女芳心!
“韩锐盟,你这个大混蛋,我讨厌死你啦!”气死她也,裙儿朝他一踢旋风腿,用力地转身跑开。
月儿照光光,小小的人影儿在廊檐下疾走着。
一根不知死活的长指,不停地跟在她身后,点点她的肩、戳戳她的背。
“别吵我!”她闷着头直直往前走。
韩锐盟也不知打哪儿来的好耐性,或许是她方才的盛赞。
“别惹我哦,我还在生气。”她寒着脸警告。
眼看着她就要撞进一扇紧闭的门扉里,他马上拎住她。“生气也别进去坏别人的好事,行吗?”
“什么好事?”她尖亢发怒,当场就让天字×号房里的暧昧喘息静默。
韩锐盟将她拎到小桥流水的庭院,让她坐在石椅上对着月亮发怒。
“居然一两也舍不得花,光拣一袋石头就想买我?”她念念不忘的,始终是这椿奇耻大辱。
看来,这回对她的女性自尊伤害实在太大了!
“停停停。”韩锐盟受够了,算他怕了她。“我举手发誓,如果有朝一日又发生类似情况,就拿真金白银去把你换回来。”这总行了吧?
“三千两?”她狮子大开口,自抬身价,唯恐这件事传遍天下,出阁的时候收不到聘金。
“就三千两。”在付出这笔款项之前,他会先腾出三十两买香油、抹脚底,一路溜滑到海南岛,规避责任。
“办不到的是乌龟。”口说无凭,罚咒为上。
“是乌龟。”他喟然而叹。唉,当海南岛的龟大仙。也好过被她吐火舌。
点点头,缩回嘟翘的小嘴儿,裙儿总算满意了。
清风拂面吹,带来阵阵花香,万籁俱寂,只有彼此均匀的呼息声,感觉亲昵。
“你到底从哪里来?”蓦然地,韩锐盟打破沉默。
裙儿为什么与寻常女子如此不同?男女七岁不同席,各自开始性别错开该有的言语与行径,她却像个只长身量的孩子,还保有亦男亦女的纯真。
裙儿立刻装傻。“我从一个小村子来的呀。”一听就知道很敷衍。
没办法,爹爹有交代,伏虎寨的身份敏感——至于敏感些什么,她也不清楚——所以别随便透露底细给人知道。
她蓄意略之不提,韩锐盟尽收眼底,这只小蝌蚪现在才起了防备之心,真让人不知替她欣慰好,还是生气好。
然而,韩锐盟并非省油的灯;他想知道的事,从没有得不到手的。
“我地一直在想——”清清喉咙,他起了个话头,打定主意要套她话。
“想什么?”裙儿小心翼翼地问。
“‘裙儿’这个名字实在很奇怪。”他露出个牲畜无害的完美笑容。
裙儿松了一口气。“这名字有意义的。”在他摆明不信地挑起眉时,裙儿又呆呆中了他的计,一股脑儿地抢说道。“我爹爹说,这名字缘自于他和我娘邂逅的那一天。”
“然后呢?”
“因为他被我娘的美貌迷得神魂颠倒,三两下就抱她到附近的屋舍,掀起了她的罗裙‘办事’,情急之下还撕毁了那件稀世绸缎。我娘哭哭啼啼、从此跟定了他,不过我爹心生愧疚,只好把两人合力打造的女儿取名‘罗裙儿’,当是赔一件新的罗裙给她喽。”裙儿自傲地说完。
呵呵,这故事够伟大吧,可不是人人的名字都有典故的。
听完,韩锐盟的脸登时黑了一半。
这……这根本是猪头三强行染指良家妇女的版本嘛!由此看来,她的爹极有可能出身于市井之中,所以作风如此粗野直率——
裙儿困惑地说:“我一直在想,到底要‘办’什么‘事’,得要掀起罗裙呢?”她歪着头,百思不解。
韩锐盟还算正常的半边脸,此时也黑得可比墨条了。这个……
“继续、继续。”他指挥着。“你还没有把名字的故事说完。”
她对男女交欢一无所知并不在讨论范围,现在是他在探她的底细,不是在帮她上课。
再说,讲解“那种课”,他向来偏好在床第之间,兼而实习之……
“那时,我娘、大娘、三娘可哭死了,直说女儿家怎能叫意境如此粗俗的名字?”
当然了,哪个娘会把自已宝贵的初夜,以女儿闺名的方式呈现出来?想着想着,韩锐盟也没漏掉可用讯息:她爹娶了三房媳妇?看样子家底不差。
“可是爹不以为意,还很高兴地说,要是我再有个妹妹,就叫‘罗锅儿’。”裙儿得意地说道。“‘锅’是很重要的厨具,我的三个娘厨艺都很精湛,这名字算是把她们的优点和对女儿的期许一并包容进去了,所以在意义上也说得通。”
罗锅儿——天哪,绝倒!这对父女的命名能力还真不是普通的差。
“当晚可有趣了,大娘偷偷到佛堂烧香的时候,遇见了我娘,我娘又遇见了三娘,三个女人说什么也要求菩萨保佑,别让自己蹦出个子儿。”想到三个人在夜里撞成一团就好笑。“谁也不想自己的女儿叫‘锅儿’嘛。”
幸好,他们家还有几个想法稍微正常一点的人,真是幸好!
“为什么不到庙里烧香?”一般人家供不起一间佛堂。
韩锐盟愈来愈相信,裙儿出自宽裕之家;手头不宽裕的人,行事通常缩手绑脚,裙儿倒是没有这方面的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