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他俩的谈话特别的感性。毕加索对她说:“当我像你这般年轻的时候,我从来没有遇上过像你这样的人。甚至,我没遇上过像我自己的人。我一直都孤独,不敢对别人说出内心的话,我的倾诉对象就是一幅幅的画布。遇上了你,我就知道我们是可以沟通的,我们是同一类人。”
范思娃就说:“或许我是你的某部分,不过迟了出世。”
在静默间,一道粉红色磁场就建立起来,二人早受着心灵互通的感觉,或许自此之后,就能变得心有灵犀。世界上那么多人,原来只有对方才是真正的特别。范思娃捧着咖啡,毕加索喝他的烈酒。在他们的对望之间,站着幽冥一样的小蝉。火炉烘出暖气,窗外下着淅沥的雨,德军仍然攻占看巴黎,无数人在外面的世界中饿死与战死。然而窗外的一切,都与窗内的人无关。画家的世界就是他的画布,而现在,他在这个年轻的女人身上,发掘出一个新的世界。
当两个人的心一步一步走近时,肉体亦无可避免地互相吸引。小蝉一直等待看这一刻,就如一个观众等待浪漫电影中的亲热剧情一样,那总是最叫人心神荡漾的。
那是一个严寒的二月天,天色一片灰暗。范思娃的家并没有热水供应,但毕加索的家就各样设施都齐全。那一个午后,他们首先聊了些什么,范思娃说想借用热水来沐浴,毕加索答应了她。忽然,毕加索说:“我一直想知道你的身体与我想象之中有多大出入。”
范思娃回敬他:“我以为你有兴趣知道我的身体与我的脑袋是否同样高程度。”
然后她站得定定,他就开始脱去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动作缓慢而温柔。
范思娃的表情平静,毕加索亦然。她一早准备好有这一天,而毕加索亦认为,这是一个无可避免的时刻。酝酿着爱意的一男一女,总不成永恒地只有心灵沟通。
他幻想了她的身体已半年;她准备了此刻的裸露亦已半年。这两个人,正合力完成一次心愿。他已经脱掉她的衣服。这是她第一次在一个男人跟前袒露,她发现,她抵受不了他的目光。范思娃把眼睛合上,她的脸泛红,这种事比她意料之中难为情。
毕加索的确像一个鉴赏者,他细微地注视着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
他看得出她的尴尬紧张,于是他说:“我和你都是绝对自由的。如果有任何事要发生,都因为我们明知它将不可不发生。而那样的事情,不必就在今日发生。”
范思娃听到了,就安心起来,原本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
她就张开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眸内凝聚着一个又一个梦。他领略了她的单纯羞怯、光洁,然后他微笑了,爱怜地伸出他的手,把她拉近自己,最后就像拥抱一个孩子那样抱住她。
范思娃在这个男人的怀抱中得到安逸和安全感。忽然,她觉得自己可以完全信赖这个人,而从今之后,她的生命将重新开始。
毕加索把他的情人带到床上,让她躺在他的身旁。他俩四目交投,目光如幻如梦在荡漾。他开始伸手触碰她的躯体,他的指尖轻轻的,而手心则散发出暖意,他的手势,轻柔得像艺术家触摸作品一样。由自己创造出来的,一定最珍贵,于是每一毫厘!都摩擦出骄傲和爱意。
范思娃心神震动,从没领受过这样的触动。毕加索的抚摸把她的身体变得像稀世奇珍般宝贵,他以一种崇拜的心情与她的肌肤作出接触。他的手,令她自觉变为圣人,而她的身体,是世上最圣洁之物。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温柔?散发这种温柔的男人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范思娃跌堕进迷离的魔幻中,伟大艺术家的手,果然随意幻变出魔术。
后来,一切都停顿下来。他俩并没有进一步发生性关系,毕加索的人生一直在他的控制之中,这一刻亦不会例外。他决定要把浪漫延长,而现在,他和她愉快地躺在大床上,静听着窗外的雨声。他说:“从今以后,我们所做的事,意义已经不再一样。”
范思娃问:“男人是否总由肉体界定一段关系?”
毕加索说:“没有肉体就没有关系。而当一天你的身体归我所有时,你亦归属于我。”
本来,范思娃理应对这样的话反感,她从来讨厌那种女人属于男人的思想;但在这样的时刻,却再没有别的念头更能叫她安然。从这一刻开始,她但愿从此只属于他。
她喜欢他,渴望他把自己据为己有。
她问:“为什么我们不从今天开始?”
毕加索装了个忍着笑的表情,他望了望她:“你是妇解分子吗?”
范思娃就立刻脸红耳赤。
毕加索握着她的手,这样说:“世上一切皆有其寿命,爱情与快乐亦然。我不忍心一下子耗尽我们所能够拥有的。”
范思娃合上眼睛,感受这番话的意味。
毕加索说:“但我相信我们的爱情和快乐,有如宇宙一样般永恒。而已经开始了的,只会前进,不会倒退。”
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而她,眼角忽尔湿润,心头荡漾看抑压不了的激动。
她问自己,是否经验太少了,所以男人在床上的情话就显得格外动人?也是否皆因赤裸相对,人的心就特别温柔脆弱?
然后他们就再不说话,也再无亲热的举动,范思娃的身体安然,但脑袋却不停轰轰转动,挣扎着的思绪不住地反问:“我做得对吗?”“他会真心喜欢我吗?”“而我,又是否爱上他?”
思绪就像着魔一样停不下来,问题来来回回的,激荡纷扰如同沸腾的湖。小蝉感受得到她的苦恼,于是,她决定俯身到范思娃的耳畔说:“放心,他真心喜欢你。而从此,一段认真的关系会展开、你要有足够的准备去迎接当中的酸苦与甘美。这段关系,将会占着你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
范思娃听到了,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内心就安宁起来。她合上眼睛,挂上了微笑放下了防备,决定随爱情带领着她。
小蝉游走在这爱情萌芽的角落,体会看一段关系的成长。后来她就知道,所有最单纯、浪漫、情深的片段,原来已压缩在这段短短的日子里,当二人的爱情愈深时,他们的关系就出落得苦涩而奇异。
第十章
两年过去了,范思娃并没有搬到毕加索的家与他同住,但她已是他的正式女朋友。而两年之后,他们的爱情蜜月期亦已过去。随后的八年之中,小蝉就目睹她的偶像如何伤害他的伴侣。毕加索的每句话、每个行动,都是不可思议的残忍。
毕加索一边爱着范思娃,但又一边精神虐待她。他总是一天对她和善,一天又在言语上刻薄她。他会忽然对她说:“你别以为我真的很喜欢你!”
没有女人会抵受得到这种说话,范思娃在第一次听见之后,就躲在房间的角落嚎哭。
做爱的情况也一样,他会连续数天很温柔很有朝气,但忽然在某一夜他又会狂暴祖鲁起来,分明只是向她发泄。
在一个心情不对的午后,他会喝骂她:“你不要以为我会长久与你一起,你别妄想!”
又或是无端端地指着她的鼻尖说:“别以为你对我很重要,我是独立的,你什么都不是,你这个女人猪狗不如!”
范思娃受了委屈后,不是哭泣就是避开。毕加索事后又后悔了,跑到她的家抱看她又呵又哄。如是着不停循环,他给她温柔之后又找机会伤害她。无论他多横霸刻薄,他总能用一句话就打圆场。他会对她说:“说到尾我是爱你的。”她听见了不住的哭了又哭,最后就乖乖跟他回家。
这种时好时坏的关系逐渐令范思娃崩溃。小蝉看着,也胆颤心惊。最可怕的是毕加索的表情,他说出伤害别人的话时,总隐隐夹杂着快感。
这个男人何止是头黑豹?他简直就是魔鬼。
有一夜,范思娃又躲在阁楼饮泣。小蝉站在她身后,用双手按在她的肩膊上对她说:“范思娃,你要坚强起来。”
一道暖意贯通范思娃的官感,蓦地,她就有了力量。她抬起头,低声呢喃:“是的,我一直都是坚强的女人。”
小蝉又说:“范思娃,你不要服输。”
范思娃抹掉眼泪,说:“我怎可能让他肆意摧毁我!”
小蝉告诉她:“不要让这种男人占上风。”
范思娃深呼吸,试图稳定自己的情绪。“是的是的。”她说然后用手揉了揉脸孔,继而以手指整理乌亮的秀发。
小蝉跟看范思娃,对她说:“看吧!胜利了!”
范思娃暗暗地在心中涌起了笑容。
“是的,我不会服输,我不要当他的奴隶。我要的是爱情,不是虐待。”
她决定好了,以后要一天比一天坚强。既然离不开这个令她又爱又恨的男人,就要想些办法对付他。
男女间的事,从来就是一场战事。
毕加索是个不可思议地可恶的人,他居然可以对范思娃说出这种话:“与你一起,我不如找妓女。”
范思娃学精了。她冷冷地回敬他:“怎么你还不走去?”
毕加索又说:“你这个女人简直毁掉了我的生活。”
范思娃扬了扬手,说:“你在我眼前消失吧!你消失到你自己的生活中!别久不久发神经来惹恼我!”
两个人对骂得累了,互相伤害得太深之后,范思娃就躲起来独自伤心。
“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对着他说那样的话。我希望听到的与说出来的都是甜言蜜语。”
在阁楼之内小蝉会回答她:“谁叫你爱上的是他?”
范思娃就望着窗外的景色呢喃。“我当初爱上了的那个人根本不是这模样……为什么,这个成就非凡的男人会是如此?我做错些什么,他要如此待薄我?”
毕加索养的鸽子在阁楼的窗台上拍动翅膀,范思娃看着鸽子的眼睛,一颗心悲伤又沮丧。她伸出手来,当中一只灰白色的就跳上她的手心。她轻轻问鸽子:“告诉我,是为了什么?”
小蝉观察了他们已很久,她倒是心中有数。她尝试分析毕加索的行为。“或许,他只是怕离不开你,于是在言行上伤害你。因为爱上一个女人令他处于一个虚弱的境地,他无安全感又充满恐惧,唯有以打击你来推使你堕进弱势之中。看上去被打败了的你,就令他得回安全感,重新当上强者。”范思娃如梦初醒,她按着额头说:“有这种事吗?”然后又说:“男人的爱情心理这么复杂吗?”
小蝉不再说话,随得她自行思考。
而随后的日子,范思娃与毕加索的争吵仍然不断。互相攻击早已替代了所有的柔情蜜意。
毕加索说出他的遗世金句:“于我而言,世上只有两种女人:女神与门口地垫。”
范思娃说:“于是,你在我以为自己是女神之时,你就尽力把我变成门口地垫了,对吗?让我没有好日子过,就成为你的生活目标。”
她不动气,甚至有心情挂上一个微笑。毕加索看了,就愤怨得把画笔掷到地上去。不能够成功挫败这个女人,余下的半天他也无法安乐。
有一次,毕加索望着阳光下的微尘说:“世上无人对我具重要性,你们每一个人都只是灰尘,我用扫把就可以把你们扫走。”
说看狠毒话的毕加索,神情倒有几分哲人的韵味。
范思娃放下原本正阅读的书本,思考了片刻,继而就“哈哈哈”地狂笑十数秒。接下来,她说:“我或许真的只是一粒尘埃,但我自己会行会走,用不着你花气力用扫把扫走我。”
然后,她结论:“不是所有女人都想赖死在你身边。”
翌日,范思娃就收拾细软离开毕加索,她在三个月之内都拒绝见他。而这一次,正如任何一次,是毕加索苦苦哀求她回去。
小蝉明白了何谓惨不忍睹。毕加索似乎在立定一个主意,非要精神虐待范思娃不可。仿佛每天一起床,他就定下了如何虐待她的所有计划,继而用心一步一步实行。
在毕加索的画室内,小蝉托着腮凝视创作中的大画家,他下笔利落自信,每一笔都得心应手,在画布上他是神,想创作什么就得到什么。在爱情上,他也自制一个恶神的地位,要摧毁谁也可以。
小蝉问:“难道没有一个叫你更快乐的爱情法则?”
毕加索在画看那幅著名的《花女人》,灵感来自范思娃,他把她画成一朵圆脸庞小花,眼大大,惹人怜爱的。
究竟这个男人在想什么?明明爱看这个女人,明明视她如心中开出的花朵,他却要她每一天也不好过。
小蝉伸手抓来一抹阳光下的金色尘埃,然后轻轻向着毕加索吹动。黄金色的尘埃如一个梦似的散在他眼前,他觉得很美,于是停下挥动的画笔,对着尘埃展露一个和善的微笑。
小蝉说:“你其实可以很好的嘛!我搞不通你。”
小蝉一跃而起,以芭蕾舞娘的姿态在他眼前旋转,她舞动着的身体,让阳光和尘埃都活起来,闪亮的金光就在毕加索的身前流动。
毕加索的眉头轻皱,渐渐陷入思考之中。他感应得到小蝉的说话她的问题,他全都听懂。
他拨弄阳光中的尘埃,然后说:“我只懂得一种爱的方法。”
小蝉回眸望向他,她停止了她的动作。是的,她也知道,这个男人一直也是如此。他对范思娃,不比其他女人更差。
没有女人可以妄想有奇迹。在这种男人跟前,一切都是不自量力。
毕加索与范思娃一起之时,并没有完全放弃朵拉和玛莉特丽莎。朵拉住在她的房子中,每天的使命就是等待毕加索的电话,他总是让她觉得,他每天也有可能致电相约晚膳。而事实上,他一星期也不邀约一次,若碰巧他有心情,但又找不着她的话,他就会暴跳如雷,什么难听的话也讲得出。小蝉站在朵拉身后,看着她如雕像般静止的背影,看得心都痛。朵拉可以连续数小时呆滞地坐在电话旁边,这角落中的唯一生命力,就是那从不间断的烟丝。烟丝的轻软和自由,与她那被锁住的身体和灵魂,构成了一种悲哀的矛盾。
究竟累不累,为着一个男人弹动不得。
有一次,电话真的响起,毕加索以近乎命令的语气把朵拉叫唤到餐厅去,但那一夜,朵拉没出现在餐厅中。毕加索气疯了头,跑到朵拉的家准备痛骂她一顿,然后他发现朵拉一直坐在电话旁没离开过,她正背着他不能制止地落泪。